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隽发觉,每次见到虞穗,他很少体面过。

    他低声说道:“虞姑娘先进屋坐吧,院子有些乱。”

    “好。”虞雪怜一点不见外,神情自然地站在不碍事的地方。

    陆隽家的院子不大,收拾完花盆,吴阿牛拿笤帚清扫,嘴里哀怨着二虎他们欺人太甚。

    “衙门的人是你请来的?”陆隽方才便想问吴阿牛,花坞村离县衙门的路程遥远,即使是搭车坐,也足要有十二个时辰。

    今日吴阿牛如及时雨一般,拿有衙门的令牌,像是提早知道二虎他们要寻衅滋事。

    “啊,对。”吴阿牛摸摸后脑勺,和虞雪怜对视了一下,说道:“隽哥,我前日不是和你说了吗?衙门老爷晓得你中了解元,按惯例是要给你贺喜庆祝一番。我嘛,实在是看不下去二虎这狗崽子欺负你,所以跑去衙门告诉老爷。”

    陆隽如今取得功名,县里的官老爷闻知陆隽的身世,加之同样挨过寒窗苦读的滋味,对陆隽又是欣赏又是怜惜。

    “你几时去的?”陆隽打量着吴阿牛,少年读书写字是他亲手教会的,他和吴阿牛朝夕共处,不难识破少年的话是真是假。

    吴阿牛忍不住去看虞雪怜,心道是隽哥不好打发。

    可虞姑娘却不愿意让隽哥知道,是她托了关系,衙门老爷才肯把令牌交给他这个乡野小子。

    “我昨儿去的,连夜赶回来的。”吴阿牛拿着扫帚要往屋里去,俨然一副分外忙碌的样子,只差把“千万别问我话”写在脸上了。

    陆隽长臂略抬,挡住吴阿牛的路,说道:“屋里不用扫。”

    他已不必问吴阿牛话,少年明显是在说谎,且让他说谎的人,也在此处。

    陆隽幽幽地望向站在屋檐下的女子。她双手交叠,两眼像剔透饱满的圆葡萄,正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她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虞姑娘不进屋吗?”陆隽主动说。

    虞雪怜保持着无知懵懂的表情,笑说道:“我等陆公子一起。”

    院子恢复原样,三人进了里屋,外边淅淅沥沥地起了雨。

    “呀,这雨来得挺急。”吴阿牛倒了一碗水喝,问道,“虞姑娘,你今日得空了?”

    虽然他们两个昨日就见面了,但是按往常来讲,他见到虞姑娘要问候一声。

    虞雪怜点头道:“前些日子我长兄回来了,便不得空来花坞村。”

    “哦,我前天还跟隽哥说,也不知虞姑娘最近是不是有事了。”吴阿牛挪着凳子坐下,笑眯眯地说:“隽哥中了解元,我和盼夏那丫头商量要去慈溪镇的酒楼给隽哥庆祝,想着请虞姑娘来热闹热闹。”

    他只字不提二虎家闹事,现在有衙门老爷撑腰,给隽哥贺喜才是顶要紧的事,顺道去去晦气。

    “我原打算到秋闱结束来看陆公子的,不巧总有事耽搁。”虞雪怜解释道,“今日听说陆公子高中解元,倒赶得刚刚好。”

    陆隽支起窗户,见雨幕珠帘,立在篱笆旁的石楠树被雨打得抬不起头。

    不到午时,天浓浓的阴了,这场雨恐怕一时半会儿不会停。

    赶得刚刚好——

    陆隽转过身,虞穗的脸映入他的眼底。

    概因是为他高中解元感到高兴,她的笑意如窗外的雨一样深厚,双眸弯得像月亮。

    尽管虞雪怜清楚陆隽的本事远不止如此,尽管她清楚陆隽以后将要权倾朝野,可而今的陆隽身处泥泞,取得这样好的功名,如何不让人为他雀跃高兴呢。

    所以,她不该掩饰自己的欣喜,她想让陆隽知道,他不是那些村民口中说的瘟神。

    “嘿,那隽哥,咱们说好了,等过几日去酒楼吃饭。”吴阿牛期待地搓搓手,欢呼道:“隽哥,你可是要做官老爷的人了,怎么说咱们得整两桌席吃一吃,盼夏这丫头要来,我带着我爹娘和嫂子。”

    陆隽任由吴阿牛计划着办酒席,其实这对他来说是可有可无。

    但虞穗说要来,他不愿做扫人兴致的事情,便跟吴阿牛定好日子。

    轰隆雷响,雨势愈大。

    虞雪怜不禁皱眉,这次她溜出府有两三天了。她先是去衙门见了官差,搬出自个儿的身份,那衙门老爷听她是从金陵来的,毕恭毕敬地招待她,问她有何要指点的。

    自打浮白说陆隽在村里受欺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她决心要替陆隽收拾那群讨人厌的村民。

    若是有权有势的人,她兴许要斟酌斟酌对策。

    这些村民不过是仗着人多嘴杂,实则是纸做的老虎,只需轻轻一戳,不用费什么工夫。

    何况陆隽有了功名,衙门那里的人早晚会来巴结他,她仅是在后边推了一把。

    问题是解决了,然今日的天色,注定她回去没好果子吃。

    “隽哥,我晌午不能陪你了。”吴阿牛站起身,拿了放在堂屋的油纸伞,说道:“我姐姐今儿个回门,这会儿子雨下得那么大,我得回家瞧瞧去。”

    他跟虞雪怜交代道:“虞姑娘,雨下得太大了。你别着急回去,等雨停了,我和隽哥送你下山。”

    吴阿牛一走,这意味着,虞雪怜要单独与陆隽在一间屋子相处。

    堂屋的光暗得可怜,因怕雨水瓢泼到屋内,吴阿牛走时把门关上了。

    虞雪怜有些局促,感觉坐着不舒坦,站着不舒服。

    她思忖,这不是大好的机会吗?要找点话跟陆隽说。

    陆隽却比她坦然,木桌上的菜篮子装着胡萝卜、土豆和辣椒,他语气平常:“虞姑娘吃辣吗?”

