初春时节,斜阳依依。

    路边的老木刚冒出浅浅的新芽,在满目的荒芜中,稀薄得看不清一丝痕迹,倒是尤为凄清。

    一队马车轰隆隆地疾驰而来,坚实的车轮碾过黄土,扬起阵阵尘烟。

    这些马车大都极为简陋,仅仅用粗布在木架子上糊了一层,压根挡不住风。

    狭小的马车内满满当当地挤着六七个少女,大家贴在一起,倒也不十分冷。

    “什么时候咱们才能到陆府?”

    其中一辆马车上,有个少女怯怯地问。

    “快了吧。听护卫们说,马上就到长安的地界了。”

    另一个少女接道,憔悴泛黄的脸上有掩不住的轻快。

    她们都是家中犯事的罪奴,本该流放荒蛮之地,却意外被陆府相中,买入府中。

    虽说她们大多本是平民,有些甚至是官家女眷,如今沦为最下等的家奴,确实耻辱。

    但,比起在苦寒风沙之地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却已是好极。

    况且,洛阳陆氏源远流长,位列六大门阀之一。既是老牌世家又是当朝显贵,这烈火油烹之势,再是富贵不过。

    想起被陆家选上时其他罪奴的艳羡,少女们都止不住地得意。

    一时之间,马车里莺声燕语,竟是说不出的欢喜。

    “做奴才还这么开心?真不明白她们怎么想的。”

    缩在角落里的落明霜无声咕哝。

    她听着周遭叽叽喳喳的攀谈声,只觉得比一千只麻雀还要吵。

    她不着痕迹地掩住耳朵,默默叹了口气。

    若不是没有别的由头,她也不必用这种方法混入陆府。

    但陆府规矩大,基本非家生子不用。

    即便要采买仆从,也多选未留头的小丫头,根本不会要她这个十六岁的超龄“老丫头”。

    若不是这次恰逢陆府到洛阳买了一批罪奴,她怕是连陆府的大门都摸不进去。

    “谁掀的帘子,冻死人了!”

    有人怒目对着一个身穿粉色绫罗的清丽少女,“怎么又是你孙寄雨,总掀帘子干嘛!”

    孙寄雨慌忙甩开帘子,连连摇头:“没、我没有!”

    其他姑娘却看不惯她平日孤高冷淡的模样,趁机刺道:“人家那是嫌弃,觉得我们连呼出的气都是浊的,偏要让风吹吹干净。”

    “这还当自己是侍郎千金呐,也不看看如今配不配!”

    孙寄雨气得脸都红了,却不敢回嘴,只抱着臂埋头不语。

    落明霜却是心中一动。

    她挤到孙寄雨身边,状似无意问:“寄雨,你刚才看什么呀?难道外面有什么东西?”

    孙寄雨霎时转头,一双眼睛瞪得极大,露出泛着血丝的眼白。

    “怎、怎么可能,我就随便看看。”

    她僵硬地笑着,身体却微微颤抖,像一只炸了毛的猫,既惊恐又警惕。

    落明霜盯着她发白的唇,甜甜一笑:“我想也是。”

    她坐回窗边,伸手稍稍掀开帘布的一角,侧目朝外望去。

    外面,是一段杂草从生的小道,狭得仅容得下一辆马车,弯弯曲曲一直盘旋进前方的山林。

    忽有一阵山风,冷飕飕扑面而来,浸得人遍体生寒。

    ——起风了。

    落明霜飞快放下帘布,若有所思。

    她们已快到长安,明明有官道可走,为什么偏偏要行人迹少至的民道。

    若说是因为赶路,她们一群罪奴,就算慢些日子到陆府,也无关紧要。

    而且这民道常年没人清理,坑坑洼洼又颠簸。陆府的管事护卫向来身娇肉贵,犯不着放着平坦开阔的官道不走,来受这个罪。

    还有,孙寄雨也有些古怪……

    一般的罪奴,被买入陆府就是大幸。

    但只有她一路上老是耷拉着一张脸,跟死了爹妈似的。

    咳咳不对,人家本就死了爹妈!

    孙寄雨的父亲曾位列吏部侍郎,年不过四十,可谓前途无量。

    但年前,孙家被查出与前朝有旧。皇帝震怒,差点将孙家灭族。还好皇帝新得了一个小儿子,不愿杀戮太过有伤天和,这才从轻处罚。

    即便如此,孙家也是男子斩首,女子没入教坊的结局。

    照理说,进入教坊的女子一辈子都脱不了贱籍。

    孙寄雨虽姿容出众,但也没到倾国倾城的地步,陆府犯不着费那么大力气帮她脱籍。

    最令人费解得是,孙寄雨脱了苦海,却没半点高兴的样子,不像是入福地倒像是进火坑!

