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侯府地位尊荣,但于俆南川而言,如这种世袭贵族,家宅的糟心事非比寻常。

    虞牧是他的过命兄弟,他理所应当要为兄弟着想——包括兄弟的妹妹。

    俆南川一本正经地说道:“踏实,忠诚,英勇神武,这三个缺一不可,教你妹妹擦亮眼睛,照着我的话去挑郎君。”

    虞牧手捏白棋,定神地看着棋盘。听了徐南川的话,他茫然地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做不到同时想两件事,下一步的棋要往哪走,妹妹要挑什么样的郎君……?

    这盘棋南川从一开始就处于劣势,输赢也没了意义。虞牧把棋子放回棋奁,接着道:“穗穗的婚事,由她自己做主。”

    “笨木头。”徐南川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祖母那为人,能愿意让小辈决定自己的婚姻大事吗?”

    这回老太太说要来灵谷寺给虞牧求姻缘,整出的气派不小,六顶轿子跟着,还抬了十斤香米,十斤应季的瓜果时蔬。上半年南郢的州县灾害不断,菜价涨得惊人,便有不少富商给灵谷寺捐钱捐粮,救济来寺庙避难的百姓。

    虞牧思忖着说:“祖母也是为穗穗好。”

    “你我都没办法完全决定自己的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了一人做主。”俆南川收着棋盘上的黑棋,说道,“所以要教你妹妹尽可能挑选一个靠谱的郎君,否则你祖母若做出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到时就束手无策了。”

    被催着成亲,强迫和不喜欢的人见面,俆南川深受其害。

    他爹娘在府邸遛鸟养花,一见他就催他去相看娘子,早日成婚让他们抱孙子,便不用在家遛鸟了。他的老祖父甚至要挟他,若是抱不到重孙子,绝对不会轻易咽气离世的。

    俆南川说,他想让祖父长命百岁,恕他难以从命。于是他的老祖父次日病卧在床,他也被爹娘痛骂一顿。

    镇国将军府是他的栖息地,这回他跟虞牧来灵谷寺,见识到老太太的厉害,府邸一大群人围着她团团转。他这半个外人,却荣幸地让老太太照顾——她说等回了金陵,要给他讲一桩顶好的婚事。

    可惜虞牧反应迟缓,良久才道:“南川,你是在介意祖母白天说的那番话吗?”

    俆南川摆手说道:“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反正过两日就去西北了。我不回金陵,倒要请你帮我和你祖母说一声,莫要让她误会我不敬她。”

    “嗯。”虞牧点头,随之问道:“你方才说,教妹妹选踏实,忠诚的郎君?”

    俆南川补充道:“还要英勇神武。”

    虞牧乌亮的眼睛灼灼地凝视着俆南川,盯得俆南川发慌。

    他说:“我心中有一人选。”

    俆南川扯唇,说:“此人不好遇,你这么快就确定了人选?”

    放眼整个金陵城,他都一时想不到何人符合他所说的。

    俆南川疑惑地问:“是谁?”

    虞牧的手指了指俆南川,道:“是你。”

    “我——”俆南川咳了一声,舌头像是被捆绑似的,捋不直了,结巴好一阵子,道:“我的确是。”

    虞牧又面露纠结地皱眉,现在他细致地考虑了南川今夜的言论。妹妹是他至关重要的人,他远在军营不能替父母照料妹妹,已经有失长兄的责任。南川的话很有道理,他要教妹妹挑选郎君。

    虞牧慢慢有了头绪,发觉南川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妹妹和南川待在一起,两人不是吵便是闹。妹妹也未必认为南川是好郎君。

    ……

    彼时,寺庙的木鱼声逐渐消失,小和尚们逐个回禅房打坐歇息。

    因这个月灵谷寺接纳的难民都住在后院,留给老太太他们住的禅房不多,只得挤挤。

    虞雪怜和虞嘉卉分在同一间歇息。

    良儿望了望躺在榻上的娘子,然后剪掉烛芯,提心吊胆了一天,终于安稳过来。她蹑手蹑脚地摸黑找到自个儿的被褥,闭眼睡下。

    虞嘉卉侧躺在榻上,对着虞雪怜,低声问:“怜姐姐今日去见的是哪家的情郎?”

    今儿个是她替嫡姐打的掩护,她原想着嫡姐在金陵城悔改了,不再跟外男随意接触。可来了灵谷寺,这不过第二天,嫡姐就托她瞒着祖母和父亲,说有要紧的事出去一趟。

    凑巧父亲也让她和嫡姐在一间禅房歇息。

    虞嘉卉左右衡量,心里是有几分不肯的,但念及虞雪怜终究是她嫡姐,若在寺庙丢了颜面,私见外男的事情败露。对她没有半分好处,她便答应了。

    秋夜的风从门缝偷溜进来。虞雪怜盖严实被褥,脚掌起的水泡没有白日那么疼了,刚升起的困意也被虞嘉卉驱散。

    她不解地问:“情郎……?”

    虞嘉卉复问道:“怜姐姐不是去见情郎了吗?”

