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近十点钟,公安医院给白老安排的病房内。

    李言诚伸手将扎在白老胸口处的几根长针取下,放到身旁护士双手端着的托盘中,第一次治疗结束。

    不,准确的说应该是第一次“吊命”结束。

    第一次治疗是那会儿刚过来时。

    将长针放进托盘后,李言诚又伸手摸了一下脉,片刻之后脸色稍显严肃的收回手,抬头看向了一直焦急的站在病床另一侧的白贵芬。

    见他抬起头,始终没走的刘主任上前一步也伸手摸上了白老的手腕。

    见状,李言诚朝旁边退了两步让他能更方便些,顺便也借着这个机会在心底组织着自己的语言。

    “咦!”

    刚搭上去仅仅一两秒钟,刘主任就有些惊讶的发出了声音。

    随着他的声音响起,原本将目光落在李言诚脸上的众人不自觉地就都看了过去。

    只见刘主任的脸上闪过一道非常明显的惊讶之色。

    李言诚也转头瞥了一眼,很快又重新看向白贵芬清了下嗓子准备说话了。

    他知道刘主任为什么会惊讶,无非就是摸到了一个跳动的十分有力的脉搏,完全不像之前那么虚浮,不用心手上不用点劲甚至都快摸不到了。

    可这个有力并不是什么好事儿,说白了就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透支最后一丁点生命力。

    而李言诚要做的就是将这个回光返照的时间尽量拖延下去。

    “白姨”

    “李科长”

    “老爷子的情况十分不妙,未来两天非常重要,如果能挺过这两天,那么我有一定的把握让老爷子能撑半个月。”

    今天十二号,基本就是到月底。

    “半个月以后我没有丝毫的把握,只能听天由命,联系上你弟弟所在的那支部队了吗?”

    李言诚的话让白贵芬的脸色一暗,神情有些苦涩的点点头说道:“部队联系上了,但我弟弟所在的分队正在执行一项任务,一切顺利的话,最早也要十天后才能回到营地。”

    最早十天才能回到营地?

    李言诚在心底摇了摇头,转头向病床上已经廋成皮包骨头,体重只有六十来斤,此时正陷入昏迷中的白老。

    他很想为这位为国为民操劳了一辈子的老人多做些什么,可人力终有穷尽时。

    不止是这一位白老,还包括其他老爷子。

    那些人现在都已经老了,身体状态也会越来越差。

    会议结束后那句:你们不走,我也不好走。

    是多么的让人心酸与无奈。

    这些老人未来几年都会逐渐离去,李言诚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让他们个个都活到百岁。

    但也想尽自己的一份力,让这些老人能多看几眼未来的华夏。

    让他们看看,看看他们的后人建设的华夏,是不是他们心中的那个华夏。

    就是因为有了这个想法,李言诚才在已经被众专家下了死亡通知书的孟兰那里小露了一下身手。

    他希望自己的医术能进入到保健组那些人的眼中。

    白老算是第一个,万里长征,他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他并没有想转行的打算,社会局这份工作是肯定不会丢下的。

    他发现自己现在已经越来越喜欢这种充满了紧张与刺激的工作。

    他也想自己的孩子以后长大了跟小朋友在一起玩的时候能有的吹嘘,我爹的功劳奖章都多的前胸戴不完啦!

    想想都那么带劲!

    “白姨,半个月之后,我只能说尽我最大的努力。”

    “谢谢,谢谢你言诚。”

    杜主任此时眼中是异彩连连。

    作为白老的主治大夫,这位的身体状况他比任何人都了解。

    刚才在他们医院时能被救活,在他看来都已经是奇迹了,没想到这位李科长竟然敢保证只要挺过这两天,他就能让再活半个月。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一个大夫敢这样承诺,捏了一把汗的同时,也深感佩服。

    同时心中也有些感慨,他这次算是瞎猫碰到了个死耗子。

    毕竟李言诚是他推荐给白贵芬的,白老因此活的时间越久,那就越说明他的眼光好。

    此时刘主任已经收回了把脉的手,拉着李言诚的胳膊就往病房外走,一脸不吐不快的神情。

    “来来来,李科长,你给老头子我讲讲,刚才刺的那几个穴位到底是什么意思,老头子我有点想不明白。”

