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如尘,月色不减,宋琢玉安顿好了许应,一路策马飞奔,彼时陈顺已经在城门等他。

    “走吧。”宋琢玉颔首,心知已经晚出发了两日,这一路必快马加鞭,不得停歇。

    他回首,看了一眼自己所护卫的家园,雍州此刻沐浴在潋滟的月光下,已经沉沉睡去。宋琢玉回头,二人一同策马,驰进无边的夜色。

    ......

    此番出了雍州,许应的心下却始终没有一点轻松。天宽地广,四处却是暗藏凶险。

    她带着一只大鹅不便出行,于是与系统约定好,在去往清溪的河边相会。

    只走路这一会儿,天色大变,狂风怒号,河水滔滔。她目眦欲裂,然而岸边人星零落,来往摆渡,只有一个船家。

    在风中,她几乎要站不住,双手敛了自己的衣服,维持身形。

    “这位小娘子,可是要渡河?”许应肩膀一沉,转身遇上一双潋滟含情的眼睛。

    那个少年十七八岁的年纪,皮肤白皙,眼中却有着与这个年纪完全不同的成熟,修竹似的身段,直直地站在许应的身侧。

    他的神色在看清许应脸颊的一瞬间,一怔,随即脸上挂起一抹微笑。

    许应捂着自己脸上的疤痕,摆摆手道:“多谢公子好意。只是我还在等人。”

    那人笑了,动作轻佻地拂下许应的手,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许应眼下的疤痕,问道:“等谁?”

    “等......”许应甩开他的手,很是厌恶。

    “不会是在等我吧?许公子?”尾音上扬,带着一点调笑的意味。

    风声很大,机械的电子音还是一点一点渗到许应耳中。许应的手停留在半空中,眉眼之间浮上惊异,道:“你是系统?你会化形?”

    系统抱臂而立,声音恢复了正常,笑道:“是了,正是我。”

    “还是这样行路方便些。”他微微颔首,确认道:“我再问你一遍,你确定要去清溪吗?”

    许应垂首,点了点头。清溪混乱不堪,她隐藏其中,浑水摸鱼最合适不过。

    渡口的船以一条绳子系着,波浪袭来,摇摇晃晃,许应衣着繁复,几次也登不上去。

    老翁已经许久没有接过生意了,有人渡船,苍老脸上,褶子笑在了一起,他一把拉过许应的手,道:“二位客官要去清溪?”

    “是。”许应低声道。

    老翁解下绳子,捋了捋胡须,道:“清溪啊。”

    他摇着船桨,眯起眼睛,回忆道:“清溪,以前是个好地方。”随后,打量了二人一番,问道:“你们去那干什么?”

    风很大,许应坐在船外,听见这句话思绪一下回拢,道:“我年少时身子不大好,受了清溪的僧人的恩惠,如今长大了,自然是要来还愿的。”

    一记浪潮袭来,小船在河道中央摇晃,老翁摇桨,道:“若是别的地方还好,你可知道那佛寺现在是什么地方?”

    他自顾自地说道:“以前是佛寺,一处灵地,现在呢?那是个销金窟!”

    “你可知我们这梁州每年有多少人死于矿难?”

    “不知。”

    “我看你们年纪都小,不如打道回府吧。”

    ......

    经过了近十日的奔波,宋琢玉一路不停,终是在约定时间内赶到了青州。

    青州靠南,此时正是雨季。青州城笼罩了一层水汽,郊外一川烟草,风景秀丽,清淡宜人。可是宋琢玉却没心思赏玩,他朝走去,一座深深庭院隐没在青山之中,

    “混账!”

    人影横斜,刚刚落进院子里,就听见一句怒骂。

    有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拄着拐杖出来,他眉目端肃,一双狭长的眼睛里蓄满了寒意。

    宋琢玉猛然听见他的一声怒喝,恭恭敬敬地拜道:“师父。”

    赵承虽一瘸一拐,但手上的力气分毫不减,横眉一竖,一鞭子抽在宋琢玉身上,道:“跪下!”

    朝堂上波云诡谲,赵承当年一战大破鞑靼,可是搅了其中的一趟浑水,后来在遭人暗算,一条腿断了,再上不了战场,便自请致仕,携着家眷一路来到了山中避世。

    那一鞭子下去,打得宋琢玉皮开肉绽,他着一袭白衣,赤色的血意隐隐渗出,愈发明显。赵承默默地看着,眼中的愤怒多过心疼。

    宋琢玉十岁丧母,自此便有自己教养。赵承待他如同亲子一般,才将他从恍惚的边界拉了回来。

    宋琢玉今年不过二十岁,离庙堂如此之远,身边无长辈亲眷照拂,三两下被收了兵权,竟然一声不吭,自己抗下了。若不是赵承前些日子听人论起这事,怕是他一辈子也不会开口求助。

    大事小情都与不与自己商量,难不成是不把自己这个师父放在眼里。他几次修书,宋琢玉都以事务繁忙顶了回去,要不是借着自己女儿的名义,他怕是这一年也见不到这人一回。

    脊背上火辣辣得烧着,宋琢玉脸上已经浮上了一层薄汗。他忍着疼痛,依言扶着双膝跪下,恭敬道:“师父教训的是。”

    “你倒是忙得很呐?”赵承见他毫无改过之心,手上动作不停,脸上怒色更深,阴阳怪气道。

    “师父莫要生气了,仔细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宋琢玉语气平淡,仿佛挨打的不是他,一杆腰跪的愈发直了。

    鞭子没停,如细雨一般落下。宋琢玉咬紧牙关,面色淡然地承受着师父的愤怒。他何尝不知道师父是真心为他好,只是师父年纪已经大了,着实不想让他再为自己费心。

    “这孩子不说,必然是有苦衷。”轻柔的女声自门的另一端徐徐传来。徐若天拽着赵承手上的鞭子,拉着他道:“你又何必将人打成这样?”

