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七情六欲,翟佑不相信这世上存在着白玉无瑕的人。

    那日在琼林宴上,陆隽一言一行备受人瞩目。然他回应地敷衍,旁人夸他文采,他只垂首道谢。问他写策论有何技巧,也是简短的一句话了事。

    翟佑看陆隽处处不顺眼。都是读书人,陆隽生在穷山恶水,到了这皇城,傲气得像是忘了自个儿的身世,不知姓甚名谁了。

    他们主动与陆隽交好,对陆隽是莫大的抬举,可陆隽却拒人千里之外。

    翟佑想到这儿,真想当着陆隽的面,敞亮地呸一声,撕开这厮的假面皮,叫他别装清高了。

    庞安志憨厚地笑道:“陆状元,你还见过燕王世子呢?了不得。”

    陆隽淡然把酒杯放到食案,提筷夹了一块藕片,慢条斯理地咀嚼。他没理由句句要答两个酒疯子,翟佑的揶揄和羞辱,他听得明白。

    他顺从喝下翟佑递来的酒,已是在清醒地做着蠢事。

    现在的局势,只适合做蠢事,下蠢棋。

    在一边默然不语的梁德海终于忍不住,甩了筷子,道:“闹够了吗?你们还当是在国子监,随意欺凌后生?若让尚书大人,让圣上瞧了,定要撤了你们的官职。”

    翟佑摇头笑道:“德海兄,你此言差矣,怎么能把欺凌后生这样大的帽子戴我头上?陆大人长我几岁,算不得是后生啊。”

    “你——”梁德海把话硬憋了回去,他十分后悔答应翟佑过来用膳。

    梁德海念着昔日同窗共读的情分,所以没推辞。

    翟佑在国子监便私下欺辱后生,挑软柿子捏。梁德海起初有所阻拦,但翟佑不愿听,他能有什么办法?索性不管了,一心读圣贤书。只是他料不到翟佑会嫌恶陆隽,拿人家的身世当笑话讲。

    陆隽既然沉得住气,他何必白费口舌去给陆隽出头。

    梁德海拾起筷子,看见陆隽的脸色染上一层虚白。

    那案边的空坛子有一半是翟佑灌给陆隽喝的。梁德海心里冷笑一声,让翟佑挫挫陆隽的锐气也好,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自找苦吃。

    陆隽察觉到梁德海的目光,遂回看他一眼。

    “梁大人方才要说什么?”陆隽问。

    “哦,没什么。”梁德海颇是意外,其实陆隽若放下清高的架子,随和的跟翟佑相处,翟佑不至于针对他。

    “我听闻陆大人在礼部勤勤恳恳,半个月就把一个月的事做完了,其中不出一丝疏漏。”梁德海笑道,“在下以为,在朝廷做官,若一人把事情全揽尽了,让其他同僚如何自处呢?”

    言毕,梁德海斟了一盏酒,朝陆隽坐的位置示意敬他。

    梁德海本可以不说这番话。诚然,陆隽是聪明人,缺憾的便是不通人情世故,纵使读再多的书,身上改不掉小门小户的狭隘,固执己见。

    做官跟干活是两码事,梁德海暗忖,陆隽觉得做事越多,这官路就走得舒坦了吗?

    陆隽淡然抬眼,看向翟佑,说:“翟大人让陆某替他撰修了公文,不知是自己把事情全揽尽了。梁大人所言,陆某日后会仔细斟酌。”

    翟佑的脸皮绿的像刚熟的芭蕉,又惊又恼,他故作糊涂地说:“陆大人,你这是何意?”

    梁德海不知晓翟佑背地做了这等事,陆隽这么一问,语气稍弱:“在下指的是陆公子不用过于勤勉,应当注意着身子。”

    “勤能补拙。”陆隽眼神灼灼,随即盯着翟佑,“翟大人,陆某说的可有错?”

    翟佑咬牙切齿道:“是,多亏了陆大人的照顾,不然我那公文写不出来。”

    梁德海无言吐了一口长气,他方才还想指点陆隽不要逞威风,要顾着同僚的颜面。结果陆隽轻描淡写的,打了他的脸。

    怪只怪翟佑不争气,公文都懒得写。

    庞安志早忘了翟佑交代的东西,醉得思绪飘到九霄云外,“翟兄!你要的小娘子怎么不上来伺候?”

    梁德海神色难堪,问:“什么小娘子?”

    翟佑含糊其辞:“庞五说醉话呢。”他伸腿就给庞安志一脚,“陆大人喝得比你多,也没听人家要小娘子。大白天的,你在这儿做白日梦,丢人现眼。”

    末了,陆隽以身体不适为由,要回府歇息。他不给翟佑说话的机会,起身便离席走了。

    厢房门关上,梁德海到了这会儿,也明白今日翟佑闹得是哪一出了。

    “翟佑,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做得出色。”梁德海没有回座,他站在门后,负手说道,“你想把陆隽的脸面揉碎踩在地下,这我管不着,更不想管。我顾及同窗之情,来赴你的约,庞五说的娘子,适才若是出现在这厢房,你陷我于何地?”

