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午间时，老夫人院里忽有婆子来报，说是前些日子报上京兆尹府的丫鬟失踪案突然结了，原是有一老妪拖着一具年轻的死尸来，依照样貌服饰一类，经仵作诊断，确是相府失踪的丫鬟香云无疑。
大濋律令，经由契约被雇佣为奴仆者，可持主家手信，自行往仆役司解契或销户。而属定死契者，如香云一类，己身故亡之后，仆役司内的奴籍自行销废。
眼下，这香云既身死，与苏家的奴契自然便解了，丧事虽得改向其亲属通报，但失踪一案毕竟由相府上报，且这香云的家亲远在西北一地，传话其来殓尸，实也不便。
是以，府尹立马着人去了相府，一是报案结果，另是寻人收尸。等人时，他照例向那老妪问询，便知此老妪常年在溪宁河边捞尸，是领了城检司的下放差事，专清河污，得些零散铜板的。
往年她来送尸时，不少衙役也见过她，挥挥手便让人走了，只因这次是相府的案子，府尹便啰嗦了些，一直等到相府的管家来，才放人离开。
不料，那来收尸的婆子一来就被那老妪吓了一大跳，她指着左腿半瘸，单眼早盲的结巴老妪，大喊着“鬼来了，鬼来了！”。香云的尸体还没收回去呢，她自己倒吓晕了，一并被那推尸的木板车，推了回去。
“她亲手用铁锤锤烂了陈嬷嬷的双腿，又毒瞎了她的眼，忽地见着一个貌同陈嬷嬷的大活人，可不是要吓破了胆子。”
小院槐树下，鲜肉将揉了蜂蜜的黄豆丸子分数盛进两个冰瓷碗里，各淋进一盏清香的荔枝远酒，才将这冰雪冷元子递到苏顺慈跟前，“姑娘。”
“昨夜闹鬼那事再多来些日子，老夫人院里也就该消停了。”苏顺慈用瓷勺盛出一颗冷元子入口，沁甜的舒爽顿时溢满舌尖，她一边嚼着，一边道，“只是辛苦了尚叔，夜夜扮鬼，也休息不好。”
“你手艺好，回头你帮我多做些吃食给他，让他好好补补。”
“好，”鲜肉浅笑着应下，“算算今日脚程，那老妪也该赶上香云了，依姑娘看，巡防营的人可还要再多跟护几个城镇？”
“西北大旱，很多旧镇都湮没了，他们祖孙二人却还坚持回乡寻亲，心思也是难得的赤诚。”
苏顺慈转头向鲜肉道，“他们一老一幼，终归少些自护之力，只能劳烦巡防营多护送她们一段路程，到靖州镖行寻了可护之人，再行离去。”
“京都西行，不久便是关内第一大州靖州，捎带脚的路程而已，姑娘尽可安心。”
“嗯。”
苏顺慈点点头，为这每月一千两银钱带来的情谊，感到十分安心。
用尽一碗冰雪冷元子后，苏顺慈令鲜肉取了帷帽来，二人自去门前，与套好马车的尚叔汇合，往皇城方向而去。
正午将过时，相府的马车悠悠行驶进皇城内里，在枢密院官署前稳稳停下。
高大的石质院门外，两黑衣配刀的护卫手持长枪，拦住三人。
“你是相府的苏顺慈？”
头戴帷帽，一袭青衣的人点点头，令身旁侍女递上枢密院的主事手牌，上头银笔勾画的项苍二字，极为醒目。
其中一人接来仔细看过后，才向她道，“项大人交代过姑娘要来，虽非是审查案犯，但还请姑娘配合，让女医官搜过身后，才可入内。”
他挥挥手，召来门后的女子。
苏顺慈很是顺从地摘下帷帽，看着上前与她搜身的人道，“你们枢密院还招纳女官？”
“都是底下死囚立功特赦上来的，自己人，用得放心。”那人一本正经地答她。
自己人？
苏顺慈眼波轻转，枢密院对这个词语的定义倒是包容。
“您的帷帽。”搜身罢，那女医官主动将东西交还于她，可等鲜肉自觉上前接受检查时，医官却退了一步。
守门侍卫的声音适时响起，“今日，只有苏姑娘一人可进。”
“军机重地，还请各位见谅。”
虽是拒绝的话，但说得也算客气，
苏顺慈径直便要自己进去，鲜肉却突然伸手拦住她，“姑娘……”
感受到鲜肉掌心滑落的凉硬，苏顺慈悄声将那铁片按了回去，摇首道，“无妨，我一会儿就出来了，你们去车上等等我吧。”
“您自己小心。”
鲜肉的眼底终是垂下一抹担忧之色，瞧着苏顺慈往那深不见底，高不见首的枢密院内行去。
“苏姑娘，请随我来。”
领路在前的，正是方才那位医官。
从石门进后，便是一道深巷，高大的青石墙垒铸两侧，浑似深厚的城墙，阴影折避了日光，压迫感铺面而来。
“先生是何名姓？”
前头俯身快行的步履一顿，苏顺慈偏了偏头，几步上前跟过去，“没事吧？”
