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上赠肃亲王府鹤贡酒一坛,君山银针八翁,北水沉香三盏,豆绿三株,魏紫二株。”

    “另附御赐福寿如意一对,织丝黑玛瑙扳指一双,如意雕花碧玺串珠五条,锦绣金丝纹香囊十对,重瓣莲花宫灯双盏……”

    一列十八样礼,相府小厮各随名目出列,挨个念罢,十八名小厮在王府门前排成了竖直地一列,将门前大街直接横断拦住,列队情形之盛,比肩其佳礼列目。

    堵在肃亲王府前的宾客都因眼前这架势而一愣,非是他们没见过人送礼。论说起来,谁往别家做客不带礼,可他们不过稍上一两个珍品来赠。相府一行却足足送来十八个,虽非个个都是极珍极贵之物,但却皆为上佳之品。

    足见其用心。

    这样好的姻亲,王府竟还摆架子,生生下了人家的脸面,把几个姑娘家拦在府外为难。

    此间来往俱是京中官员及其家眷,哪个不是在人情场上摸爬的,即便是看得出这肃亲王府瞧不上相府大房的长女,也不免心中嘀咕,王府把事情做得太过。

    那苏老相爷毕竟还在朝呢。

    纵使他两个儿子不得力,可这些姑娘小姐的,总归是两朝宰甫的家眷,更别提出头打阵的那个,是未来的太子正妃。

    纵使这王府是得天贵胄,也无理这般欺辱人家,这京都城中的权贵人家可还少,可没有哪家做事像他家这样的。

    狂妄傲慢、目无礼法。

    若叫都察院的瞧见,少不得参他们一本。

    苏顺慈这一举动,虽是抛去了自家脸面将事情闹大,却也树了个不好惹的气度来。待肃亲王府的侍卫一来一回地报过三次以后,王府前院里,忽然行来一白面小生,摇扇自行,三五侍卫跟上来,径直往正门方向来。

    “阿羽!”那小生抬笑合扇,向苏青羽熟稔唤道,“母妃说下面人不认识你,将你与二位妹妹拦在了门外,特叫我来迎你呢。”

    苏青羽略一愕然,随即俯身行礼,“殿下恭安。”

    原来这就是肃亲王世子——李承业。

    苏顺慈瞧着这一身锦青色蝉纱长衫的马尾少年,双眼一弯,盛起亮亮的湖水,唇齿带笑地上前迎起苏青羽,“快起来。”

    “不是说了吗,你见我不必行礼。”李承业一面替苏青羽扑去下裙上的灰尘,一面道,“我叫母亲给你做了许多新衣裙,好看又衬人,你怎么还穿这件旧的?”

    他正身抬首,余光散开时,苏青玉适时地向其俯身做礼,苏顺慈瞥了眼,也颔颔首作罢。

    周遭一众宾客,该俯身的俯身,该抱礼的抱拳礼,另有一些只抬目看着。所有人,都在向这位突然出现的肃亲王世子见礼。

    李承业却像全然没瞧见似的,满心满眼地瞧着苏青羽,似乎一定要等到一个答案。

    苏顺慈想起苏青羽换下的那身华服——织金缂丝,生蚕丝作经,染色熟丝作纬,寸缂寸金。昂贵的价格是其一,而后便是时间,江南绣娘半年都未必织成一匹上佳的缂丝,要再混进金线、量身定型、刺绣制衣,更要花费数月之久。

    一套衣裳穿着在身,至快,也要小一年的时间,实在奢靡。

    若要向来偏爱素雅,不事铺张的苏青羽穿上这身衣裳四方行走,和给她套把禁锢四肢的枷锁有什么区别。

    显然,李承业并不懂这个道理。

    “殿下,”他只瞧着眼前佳人轻声唤,“时辰不早了,今日来的都是四方贵客,我与妹妹们在外等些没什么,要紧地是别耽误了旁人。”

    “咱们快些迎人进去罢。”

    “是了,母亲唤我来是接你们的,我怎地忘了?”李承业拉过苏青羽的手便径直往府中去,“走,自有人招待宾客,咱们先进去就是。”

    李承业朝门前侍卫一挥手,叫继续待客,自己则与未来妻子自行离开,留下苏青玉与苏顺慈二人,偏头打量着站在原地。

    “他对你姐姐是真心的吗?”苏顺慈问。

    “无论真心假意,总归是血缘亲情在上,母子连心,一同顾着脸面,真情也可掺得假。”