    翟佑被说得脸上无光,烦躁的揉搓着头发,道:“梁兄,我就是逗陆隽玩。”

    “玩?”梁德海笑道:“你玩得过他吗?归根结底,你和陆隽同在礼部共事,你若拿不到他把柄,便收敛些。单凭你嘲讽他的身世,你注定玩不过他。”

    翟佑似懂非懂,然后顿悟道:“谨听梁兄教诲。”

    *

    陆隽从丰乐楼出来,观言顶着一头热汗迎上。

    暑气在五月已经冒了尖,城中的百姓说今年的庄稼地又要大旱。

    观言手持一把青竹折扇,给陆隽扇风,奈何他个子不如陆隽高,只好踮着脚。

    他吸了吸鼻子,嗅到浓郁的酒味。

    “主子,您……您是不是被那两个官老爷灌酒了?”观言悄声问,“奴才去给您买醒酒药吧,哪怕是酒量如海的人,也遭不住这罪呀。”

    陆隽走路平缓,呼吸却是紊乱的。好在他往日饮过酒,得以今天不在丰乐楼倒下。

    “府邸备的有醒酒药吗?”陆隽说不清此刻的不适,他肩上沉甸甸的,好似压了两块硬石。

    观言收了扇子,把它别在腰带上,手搀着陆隽的胳膊,说:“郑管家跟奴才说,主子若要跟那些老爷们用膳,府里一定要备醒酒药。奴才前几日忙着主子给我的明细购置物件,一时疏忽,不记得郑管家有没有买醒酒药。”

    “主子,咱们先走慢点。我爹生前酗酒,大夫说喝醉了最不能着急动火,容易伤着身子。”观言顿了顿,他怕主子误会这句话,道,“主子辛苦,要应付酒局宴席,奴才送您回去,再去药铺买醒酒的。”

    陆隽意识逐渐模糊,但观言的话他听进去了。医书记载着醉酒之人的症状,有言语混乱者,打架惹事;有昏睡者;亦有因此丧命者。

    他爹娘在世若生疾发病,舍不得问大夫买药诊治,就拿着民间的偏方去山里挖草药。陆隽入了学堂读书,学着去看医书,看人体的穴位。

    陆隽虽不明他醉酒的程度,但只要没有频死的感觉,喝了醒酒药歇一夜便好。

    街市人潮涌动,正是热闹。陆隽停下脚步,他有些站不稳了。

    “让一让!让一让!”两个身着军装的青年男子骑骏马穿过,很是威风。

    百姓见了倒不稀奇,天子脚下,自然是有厉害的人马。譬如在宫里的九千岁冯璞玉,飞檐走壁的锦衣卫,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观言扶住陆隽的手,说:“主子,奴才带您直接去找大夫。”

    “吁——”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在观言头顶响起,“你是哪家的奴才?”

    观言吓了一跳,差点没蹦起来。他挺着脖子,壮胆望坐在马上的男人,竟是个身穿墨色衣袍的老爷,嘴角两侧有一缕胡茬。

    “我……我是陆府的奴才。”

    “你主子怎么了?”那老爷纵身下马,手牵缰绳,致使骏马不胡乱扬蹄。

    陆隽少有的失措,他低眸说道:“陆某见过虞将军。”

    虞鸿皱了皱鼻子,问:“第一天休沐,就开始吃酒了?”

    今日天气闷,虞鸿去了城外打猎,行军的兵将眼力好使。加之陆隽曾和进士们在大殿拜了圣上,状元郎的样貌,虞鸿有几分印象。

    且这家奴从远处看着不对劲,他便策马过来问这家奴的府邸。

    陆隽回道:“陆某无奈赴宴,被灌了酒。”

    “我瞧你腿都软了?”虞鸿打量着陆隽,若不及时让这状元郎醒酒,圣上怕是要损失一个人才,他道:“你府邸在何处,我送你一程。”

    虞鸿身为武将,他与朝廷的文臣总是说不了两句便要争论。文臣有一肚子的墨水,想要跟他辩论,如碾死蚂蚁一样简单。他不计较得失,不怕麻烦,若在路上撞着不平之事,他不可能视若无睹。

    由观言引路,虞鸿让陆隽坐在马背上,送他回了陆府。

    怎料陆隽刚到府邸,却吐出腹中未消解的酒水,弄脏了虞鸿的鞋履。

    郑管家慌忙叫小厮把陆隽扶进厢房。

    陆隽在厢房换了衣物,喝下醒酒药,沉沉地睡着了。

    “将军,我家主子要奴才传话。他说今天有愧虞将军,改日一定去府上向将军道谢。”观言从库房拿出一双新鞋履,躬身呈给虞鸿,“奴才看了虞将军的鞋履,去库房翻找了一番。”

    观言这方知晓虞鸿是镇国大将军,虞娘子的父亲,主子未来的岳丈……

    思及此,观言闭紧了眼睛,他替主子惋惜,初次见岳丈,醉酒不说,还吐脏了岳丈的鞋履。

    虞鸿接了鞋履,笑道:“甚么有愧无愧的,顺手的事。鞋脏了有何大惊小怪?让你主子别放心上。”

    观言恭敬地说:“大夫说主子饮酒过量,幸好及时诊治。将军是主子的救命恩人,您把主子送回来了,这份恩情,主子肯定要还的。”

    虞鸿沉吟道:“既如此,等他身子恢复再来镇国将军府罢。”他知道文人讲究知恩图报,举手之劳也要惦记着。

    “是。”观言应道:“奴才会告诉主子的。”

章节目录

嫁首辅(重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池霏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池霏并收藏嫁首辅(重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