那医官将身子俯地极低，都快低到她腰下了，“奴婢名唤慕寒。”
“慕寒？”
苏顺慈弯下腰，笑吟吟地念出她的名字。慕寒应声抬首，还没反应，就被苏顺慈一把捞起来，“慕先生，你的声音很好听。”
明明问的是名字，苏顺慈却赞她的声音，慕寒很不明白这位苏家的小姐。
“苏姑娘，项大人还在等。”
“好。”
苏顺慈笑了笑，松开抓住她的手，安静地在旁侧立，看着慕寒再俯礼后，引路上前。
项苍办事的司厅不算太远，苏顺慈很快便被慕寒领去，‘吱呀’的木门声响后，她被迎进空无一人的房间里。
“项主事呢？”
苏顺慈落座客位，抬眼打量去这间略显旧扑，桌带灰尘，似是长久不用的见客偏厅，听得身旁人奉茶道，“大人很快就来，姑娘稍候。”
慕寒给她上了一壶热茶，一碟青糕，俯身做礼后，小步退出至厅外。
苏顺慈敲着盏，看向守在门外的人，眼底清明掀起一丝波澜，随后轻饮热茶，心中估算计数起来。
半个刻钟。
一个刻钟。
半个时辰……
近一个时辰的时间，苏顺慈不问不言，只安静地坐在那儿，不是眺望迎面窗外的那棵桑树，便是闭目养神。
待到她再次睁眼时，门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时日事务繁忙，劳苏小姐久等了。”项苍匆匆走进来，抬手一笑，冲苏顺慈做礼。
“多喝了几碗茶而已，不妨事。”
苏顺慈笑笑，满目清浅，无一丝怨责之意。项苍也不多言，只顺势坐去主位，道，“那项某便开门见山了。”
“今日请苏小姐来，是要商议荣家铺交公一事。”
“此前，您名下的这间货铺涉嫌走私而被扣押，而今，货铺掌柜任兴邦亲口证言，自己多次领首前院阁大学士龚斯年指使，为一些不登官册的民间商队提昂价商货，运往北凉出售。”
“其所牟暴利，俱私藏于家院地底，南明坊那桩杀官的命案，也是受此牵连，由任兴邦的同伙郭侠所做。”
这一箩筐的话越听越不对，苏顺慈‘蹭’地站起来，“你说他那同伙是谁？”
“郭侠啊，”项苍一脸的坦然，“也是荣家铺的伙计，苏小姐对他没印象？”
“不是没印象，是他已经死了，”
苏顺慈的尾音不受控制地加重，她出声反问，“南明坊命案之前，他就在铺中被恶徒砍杀至死，京兆尹府的案册上都有记录，项主事难道不知道？”
项苍吸了口气，无奈摇首道，“假死而已。”
“这等招数苏小姐不是也用过吗？他避人眼线，就是为了夺财啊。”
“那北凉暗探呢？大人前些日去我相府，还以北凉暗探为由要去我名下这铺子，现今走私的，怎么又只是些未登册的民间小商？”
苏顺慈连声追问，眉宇间，拢上一抹鲜明的怒色。
项苍反如察觉不出一般，另开口劝慰道，“事实便是如此，查案的时候略有偏差，都是常事。”
“再说了，我等对敌周旋多年，自然比苏小姐更想抓到北凉暗探，还我大濋安宁。”
“好，好，”苏顺慈收了声坐下，抬手自袖中掏出一张契约，放到手边案上。
如果苏顺慈没审过任兴邦，手中没有荣家铺的账本，也从未在莳花院遭容姬算计，恐怕她还会考虑考虑，方才这话有几分可信。
项苍应当可惜，她不是个傻子。
苏顺慈瞧着那张商契，出声道，“此货铺乃当朝王夫所赐，商契挂在我的名下，铺内伙计却是两年前的荣家商户所雇，沿用至今。”
“所以，他们失了职与谁勾结，犯下何等错事，我虽有失察之责，却仍有不知之情。”
“毕竟，荣家铺所犯的也不是什么通敌叛国的大罪，不过是走私几件商货。所谓不知者不怪，我朝律法通情，任兴邦一应所犯之罪，与我俱无干系。”
她冷着脸，项苍却应承上她的话，“项某明白苏小姐的顾虑，您放心，此案绝对不牵扯到您。”
“既如此，枢密院要从我一个无辜不知的人手中，收走这铺面，是不是该给些赔偿。”
“这是自然……”
“我要黄金一万两。”
大濋律令，经由契约被雇佣为奴仆者，可持主家手信，自行往仆役司解契或销户。而属定死契者，如香云一类，己身故亡之后，仆役司内的奴籍自行销废。
眼下，这香云既身死，与苏家的奴契自然便解了，丧事虽得改向其亲属通报，但失踪一案毕竟由相府上报，且这香云的家亲远在西北一地，传话其来殓尸，实也不便。