    苏青玉淡淡垂下眼睫,语气软了下去,“不管怎样,多谢你替我阿姐出头,若非你将事情闹成刚才那般大,肃亲王妃未必会放她儿子出来圆这个场面。”

    “只是,他这一出情深义重后,什么薄情寡义之家的名,就都被抹去了。日后这传言,少不得将今日之错都怪到你头上,拖累你了,”她将头转向苏顺慈,“表姐。”

    苏青玉这张嘴,第一次将这二字喊得情真。

    苏顺慈轻启唇笑,“我的声名,历来不在这三言两语上去寻。”她拍拍苏青玉的肩,“走,我们也进去吧”

    堵门的人散了,宾客人群也疏散开来。

    不远处,本欲自离的苏承允,见闹剧忽然止下,便停了动作,稍正衣冠,一并随同入了王府。

    这肃亲王府宅地大,比之侯府、相府皆更胜一筹,堪做依山傍水之说。其后院处有一小片山林,前些年,王府着人在那林里建了片园子,多依自然之胜,极尽人工善物,建得颇具意趣,女皇特赐匾额,命名为‘绿苑’。

    今日这宴,便办在此苑中。

    苏顺慈与苏青玉入府时,未有侍从上前来领,二人只得随人流向,寻摸着一路往绿苑去。

    而因着独将阿姐叫李承业领去,苏青玉走得有些着急,一急,两人便走错了道。

    “你不是说来过王府吗?”苏顺慈看着四处都长得一样的屋子,皱眉问着人。

    苏青玉也又急又无奈,“来是来过,可我也只走过去花园的路,哪知去绿苑怎么走。”

    “早知跟着人群也会走错,我路上定寻一个丫鬟来问路了。”苏青玉急道,阿姐现在可是一个人在那虎狼窝里呢。

    “……算了。”苏顺慈想说什么,又提气作罢,“他们故意不想我们安稳地去,便是有人领着也有麻烦。”

    “先出去要紧。”

    “今日宴席办在绿苑,那人最多处,便是宴席所在了?”

    “应当是。”

    “那好。”苏顺慈瞥了眼身后两个丫鬟,给鲜肉使了个眼色,而后忽然向苏青玉靠近,伸手一把揽住她纤细的腰身,“抓紧我。”

    不等苏青玉反问她这是做什么,苏顺慈直接带人小跑两步,借力点跃,翻飞至眼前的屋顶。

    苏青玉觉得自己在她怀中摇摇晃晃的,双腿有些发软,“你,你还会武功?”

    “你若自己在外流浪十几年,会的东西或许比我还多。”苏顺慈和声同她说着,视线一直往远寻去。少顷,她再次紧了紧手上的力道,顾不及怀中人微抖的身体,一路往人烟处寻去。

    身后鲜肉迅速带人跟上。

    不多时,四人便落到一处空旷院落。

    “不,不是去绿苑吗?”苏青玉两眼呆呆地扭头问,分明神魂还飘在半空,脑子倒是清醒。

    苏顺慈轻声一笑,将人松开,扬头指了指前面的门,“出去看看。”

    苏青玉半信半疑地上前将门推开。

    “今日王府这宴热闹啊,京都高官可是都到了。”

    “哎,王兄,今日你我必得不醉不归!”

    熙攘华服从眼前过,青蔓其间,散落着率性摆列的酒席,不远处还罗列投壶、马球一应玩趣。

    偌大的绿苑赫然在眼前出现。

    苏青玉微微愕住,脚下停着不动,身后力量一股脑将她推了出来,“别愣着,该叫旁人瞧出来了。”

    苏顺慈携她颔首笑面地与这些生脸熟脸交错而过,二人奔着去寻苏青羽的想法,四处探寻着,一路往前走。

    “哎!”

    因着宴席开阔,人散乱了些,苏青玉忽地被一丫鬟撞歪,脚后一个踉跄,人被苏顺慈牢牢扶住。

    前头人影因此一散,忽见二三富贵公子围着一熟悉身影闯到眼前,轻风送叶木如浪,一缕清光恰好打向他的脸。

    苏顺慈眉眼轻挑,“程滦?”

    她身后,丫鬟慌忙跪地求饶。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苏顺慈将苏青玉扶好站定,稍一挥手,没有计较,“你下去吧。”

    二人面前,程滦欲言又止,只拱了拱手,“苏小姐。”

    “二小姐。”

    苏顺慈颔首以应,那几个围着程滦的公子哥忽地神情同变,会心笑道了声,“苏小姐?”