    赵承怒不可遏,道:“他当年留下一封信,不声不响地去参军,你我为他担忧了多久?”

    “师父养育之恩我从未忘记。”宋琢玉垂着眸,语气尽是真诚。

    赵承扬手挥鞭,道:“你还敢说你将我当作一家人?”

    “爹爹!”

    鞭子的残影就快要落到宋琢玉的脊背上时,忽然有一人出手,扯住那条鞭子。赵承的整个身子向外窜去,见是自己的女儿,叹息了一声,松开了鞭子。

    “临春哥哥!”少女突然出来,手腕上有鞭子缠着的红痕,她顾不得疼痛,走到宋琢玉身边,担心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赶紧告诉爹爹呀!”

    宋琢玉默了默,道:“陈顺,给我师父搬张椅子,多谢。”

    陈顺已经在门口站了半天,不知如何进退,听见宋琢玉吩咐他,赶紧扶着赵承坐下,道:“师父,您消消气。”

    赵承在他对面的椅凳上坐下,道:“说吧。”

    宋琢玉一直没说,是他不愿师父这么大年纪了仍为自己劳心劳力,可纸包不住火,师父既然知道了,那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

    他将梁州刺史如何借兵镇压动乱,自己如何拒绝,内阁如何弹劾自己,皇帝是如何三两下撤了他的领兵之权,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他语调轻缓,不紧不慢,好像困于一隅的人并不是他一样。

    “你为何如此不懂变通?”赵承一只手搭在把手上,瞧着自己养大的孩子受了这般委屈,又有些心疼,道:“梁州刺史韩江让你去镇压,你应承下来便好。”

    “如何变通?”宋琢玉抬眼,明亮的眼睛里浮起一层晦色,低声道:“大昌男儿杀敌报国,若是战死沙场,死得其所。”

    他手中的军队,是大昌的军队,都是热血儿郎,斩杀鞑虏,保家卫国是正事,一切自是听凭帝王差遣,如何能在梁州雍州自相残杀。

    他难以置信地说:“师父的意思是,我该应下来?”

    “玉儿,你以为,梁州之乱因何而起?”赵承的眼里带着忧色,问道。

    宋琢玉垂下眸子,想了想,道:“乃是苛政与酷吏。”

    “很好,我且问你一句话。”赵承顿了顿,道:“你觉得这件事皇上知道吗?”

    “皇上?”

    宋琢玉心如擂鼓,喃喃重复了几次,半晌说不出话来。是了,皇上坐拥天下,怎会不知晓梁州的境况?

    赵承接下来的三问,彻底让宋琢玉的心跌落谷底。

    “矿是为谁开的?”

    “所开采出来的铜悉数都交到了谁的手里?”

    “是梁州的百姓吗,是雍州的百姓吗?”

    大兴土木,好大喜功,敛尽天下财富的,从来都只有那一个人。

    “你是不愿去镇压矿上叛乱,但是梁州的灾民依旧不少,这是为何?”

    因为即使没有军队的镇压,这件事也总有人做。取之于民,却不能用之于民。宋琢玉陷入巨大的混乱之中,思绪如乱麻,一时整理不清。

    赵承道:“难道皇上不知此事?”

    “徐阁老替皇上办事,你有没有想过断的是谁的财路?”

    宋琢玉的手慢慢握成拳,他如今断的,正是皇上的财路。一年至少有数百万两的银钱流入内库。

    赵承似是不经意地提起,道:“你风头正盛,皇上本就有意打压。内阁顺势递了奏疏,一切都是按皇上的心意办事。”

    “你可知,如今我大昌军队在浮玉山外,已经吃了多少败仗?若是再输上几次,到那时鞑靼兵临城下,没命的就不止是梁州的百姓了。”

    届时,战火蔓延,死伤的便是整个大昌的黎民百姓了。言外之意是,此举只是成全了宋琢玉一人的美名,却置大局于不顾。赵承这话平淡无波,却振振有声,一字一句直往宋琢玉的心上砸。

    赵承看着宋琢玉的脸色愈发苍白,自觉训斥的话有点过分,道:“玉儿,这世上所有的事情,不如愿乃是常事。你年纪尚轻,遇事要多思多想,切忌莽撞。”

    “徒儿知道了。”宋琢玉低声道,眼中看不出任何神色。

    赵清薇见这边也教训的差不多了,宋琢玉的脊背上血迹越来越多,鲜艳赤红如同梅花,她指尖一颤,要去扶他,道:“哥哥,快起来。”

    犯了错,总得有点教训,赵承知道这些伤对这个徒弟来说,不算什么,留下一句让他跪着,便在徐若天的搀扶下拄杖走了。

    宋琢玉的心境沉沉浮浮,钻心之痛无可言说,手心都要攥出血来。丝毫没注意赵清薇已经与他近在咫尺。

    “哥哥,你那玉呢?”少女声音娇俏,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话音刚落,赵承的背影一滞,转身回来,差点要被自己这个好徒弟气死,他怒道:“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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