    “哎哎哎,刘主任您先别急呢。白姨,我那边还有个病人,白老这里今晚应该没什么事儿,你们该休息就休息,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让人去我们那栋楼叫我,我一直都在。”

    “好”

    ……

    与此同时,阳朝区阳朝医院大门口有一道身影,在门口路灯的映照下正一瘸一拐的往大门里走去。

    走进大门后,这道身影就走向了门卫室,边走嘴里还边喊道:“老管,老管……”

    “哎,老孙你回来啦!”

    随着屋里传来回应声,瘸腿之人已经撩开门帘走了进去。

    “谢了啊老管,麻烦你一天。”

    门卫室屋内,一个看上去五六十岁的老人正坐在炉子边的圈椅上,笑呵呵的看着走进来的瘸腿之人。

    二人看上去年纪相仿。

    “别客气,怎么样老孙,把老朋友见啦?”

    “见了,唉……到了咱们这个岁数,见一次就少一次喽。”

    瘸腿老孙一边满脸感慨的说着,一边走到摆在窗户下的桌前,弯腰拿起桌下的暖水瓶给放在桌上的缸子里倒满了水。

    也不嫌烫,端起来就咕咚咕咚的连喝了好几口。

    坐在圈椅上的老管此时也扶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跟刚进来的老孙又闲聊了几句,就走出了门卫室。

    门外,看着老管向医院后边走去,老孙从口袋掏出烟给自己点上了一根,又回头看了眼屋内墙上的时钟,已经十点了。

    他走过去将大门关上插好门闩,只留下了旁边的一个小门。

    将门关好后,老孙又一瘸一拐的走回到门卫室门口,站在屋檐下一边抽着烟,一边双眼空洞的注视着前方,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直到手中的烟抽完,将烟把丢在地上用脚踩灭后,回头又看了看医院后边,再看看小门外,这才撩起门帘走了进去,并且随手关上了屋门。

    进到屋里后,他先是提起坐在炉子上的烧水壶向炉子里看了看,见还不需要加煤,就将手中的烧水壶又重新放回到炉子上,然后走到窗户前双手扶着桌子又看向外边。

    就这样,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足足过去了十几分钟,方才悠悠的叹了口气,伸手拉上窗帘,转身走到靠墙的小床边,一屁股坐到了床上。

    坐到床上后,老孙抬起胳膊解开了上身的棉衣口子,手伸进棉衣里边很快又缩了出来,只是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条包裹着什么东西的黑黢黢的毛巾,随着他的动作,被毛巾包裹着的东西发出了一阵阵并不是很明显的金属碰撞声。

    老孙并没有着急打开那条毛巾,而是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从床上铺的褥子下面抽出了一条不大的布袋放到了腿上。

    这时他才打开那条毛巾上绑着的结,将包裹在其中的东西一股脑的倒在了床上,又一脸嫌弃的将那条黑黢黢的毛巾丢到了地上。

    倒在床上的那堆东西,在屋内灯泡的照耀下,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赫然是跟在黄阳死亡现场发现的那颗一模一样的一堆金豆豆,数量大概有个五六十颗的样子。

    看着那堆金豆豆,老孙的脸上无喜无悲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拿起腿上的布袋张开袋口,然后右手捻起一颗丢进了袋子里。

    “一……二……三……五十七……五十八……五十……”

    看着只剩下最后一颗金豆豆了,老孙皱起了眉头,将已经装进布袋里的金豆又全部倒在床上重新数了起来。

    一连三遍都只数了五十九颗,老孙的脸此时已经黑的如同锅底一般了,双眼也迸发出了一股骇人的光芒。

    “怎么会少一颗?”

    半晌后,老孙有些失神的看着手中剩下的那最后一颗金豆,自言自语的说道。

    “难道是那会儿没捡完?还是半路掉了一颗?”

    很快他又摇摇头,少的那一颗肯定不会是半路掉的,可他清楚的记得自己在捡的时候也数了啊,是六十颗没错,这又为什么会少一颗呢?

