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前辈可有看出什么名堂?”许应跟在薛慧身后,侧身问道。

    薛慧低着头,单手抚过画上将干未干的墨迹,眼眸中的神色愈发阴郁,“这画是真迹。”

    “但是这一团墨色倒是奇怪。”

    听到重点,许应的眼中闪过一簇星火,道:“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

    “既是真迹,此处便是有些显眼了。”许应及时道。

    “拿出去看。”夏日灼灼,流霞灿烈,天边一层赤金色镀来,正是看画的好时候。

    许应与杨止歌净了净手手,各自掀起画的一角,款款移到院中。

    《春日图》并不大,对着日光,在底上投射出一块不大不小的阴影。

    薛慧眸色沉沉,低声道:“墨迹与周围颜色的深浅不同。上色的时间不同。”

    陈奉生一生天性自然,作为他的亲传弟子,薛慧虽然很久都不提笔,但是对他的风格了如指掌,自己当学徒时也常常模仿。

    原先看不出来,这时一对着太阳,她一眼便看出来怪异之处了。

    从画面的别处看,笔力遒劲,细节处处理得当,细致入微,而此处笔力未到,故作高明,试图与其融为一体。

    “这个地方不是。”薛慧轻轻地抬手指了指,淡淡道。

    话音才落,许应开始后悔起来,这算是二次损伤,是在她手里坏的还是在别人手里坏的,这应该怎么给人家交代?

    她的眉眼在夏日的晨光中透着茫然,既然已经如此,她只好刨根问底道:“敢问前辈,原画应该是什么样的?”

    薛慧屏退两人,拿起手边的清水,在砚台上虚虚磨了几下,抬手浅浅地蘸了蘸,而后提笔挥毫,对着原画不慎清晰的印记,寥寥几笔作成。

    许应站在她的身后,遥遥一望,见薛慧拿着一张素纸对到原画上。

    草色迢迢,春光静静,春色一下明了起来.

    “原作便是这样。”薛慧抬眼,静静地瞧着许应的双眸。

    许应瞧着这地方略有些眼熟,山水一片墨色,她心中一凝,道:“这不是梁州吗?”

    许应想起来了,那日宋琢玉带她出城跑马,那处与画上就有些相像,现在一见全貌,许应瞧着仍有些熟悉,翻过那座山,尽头不就是此地吗?

    薛慧似是一愣,又瞧了瞧画,有些诧异,并没有多说什么话,同许应告别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留下许应一个人在原地,许应脸上有些挂不住,问道:“小五,梁州是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杨止歌摇摇头,低声道:“大娘子是梁州人,我母亲在梁州受过不少罪。想来她不愿提及梁州。”

    “许公子,这地是梁州不假,但是此刻已经是一片荒山了。”杨止歌瞧着那画,叹息道。

    “为何?”许应问道。

    “梁州这两年乱,清溪离雍州近,画上之所以草木茂盛,是因为这下面,有人人都想要的东西。”

    “是什么?”

    “铜矿。”

    杨止歌的语气很轻,但是落到许应心上,便是有千钧之重。

    许应心中一滞,半晌说不出来一句话,竟是铜矿?居然有铜矿!

    “我去年随大娘子回母家时,这里就已经是一片废墟了。至于如今,肯定更差。”

    “为何?”

    “有了铜矿就要挖,劳民伤财,不止清溪,整个梁州,都不断有劳动力送来。清溪的僧人看不下去,说佛门重地,禁杀戮。”

    “官府就把山上的寺庙拆了。”

    寸草不生,又多了些残垣断壁,岂不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许应垂眸,抿唇不语,忽而话锋一转,问道:“你可在家中找到另外几本经书的下落了?”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没有找到。”杨止歌没忘记许应交代过的话,杨府无人供奉神佛,也没人附庸风雅,经书这东西,她实在找不到。

    “不对。”杨止歌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道:“还有我大哥和二哥的书房没去。”

    杨青云不学无数,许应是知道的,他看起来就是一副不爱看书的模样。

    许应笑道:“劳烦你帮我留心。找不到便算了。”

    ……

    太阳还未从云层里弹出头,长街上还有一道薄雾未散,许应在贩夫走卒的吆喝声中开了业。

    在这吆喝中不时混入粼粼车马声,许应拿起那幅装裱过后的《春日图》,安坐在凳子上,等待着敲门。

    不多时,之前来的小丫头笑意盈盈,提溜着步子,问道:“修好了吗?”

    “修好了。”许应拿出锦盒,往外一推,道:“就在这,验验吧。”

    小姑娘收敛了笑容,扇忽着眼,道:“那还请公子随我走一趟。”

    重要事物,还是得当面验核好,许应知道的。

    那少女不去接画,迎面摆出一个请的手势,“我家少爷在门外。”

    许应一个人拿着画,走了出去,清晨的薄雾冥冥,她抬眼,看见那辆尊贵的马车。

    “修好了,还请您查验。”许应弯着腰,恭恭敬敬地把画递了上去。

    车内的人抬手一挑,露出一截雪肤,仍旧是不带一点血色的苍白。

    虽是夏日,但是晨起雾色还未散,仍旧带着凉意,许应忍不住关心道:“天色渐冷,公子应当多注意身体。”

    半晌不见动静,许应抬头,看见少女笑靥如花。她笑道:“我家公子这就是没有意见的意思。”

    “你修的很好,这是公子给你的。”她从怀里抽出一叠银票,叠好放到许应手里。

    “这一袋,是公子另外赏你的。”她掂了掂手中的钱袋,挂到许应的手腕上。

    许应打开银票,看了又看,各种面值都有,“这已经太多了。”

    “不多。公子的心意。”少女推了推她的手,示意她收下。

    “公子如何称呼?”许应对着马车,合手行了一个礼,问道。

    帘子里伸出一只手,轻轻点了点门框,指尖透着粉,姿态煞是好看,一朵莲瓣似的屈着。

    “公子让你站近一点。”少女的目光盈盈一闪,推了推许应的腰。

    许应恭恭敬敬地上前,低着头,眼睛的余光扫过帘内。

    “此地凶险,你不该来。”清冷如泉的声音隔着帘子透出。

    许应笑着的嘴角一下子顿住,这到底是谁?