是以，府尹立马着人去了相府，一是报案结果，另是寻人收尸。等人时，他照例向那老妪问询，便知此老妪常年在溪宁河边捞尸，是领了城检司的下放差事，专清河污，得些零散铜板的。
往年她来送尸时，不少衙役也见过她，挥挥手便让人走了，只因这次是相府的案子，府尹便啰嗦了些，一直等到相府的管家来，才放人离开。
不料，那来收尸的婆子一来就被那老妪吓了一大跳，她指着左腿半瘸，单眼早盲的结巴老妪，大喊着“鬼来了，鬼来了！”。香云的尸体还没收回去呢，她自己倒吓晕了，一并被那推尸的木板车，推了回去。
“她亲手用铁锤锤烂了陈嬷嬷的双腿，又毒瞎了她的眼，忽地见着一个貌同陈嬷嬷的大活人，可不是要吓破了胆子。”
小院槐树下，鲜肉将揉了蜂蜜的黄豆丸子分数盛进两个冰瓷碗里，各淋进一盏清香的荔枝远酒，才将这冰雪冷元子递到苏顺慈跟前，“姑娘。”
“昨夜闹鬼那事再多来些日子，老夫人院里也就该消停了。”苏顺慈用瓷勺盛出一颗冷元子入口，沁甜的舒爽顿时溢满舌尖，她一边嚼着，一边道，“只是辛苦了尚叔，夜夜扮鬼，也休息不好。”
“你手艺好，回头你帮我多做些吃食给他，让他好好补补。”
“好，”鲜肉浅笑着应下，“算算今日脚程，那老妪也该赶上香云了，依姑娘看，巡防营的人可还要再多跟护几个城镇？”
“西北大旱，很多旧镇都湮没了，他们祖孙二人却还坚持回乡寻亲，心思也是难得的赤诚。”
苏顺慈转头向鲜肉道，“他们一老一幼，终归少些自护之力，只能劳烦巡防营多护送她们一段路程，到靖州镖行寻了可护之人，再行离去。”
“京都西行，不久便是关内第一大州靖州，捎带脚的路程而已，姑娘尽可安心。”
“嗯。”
苏顺慈点点头，为这每月一千两银钱带来的情谊，感到十分安心。
用尽一碗冰雪冷元子后，苏顺慈令鲜肉取了帷帽来，二人自去门前，与套好马车的尚叔汇合，往皇城方向而去。
正午将过时，相府的马车悠悠行驶进皇城内里，在枢密院官署前稳稳停下。
高大的石质院门外，两黑衣配刀的护卫手持长枪，拦住三人。
“你是相府的苏顺慈？”
头戴帷帽，一袭青衣的人点点头，令身旁侍女递上枢密院的主事手牌，上头银笔勾画的项苍二字，极为醒目。
其中一人接来仔细看过后，才向她道，“项大人交代过姑娘要来，虽非是审查案犯，但还请姑娘配合，让女医官搜过身后，才可入内。”
他挥挥手，召来门后的女子。
苏顺慈很是顺从地摘下帷帽，看着上前与她搜身的人道，“你们枢密院还招纳女官？”
“都是底下死囚立功特赦上来的，自己人，用得放心。”那人一本正经地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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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顺慈眼波轻转，枢密院对这个词语的定义倒是包容。
“您的帷帽。”搜身罢，那女医官主动将东西交还于她，可等鲜肉自觉上前接受检查时，医官却退了一步。
守门侍卫的声音适时响起，“今日，只有苏姑娘一人可进。”
“军机重地，还请各位见谅。”
虽是拒绝的话，但说得也算客气，
苏顺慈径直便要自己进去，鲜肉却突然伸手拦住她，“姑娘……”
感受到鲜肉掌心滑落的凉硬，苏顺慈悄声将那铁片按了回去，摇首道，“无妨，我一会儿就出来了，你们去车上等等我吧。”
“您自己小心。”
鲜肉的眼底终是垂下一抹担忧之色，瞧着苏顺慈往那深不见底，高不见首的枢密院内行去。
“苏姑娘，请随我来。”
领路在前的，正是方才那位医官。
从石门进后，便是一道深巷，高大的青石墙垒铸两侧，浑似深厚的城墙，阴影折避了日光，压迫感铺面而来。
“先生是何名姓？”
前头俯身快行的步履一顿，苏顺慈偏了偏头，几步上前跟过去，“没事吧？”
那医官将身子俯地极低，都快低到她腰下了，“奴婢名唤慕寒。”
“慕寒？”
苏顺慈弯下腰，笑吟吟地念出她的名字。慕寒应声抬首，还没反应，就被苏顺慈一把捞起来，“慕先生，你的声音很好听。”
明明问的是名字，苏顺慈却赞她的声音，慕寒很不明白这位苏家的小姐。
“苏姑娘，项大人还在等。”
“好。”