    想到这里,他有些不死心的将布袋里的金豆又重新倒回到床上,再一次一颗一颗的数了起来。

    数到最后奇迹并没有发生,还是五十九,这次他终于死心了。

    他知道,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中午在现场的时候自己因为着急,数错了。

    掉到了现场一颗!

    唉……老孙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

    这下麻烦了,公安肯定会发现的,也必然会将注意力投放在那上面,虽然他并不担心公安能根据那颗金豆查到什么。

    可一想到自己竟然那么不小心掉了一颗在现场,他就有些懊恼。

    都能掉一颗在现场,那会不会留下什么别的能追查到自己的痕迹呢?

    老孙连忙开始在脑海中复盘自己中午的行动,一点一滴的回忆着行动的细节。

    过了大概有十几分钟,他缓缓的抬起自己的右手,将视线落在了指头上。

    他想起来了,那会儿自己在捡一颗金豆时,因为那颗金豆卡在了砖缝里,戴着手套弄不出来,于是便将手套摘掉,给那颗金豆弄出来后才又戴上手套。

    也就是说,自己这次还很有可能在现场留下了指纹。

    看着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他无奈的摇了下头,这才是真的麻烦了。

    留下的会是哪个指头的指纹呢?

    右手在空中接连比划了好几下后他就确定了,可能留下指纹的手指头不是大拇指就是食指。

    确定了是哪根手指后,他将手中装有金豆的布袋口扎好,然后揣进兜里,又从另外一个口袋掏出烟点上。

    他也不抽,点上烟后就忍痛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将烟捻灭,再点着,再捻灭,再点,再捻,直到将那根烟就这样浪费完。

    而此时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已经被烧的分别起了一个泡。

    他起身走到桌前拉开抽屉,从放在抽屉里的线轱辘上取下一根针,用针将水泡挑破,然后呲牙咧嘴的给那两块皮扯掉。

    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胶布,从上边撕下来一条缠到大拇指上,再撕下来一条缠到食指上,还多撕下来了一条又缠到了中指上。

    看着因为疼痛微微有些颤抖的右手,老孙一脸苦涩的笑笑。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需要这样,这两根手指头只要一恢复就要捻烟头,直到彻底将这两根指头上的指纹破坏掉。

    没办法,就当是给自己今天粗心大意的惩罚吧。

    将东西都收拾好后,老孙又一瘸一拐的走到门口,拉开房门走了出去,他觉得只有外边冷冽的寒风能让脑袋保持清醒,这样自己才能更好的思考一些问题。

    老孙的全名叫孙全喜,今年五十七岁,面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一些。

    阳朝医院五八年建成,他也是那年和妻子一起被安排在这里看大门再打扫卫生。

    这份工作是街道办给介绍的,照顾他们夫妇二人都腿脚不好,又无儿无女。

    他妻子已经不在了,四年前过世的,刚才那个老管就是他妻子不在以后接替过来的,也是一位孤寡老人,一个人又看大门又打扫卫生肯定是忙不过来的。

    或者还可以换一个更准确的说法,他妻子是被人谋杀的。

    孙全喜和他妻子二人其实都是解放时遗留下来的潜伏者。

    他们两口子以前一直在义顺工作,义顺那时候还直属北河省。

    民国三十七年,也就是一九四八年,义顺解放,他们两口子实际上当时是被上级命令原地潜伏,以待时机的。

    但孙全喜两口子早就厌倦了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拿着自己提前准备好的身份证明资料,来到了同样提前准备好的,位于阳朝这边的房子,开始了自己新的人生。

    两口子都是残疾?不存在的!