    “吃的。”虞雪怜问,“陆公子要做饭吗?”

    “是。”陆隽提起菜篮,说道:“要委屈虞姑娘了,我这两天没有去镇上买肉。”

    他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果蔬,好在灶房不是空无一物,他多做一些便是了。

    虞雪怜笑道:“是要麻烦陆公子了,我若不在这儿,陆公子只用做一个人的饭就好了。”

    “不麻烦。”陆隽句句回应虞雪怜,“虞姑娘既把陆某当朋友,只是做饭,不麻烦。”

    他进了灶房,虞雪怜耐不住好奇,她随他的脚步,站在灶房外。

    陆隽的衣袖捋了上去,露出半截胳膊,那把菜刀在陆隽手中衬得小巧别致,案板眨眼间堆了一案板的胡萝卜丝。

    灶房的地是用泥巴糊的,陆隽弯腰拾着放在角落的干柴。

    虞雪怜跟母亲在小厨房做了几次膳食,不能说厨艺精湛,可打打下手是轻而易举的事。

    她犹豫地踏进灶房,问道:“陆隽,我能不能帮你生火?”

    陆隽回头看,女子的裙摆蹭上了黄泥。她擦了擦手,嘴上问着能不能帮他,身子已在行动。

    虞雪怜蹲在角落,她挽起袖子,挑拣着柴火。

    母亲说过,带湿气的木柴不好点火,陆隽家的灶房背光,即使不下雨,整个屋也是被湿意裹挟。

    “这些,应该够吧?”虞雪怜抱着挑好的木柴,坐到灶台前的小板凳上,自问自答:“我们两个人,这点柴火应该够。”

    “够的。”陆隽洗干净手,继续切菜。他的余光清晰可见虞穗的手掌托着木柴往灶窟里送。

    陆隽把切好的菜放进盘中,舀了一勺油倒进锅中。

    “噗呲——”

    虞雪怜吃力地推着风箱,凭借母亲教她生火的技巧,她觉得这火势不大不小,适合炒菜。

    火势行不行,当然还是要问掌厨的。

    “这个火候可以吗?”

    “火有些旺了。”

    陆隽的面容泛红,他从来是独自一人在灶房做饭,身边空荡荡的。

    现在虞穗坐在他的身边,问他木柴够不够,问他火候如何,问他有没有别的要做的——好似他们一直在这方草屋生活。

    像是世人口中说的,夫妻。

    铁锅冒出火焰,陆隽翻炒着胡萝卜丝,隐约要有糊了的势头。

    他做事一向不走神,偏贪念横生,乱他思绪。

    陆隽自己也不明了要如何控制火候了。

    “火势……是有点旺。”虞雪怜觑见跃升的火焰星子,她停止推风箱,问道,“要不要加水?”

    “旺些不碍事。”陆隽把胡萝卜丝盛进瓷盘,云淡风轻地说,“虞姑娘去堂屋坐吧,饭快好了。”

    虞雪怜点点头,蹑手蹑脚地出了灶房。

    她又搬着板凳坐在灶房门口,两只手支起下巴。

    听铲子来回碰撞,听窗外骇浪暴雨,虞雪怜凝望陆隽的身影,想起她上辈子在教坊司初次见到陆隽——他的脸色冷硬,她只觉他矜贵难以靠近。

    她和他上辈子的牵扯,也仅是眼神之间的牵扯。

    陆隽在内阁有处理不完的政务,去教坊司纯粹是为了交际。

    教坊司归礼部所管,而陆隽能够拿下内阁首辅的位置,缺不了有别的大臣推波助澜。

    陆隽此人,是个很会谋划,猜度人心的。他深谙官场的丑陋,旁人走一步,他便想好了下一步要从哪儿走。

    内阁首辅的权利,是他抽丝剥茧地争、抢、夺,到圣上情愿给予他。

    因他行事稳健,在教坊司的娘子无不是使出浑身解数。弹传言他喜欢的琵琶曲,跳婀娜香艳的西域舞,若得他欢喜,那么就不需在教坊司受辱了。

    虞雪怜在教坊司的那一年,陆隽在朝廷的权势熏天,凡是他所到之处,食膳、酒水、歌舞,布置的皆是他喜欢的。

    她不善跳舞,也不愿花费心思去学,每次都顶着黑脸在台子上敷衍了事。

    同样是风雨天,燕王世子在教坊司办曲水流觞宴,袁丞带着他的夫人来吃酒。

    有女眷在,要跳的舞尚且正经。

    袁丞故意要羞辱她,点明让她去给他敬酒。

    虞雪怜记得,陆隽当时坐在袁丞的左手边。

    陆隽注视了她许久,她不怕死地盯着他看。

    辣椒的味道窜入虞雪怜的鼻尖,上辈子和她未说过一句话的陆隽,此刻出了灶房,递给她一张丝帕。

    “虞穗。”陆隽唤她名字,“可以吃饭了。”

章节目录

嫁首辅(重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池霏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池霏并收藏嫁首辅(重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