    给她的钱有三千两不止,且是一早就准备好的。原画上那处墨迹根本就没有修,放在那里,那位公子显然也没有看过。倒是白费了自己的一番苦心。

    车马远去,扬起飞尘,眼前之人花钱如秋风过耳,城中何人有这样的能力,许应想不出来。

    只好把这钱照单全收。

    许应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桌前,这幅画修完,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在这的这些天,积累了不错的名声,源源不断有人来找她修画。

    她抖落掉一身的疲惫,重新收拾了自己的心情,顾及自己还有其他的画作没有修好,从桌子上不成样的

    绿色颜料如今紧俏的很,花钱也不见得能买到多么上乘的颜料。这批颜料是许应和宋琢玉两人一块制的,已经是难得的上品,如今一下不翼而飞,很难不使人怀疑是有意为之。

    许应扶着桌子,脑海中反复回想,面前的盒子盖的严丝合缝,没有一点动过的痕迹。她倒过小盒看了又看,石青石绿花青群青等颜色,竟连一点粉末也没有留下。

    有了之前修复失误的前车之鉴,许应睡觉前会把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清理一遍,只留下还未修复好的画作。

    这些颜料昨天还在,今天就没了,除了她以外,只有一个人进过这个房间。

    是谁拿走的便是清晰明了。

    靛青色的车帘后,悠悠伸出的那只清瘦的手。

    特意给她留了这么多钱,又差人偷走她的颜料,这不是逼着她的生意做不下去,离开雍州。可是离了雍州,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系统既然带自己来雍州,必然有它的道理。别处不必雍州闭塞,全国上下处处都有通缉令,一旦被人发现,便是押解进京。

    若是逃离大昌,一路向北,离了雍州就是鞑靼人的地盘,鞑靼人也在找她,仍是死路一条。

    她卷着手边的废纸,低头思索着,薄雾笼罩在她的眼底,双眸染上寒霜之气。

    茫然无措自心底涌起,她的心被难以抑制的潮水包裹。

    倏然,一道温柔清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尾音带着笑,把许应从纷乱如雨的思绪中拉出。

    宋琢玉倚着门框,长身玉立,眼下泪痣盈盈闪过,腰间一块玉佩悠悠,上面挂着的璎珞随风而动。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许应放下手中的书卷,双眉轻蹙,自上次一别,许应以修画为由,已经有许多日子没见过他了。

    宋琢玉站在门口已经多时,许应一直没注意到他,他也借此盯着许应的脸看了很久。

    眼前人捧着残破的画卷,翻来覆去地找着什么东西,如画的眉眼之间凝着茫然。

    宋琢玉不理许应的问题,他信步进来,环视一周,没见《春日图》,问道:“既然已经修好了,怎么看起来,还是不太高兴呢?”

    再不动作,他马上就走到许应身边了,许应瞧着他,一步步向后退去。这屋子空间并不大,她算着快退到桌边,于是伸手撑着自己,却忘了方才拿出的盒子还未放到原位,手一扒拉,轱轱辘辘地滚下来,落到宋琢玉的脚边。

    “用完了就算了,我再给你磨就是。”宋琢玉弯腰,拾起盒子,放到许应的手里。

    她说这话时,目不转睛地盯着许应。

    许应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眼睫微微颤抖,伸手接过,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来找我是有何事?”

    他离的近,衣服上没有了之前冷冽的味道,像是冬日初开的寒梅,散发出阵阵幽香。

    这几次宋琢玉来,眼底眉梢都带着笑意,他本就生的好看,又对许应处处呵护。

    许应不得不在他的目光下落荒而逃。

    “画修好了?“宋琢玉明知故问。

    许应心中纷乱如雨,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修好了,已经送回去了。“

    以《春日图》为借口逃开,如今画修好了,再也没有什么理由避着他了。许应修画修了这许多天,解决处理过那样多的难题,如今到自己的事情上,细细思量起来,仍是不知该如何面对。

    她的勇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由着自己的这个不知道,她又重复一遍:“那你又为何要来见我?“

    宋琢玉好看的眉眼间凝着笑意,他勾起唇角,道:“我有事,要离开雍州一段时间了。”

    如此平淡的一句话,却在许应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若是宋琢玉出了雍州,通缉令随处可见,不日便会知晓她是朝廷钦犯。

    许应心中惊涛拍岸,面上平若静湖,只是道:“你再说一遍。”

    宋琢玉如实道:“我要离开雍州了。”

    宋琢玉语气平淡,但在许应听来,一字一句都格外惊心。

    “去哪?”许应的眉梢染上急色,问道:“去干什么?”

    “青州。”宋琢玉不知道面前之人为何如此急迫,只当是许应舍不得与他分别,便道:“我师父的女儿这个月要行及笄之礼,我如今只有这么一个长辈,身为兄长,我理应去一趟。”

    他瞧着面前之人。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他温声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已经修书即将上任的雍州刺史,让他在我回来前,好生关照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许应听见这话已然神色苍白,还要装出一幅置身事外的样子,问道:“那他什么时候到?”

    “或许我走的那天,他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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