    落明霜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可这些疑点就如散落的珠子,一时半会儿穿不成串。

    她按下心底隐忧,慢慢阖眼,闭目小憩。

    ******

    暮色渐深,熹微的霞光隐在青黑的云朵里,若有似无。

    路边的树影映着惨淡的余红,扭曲出各种阴森的角度。

    “呼呼”的风声穿过重重叠叠的树障,仿佛刮在了每个人的耳边,听得人头皮发麻。

    “日头快没了,天冷起来了。”

    打头的林家将裹了裹皮袄,对身前的斥候道,“有没有什么动静。”

    “并无。林头您就放心吧,暗哨都跟着呢,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就传信。”

    林家将点头:“都警醒点,那群贼人可不是一般货色。若是打草惊蛇,坏了主子的大事,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正说着,一辆被刷得光亮如新的红木马车驶来,跟林家将的马并行。厚实的锦缎车帘被掀开,探出一个肥胖的脑袋。

    “林家将,贼人怎还未出现?这都快到长安城了,不会怕了吧?”

    林家将想这朱老四可真立功心切。

    “朱管事安心。主子神机妙算,全都安排妥当。”他意有所指地朝后挑了挑眉,“贼人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朱管事得了安慰,心情微松。

    他跟着往后瞧了一眼,嘴里啧啧:“就是不晓得贼人一来,这群罪奴还能剩几个。有两个我瞧着还挺标致,倒是可惜了。”

    林管事嘿嘿一笑,正想接上一句——

    陡然,他脸色大变,身体急速往侧边一扭——

    就听“咻”得一声,一支箭矢破空而来,堪堪擦过他的脸颊,直直钉在了红木车厢上!

    朱管事愣愣盯着那近在眼前的羽箭,尤在震颤的箭身泛着尖锐又冰冷的寒光,直刺他的双目。

    须臾,他放声大叫:

    “敌、敌袭!”

    与此同时,落明霜猛地睁开眼睛。

    她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罪奴,“刷”得一把掀开车帘。

    数道羽箭激射而来,像长了眼睛似的射向骑马的家将们。

    几个手握长刀的黑衣人从草丛中跳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车队!

    家将们立刻拔出身侧的武器,嘶吼着与黑衣人缠斗到了一起。

    落明霜一手按着藏在靴子里的匕首,一双大眼睛紧紧盯着激斗中的众人。

    这些黑衣人训练有素,虽不过几人,却悍勇非常。

    幸而护卫们也非庸手,尤其是领头的林家将,一手长矛使得威风赫赫,将黑衣人的攻击挡得密不透风。

    落明霜的眉头蹙了起来。

    以林家将等人的身手来护送罪奴未免太浪费了些。

    况且,这些护卫表现虽惊,调度却丝毫不乱。

    没过多久,黑衣人到底寡不敌众,渐渐落了下风。

    护卫们正要将他们团团围住,打算一举灭杀。

    哪知黑衣人却交换了几个眼神,突地止住撤退的步伐——

    下一刻,黑衣人瞬间暴起,目标却不再是先前的家将护卫,而是——

    马匹!

    “不好,他们要杀马!”

    落明霜立刻明白,招呼罪奴们,“快下马车!”

    话音刚落,一个黑衣人急速冲到一辆马车前,一刀斩断缰绳,反手在马脖子上猛一划拉——

    马的脖子即刻喷出一丛血花,挣扎着跃起,又“砰”得一声摔在地上!

    “快阻止他们!”

    林家将也反应过来,慌忙指挥手下去拦,急得额角青筋突起。

    可,仍是迟了。

    黑衣人竟是不顾身死,舍了性命也要将马匹斩杀殆尽。护卫们虽奋力阻拦,却仍是让他们得手了大半。

    最终,黑衣人到底被绞杀了干净。

    众人皆额手称庆,有罪奴甚至喜极而泣。

    唯有落明霜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脸上没有半分的庆幸。

    虽然护卫们称这些黑衣人不过是寻常山匪,但绿林中人多是乌合之众,怎会有如此精良的装备和出众的身手。

    再者,能混迹长安附近的山匪都不是消息闭塞之辈,如何敢冒险袭击陆家的车队?

    落明霜偷眼窥向林家将,只见他眉头紧锁,神色却丝毫不乱,镇静得让人发慌。

    ——难道,他知道有人会来?

    突地,她灵光一闪,撇头望孙寄雨。

    孙寄雨躲在人堆里,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

    可比起或是六神无主或是喜不自胜的旁人,她又无端显出几分从容来。

    果然,她也知道。

    所以,她才一直愁眉不展。

    因为她知道,他们必然会经历一场敌袭——总有人,会来要他们性命。

    这也难怪他们放着官道不走,非要绕民道。

    毕竟,只有在偏僻的山道,黑衣人才有现身的机会。

    他们是可怜的蝉,黑衣人是被引诱的螳螂。

    而某些人,则是背后的黄雀。

    落明霜浮出一丝冷笑,再次望向林家将的眼睛里泛起嘲弄的光:

    可如今看来,究竟谁能成为黄雀,尚未可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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