    “哦,是。”虞雪怜意识到虞嘉卉误会她是去私会了,将错就错地说,“他家在大山,见一面不容易。”

    虞嘉卉讶异地问:“在大山?”

    嫡姐的情郎,哪个不是金陵的世家子弟,哪个不是坐拥金山的?虞嘉卉牵强地笑道:“姐姐可是跟我说笑,拿我寻开心,若是这般,明日姐姐要有天大的事去办,还请姐姐另寻他人帮忙。”

    祖母跟方丈主持商量了,他们要在灵谷寺住五天,虞嘉卉相信嫡姐不会老实地待在寺庙。

    虞雪怜倍感冤枉,信誓旦旦地说:“我所言句句是真。”

    “他家境贫寒,可却有凌云之志,学识渊博。而且……仅是我对他有情,我若不找机会去见他,他是不愿来找我的。”

    “那人是不是书生?”虞嘉卉问。

    虞雪怜说道:“他秋闱高中解元,明年便要参加春闱。”

    “姐姐说的,像是话本子里编的故事。”虞嘉卉叹了一下,她无意跟嫡姐作对,转而问道:“姐姐见过承宣伯府的二公子吗?”

    虞雪怜对此人没印象,道:“我只知承宣伯府的大公子娶了圣上的外孙女长宁郡主。”

    虞嘉卉苦笑道:“今儿个我母亲的丫鬟过来给我传话,说承宣伯府的姨娘在这里辟谷,礼佛的时候碰见老太太和夫人了。祖母说承宣伯府的周二公子跟我年龄相仿,想寻个日子让我和二公子见一面,若合眼缘,年底就要定下婚事。”

    “那妹妹的意思呢?”虞雪怜跟拢翠阁走得不近,在府邸不常和虞嘉卉交心谈话,如今在一间屋檐下相处,彼此是有什么说什么,不藏着掖着的。

    虞嘉卉单刀直入地说:“望姐姐替我想个法子,我不想见周二公子。”

    虞雪怜自是干脆地应下,她们两人也算是互帮互助了。

    有虞嘉卉打掩护,且灵谷寺每日走动的香客甚多,有方丈在佛殿诵经,老太太一大清早就去听。虞鸿夫妇在旁作陪,没工夫留意别的。

    一连三天,虞雪怜坚持不懈地去花坞村给陆隽送书送菜。

    她尽量避开有村民聚集的地方,但免不了爱看热闹又闲不住的大娘婶子。

    “孙家嫂子,你昨天晌午瞅见去陆隽家送菜的小娘子了吗?她穿的衣裳,戴的首饰,那不简单呐。陆隽这穷书生真是烧了高香的,不晓得给小娘子灌了啥迷魂汤,跑到咱这大山里吃苦。”

    坐在村头槐树下的杨婶嗑着瓜子,给附近的妇女唾沫飞天地说道着:“我看呀,陆隽快搬出花坞村了,他妥妥的要成金龟婿,小娘子的爹一定是在县衙当官的,等陆隽入赘过去,就是官老爷啦。”

    有大娘啧啧接话道:“可不是吗,衙门前几日不还去收拾蔡婶儿他们一家,叫他们老实点。唉,陆隽飞黄腾达了,咱们也不能跟着沾点光。”

    “瞧你眼红的,陆隽这人邪得很,他能不能娶到小娘子还另说呢。若是霉运又上来了,他照旧是个窝囊废。”

    “杨婶,那小娘子今日来吗?不如咱们去打听打听,小娘子的家是哪里的,万一她和陆隽的事黄了,咱花坞村的年轻汉子没准儿有机会。”

    杨婶闻言吐出瓜子皮,拍着大腿,嬉笑道:“呸!就你家儿子好吃懒做的无赖相,你省省罢!”

    陆隽本人对这些流言蜚语一无所知,他千篇一律的日子有了些微的变动,虞雪怜总要在他家里停留近两个时辰。

    他今天没有去慈溪镇做工,在家中洗了衣物,清扫院落和堂屋。

    为了防止贪念,他专注地在书案前温习诗书。

    “吱呀——”

    屋门轻轻地被推开,来者像是来到自家一样放松,“陆隽,你吃过饭了吗?”

    陆隽的目光停在书中的某一行字上,怪异的是,这本他读过数十遍的书,顷刻有了陌生感。

    他回道:“吃过了。”

    陆隽不动声色地翻着书册,说:“桌上放了两卷竹简,你拿去看看。”

    虞雪怜不禁雀跃,顾不得擦拭额头的汗,拿起放在桌上的竹简。

    这毕竟是陆隽给她准备的,不枉她千辛万苦地来给他送书送菜。

    虞雪怜摊开一看——

    一卷是《周礼》一卷是《道德经》。

    “这两个我看过的。”虞雪怜笑说道。

    陆隽的目光移向虞雪怜,宛若是学堂里严肃的夫子,他问:“若是读过,为何有些事却不知分寸?”

    譬如,她为何不懂男女有别,不计后果地接近他。

    为何不懂得趋利避害,对孑然一身的人付出温暖。

    这两本书不单是给她看,也是在约束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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