苏顺慈笑了笑，松开抓住她的手，安静地在旁侧立，看着慕寒再俯礼后，引路上前。
项苍办事的司厅不算太远，苏顺慈很快便被慕寒领去，‘吱呀’的木门声响后，她被迎进空无一人的房间里。
“项主事呢？”
苏顺慈落座客位，抬眼打量去这间略显旧扑，桌带灰尘，似是长久不用的见客偏厅，听得身旁人奉茶道，“大人很快就来，姑娘稍候。”
慕寒给她上了一壶热茶，一碟青糕，俯身做礼后，小步退出至厅外。
苏顺慈敲着盏，看向守在门外的人，眼底清明掀起一丝波澜，随后轻饮热茶，心中估算计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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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刻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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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一个时辰的时间，苏顺慈不问不言，只安静地坐在那儿，不是眺望迎面窗外的那棵桑树，便是闭目养神。
待到她再次睁眼时，门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时日事务繁忙，劳苏小姐久等了。”项苍匆匆走进来，抬手一笑，冲苏顺慈做礼。
“多喝了几碗茶而已，不妨事。”
苏顺慈笑笑，满目清浅，无一丝怨责之意。项苍也不多言，只顺势坐去主位，道，“那项某便开门见山了。”
“今日请苏小姐来，是要商议荣家铺交公一事。”
“此前，您名下的这间货铺涉嫌走私而被扣押，而今，货铺掌柜任兴邦亲口证言，自己多次领首前院阁大学士龚斯年指使，为一些不登官册的民间商队提昂价商货，运往北凉出售。”
“其所牟暴利，俱私藏于家院地底，南明坊那桩杀官的命案，也是受此牵连，由任兴邦的同伙郭侠所做。”
这一箩筐的话越听越不对，苏顺慈‘蹭’地站起来，“你说他那同伙是谁？”
“郭侠啊，”项苍一脸的坦然，“也是荣家铺的伙计，苏小姐对他没印象？”
“不是没印象，是他已经死了，”
苏顺慈的尾音不受控制地加重，她出声反问，“南明坊命案之前，他就在铺中被恶徒砍杀至死，京兆尹府的案册上都有记录，项主事难道不知道？”
项苍吸了口气，无奈摇首道，“假死而已。”
“这等招数苏小姐不是也用过吗？他避人眼线，就是为了夺财啊。”
“那北凉暗探呢？大人前些日去我相府，还以北凉暗探为由要去我名下这铺子，现今走私的，怎么又只是些未登册的民间小商？”
苏顺慈连声追问，眉宇间，拢上一抹鲜明的怒色。
项苍反如察觉不出一般，另开口劝慰道，“事实便是如此，查案的时候略有偏差，都是常事。”
“再说了，我等对敌周旋多年，自然比苏小姐更想抓到北凉暗探，还我大濋安宁。”
“好，好，”苏顺慈收了声坐下，抬手自袖中掏出一张契约，放到手边案上。
如果苏顺慈没审过任兴邦，手中没有荣家铺的账本，也从未在莳花院遭容姬算计，恐怕她还会考虑考虑，方才这话有几分可信。
项苍应当可惜，她不是个傻子。
苏顺慈瞧着那张商契，出声道，“此货铺乃当朝王夫所赐，商契挂在我的名下，铺内伙计却是两年前的荣家商户所雇，沿用至今。”
“所以，他们失了职与谁勾结，犯下何等错事，我虽有失察之责，却仍有不知之情。”
“毕竟，荣家铺所犯的也不是什么通敌叛国的大罪，不过是走私几件商货。所谓不知者不怪，我朝律法通情，任兴邦一应所犯之罪，与我俱无干系。”
她冷着脸，项苍却应承上她的话，“项某明白苏小姐的顾虑，您放心，此案绝对不牵扯到您。”
“既如此，枢密院要从我一个无辜不知的人手中，收走这铺面，是不是该给些赔偿。”
“这是自然……”
“我要黄金一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