    “程兄,下次,定要到我家中吃酒,美酒美人,我都给你备好。”

    “那我们……不打扰了,二位聊,告辞!”

    目送这几人远走,苏顺慈回首看了程滦一眼,“这么快就有人巴结上了?看来,今日上朝你表现得不错。”

    程滦敛眸一笑,眼神轻转,瞥过那向来与苏顺慈不和的苏二小姐,坦然回应道,“今日朝会一闭,枢密院便彻底封禁了莳花院,一应相关案件业已告陛下知晓。眼下要事已结,只余下一些琐碎,可算暂时无恙了。”

    “嗯,那便好。”苏顺慈神情淡淡地点头,一旁的苏青玉却有些坐立不安。

    枢密院、莳花院一应的字眼扔进耳朵里,她不由得想起今日母亲告知的那件大事,心中一慌,深觉自己不该待在这两人身边。

    “表姐,”她拉了拉苏顺慈的衣袖,“我们也进来也有大半会儿了,却迟迟不见阿姐,我有些担心,想自己去找找她。”

    苏顺慈瞧了眼这宾客杂乱的地方,轻略一顿,道,“鲜肉,你跟着二小姐去。”

    “表姐?”

    “去吧,护好你姐姐。”

    苏顺慈同程滦往人少的地方走了走,“你与苏二小姐交好了?”程滦忽然侧首问。

    “嗯?”苏顺慈眉尾轻扬起疑惑。

    程滦面不改色,“往日,京中不过传言你深居简出,性子沉闷。而自从你前些日子大闹出殡礼后,城中谁不知你与苏家有嫌隙,尤其是大房一脉。”

    “传言的风向倒是一吹就倒,与其说交好,不如说是有了共同的敌人。”

    “可我瞧着,她唤你时,愈发情真,与以往可大不相同了。”

    “你瞧着?”苏顺慈终于确觉心中那分怪异,“程小侯爷,我与你同青玉,可从未同时见过面。”

    “若我没记错,那日出殡,你还刑部大牢里吧,你从哪儿瞧见的?”

    苏顺慈语气笼起危险的意味,眸底锐意横生,“说!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让那你破鸟跟踪我的?”

    “额——”

    程滦一时语噎,他缓慢地组织语言,从嘴里蹦出三个字,“苏承允……”

    “什么?”

    他神色正了正,开始沉下声来解释,“三个月前,苏承允突然频繁出入东宫,虽说,他自入仕后便得太子青睐,但他自己却一直未以门客自居,旁人当他们也不过以为这是姻亲间的帮衬。”

    “即便是这三个月熟络了些,只要有个花草同好的由头做引,没人会以为然。”

    “可偏偏这三个月里,两人每次会面,都有牧承宣。”

    “他身为太子心腹,极少与旁人相见,是以,我便留了个心思在相府。”

    程滦认真盯着苏顺慈的表情,一字一句顿出最后一句话,“景和寺一场死局,我总得有些准备。”

    “那石青山呢?”苏顺慈扭头向他问,“真的石青山,你祖父送去牢里那个。”

    “他是我后来才知道的,”程滦脱口而出,“金乌手那夜刺杀,祖父后来把我叫走,你还记得吗?”

    苏顺慈眼底的锐意淡淡消散,像是被泼了盆水,怒火渐渐平息,残光也一点点被浇灭,变成了一堆黑灰。

    她很平静地阐述道,“所以,你早知我会被杀,那日却还是冷眼旁观,直到我摔下山坡,还剩了最后一口气。”

    “如果我一开始就躲不过,一刀被北凉人杀了,堂审一局你打算怎么解?”

    很短地停顿,程滦答道,“我不会让那种局面出现。”

    “洞察谋算地这般精明,怪不得太子要杀你。”

    “程滦,你好得很啊。”苏顺慈忽然转首,倾身上前,程滦以为她要发怒,不料她却拍了拍他的肩,唇角轻勾,“不愧是我看上的人。”

    “小伙子,有前途。”

    程滦抿了抿唇,心中飘过一团雾,有时,他的确不明白她在想些什么。

    南境人,心思都这般跳脱的吗?

    苏顺慈往前走着,心绪如淡淡流水,平缓,却掉进了几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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