    那是他们为了摆脱之前身份特意捏造出来的,至于十几年如一日的装残疾,对他们这种接受过特殊训练的人来说根本就不是事儿。

    应该说孙全喜两口子想过上安稳日子的愿望还是实现了的,从四九年初过来到这边后,他们一直如同普通老百姓一样的安安稳稳的生活着。

    安稳的他们甚至都忘了自己曾经的身份。

    俩人最大的遗憾可能就是没有属于自己的孩子吧。

    这也是没办法,早年间接受训练时,孙全喜妻子的身体就遭受了莫大的伤害,导致她终身不可能怀孕。

    平静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四年前,建国十七年,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他们梦想中的一切。

    那个人和孙全喜二人之间其实互不相识,但他认出了孙全喜的妻子。

    正发愁上级派他这个特派员过来,该联系的人没能顺利联系上,一个人要想办法搞破坏,并且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呢。

    在无意中见到孙全喜得妻子,并认出她是谁后,这位特派员马上就计上心头来。

    孙全喜的妻子叫杨芳,很普通的一个名字。

    当被过去的老熟人找上门后,杨芳犯了个错误,她没把这事儿告诉她丈夫,她以为自己可以处里好这件事儿。

    可她高估了自己的身手,低估了别人的反应速度,在将那个特派员引到自己家里后,杀人不成反倒被反杀。

    妻子那两天的异样当然引起了孙全喜的注意,那天妻子说有事儿要回家一趟,他也跟了回去。

    可紧赶慢赶的他还是慢了一步,等他悄悄赶到家时看着已经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的妻子,他连想都没想就掏出刀子从身后抹了那个特派员的脖子。

    这时杨芳还有一口气,她跟丈夫讲了下事情的具体原因,还没等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人死不能复生,孙全喜压下了心中的哀痛,当天晚上悄悄将妻子的尸体运回到医院,伪装成了突发疾病死亡的模样,匆匆火化了事。

    然后他又将那个特派员的尸体剥光后,运到通县那边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随便丢掉了。

    那包金豆豆就是这个特派员带来的。

    这玩意不好处理,孙全喜就把它留了下来,放在了医院外的那个家里。

    那个特派员的尸体是半个多月后才被发现的,被发现时身体上早就已经被不知道什么动物啃食的没样子了,面部也根本无法辨认。

    本来他居住的那家招待所倒是有可能会发现住在他们那里的客人失踪,可好死不死的他那天早上离开时把房子退了。

    一个本就不是京市的人,又分辨不出长相,这起案子在经过通县县局半年的走访调查后,眼看找不到任何线索,只能是挂了起来。

    事情本来到这里就算是结束了,妻子死了,可活着的人还得继续生活下去。

    就这样,孙全喜一个人孤独的又生活了四年,直到去年年底他发现家里被盗。

    家里其他东西丢了这都不算什么,也没什么值钱的,可那一包金豆豆就有点要命了。

    他相信,那个贼肯定会把那些金豆豆出手的,而他更相信,那个贼只要敢出手那些金豆,百分之一万会被公安抓。

    到那时他就暴露无遗了。

    没招,他只能走上寻找之路。

    和他想象中的一样,那个贼偷完的第二天就在鬼市上打听黄金的行情了。

    孙全喜用自己的方法查到了黄阳的身份,这一查他才发现,黄阳的舅舅他解放前就认识。

    黄阳姥姥家所在的村子就在义顺县城边上紧挨着公路,特别方便。

    在知道黄阳失踪后,他猜想这家伙可能是钻回义顺姥家去了,这才有了今日之行。

    站在门卫室外孙全喜又给自己点了颗烟,他在犹豫,要不要去把黄阳的父亲和姐姐一家都解决了。

    他有些担心那家伙会不会跟他父亲和姐姐说什么。

    等一根烟抽完后他又否决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有的时候做的越多错的越多,而且现在去解决黄阳的父亲和姐姐一家很可能已经晚了。

    那个现场他并没有收拾,相信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村里其他人发现并报警,说不定现在公安都已经过去展开调查了。

    他决定还是静观其变吧。

    不管怎样,都是自己的命,他不想再继续做什么了。

    夜,渐渐的越来越深了。

    ……

    刘主任和杜主任这两位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一直在李言诚这里呆到快十一点才离开。

    如果不是他态度强硬,相信这两位老头子都有跟他通宵促膝长谈的打算。

    他倒是没关系,可刘、杜二位主任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本来工作就忙,整天劳心,再熬个半夜还是通宵的,他们那身板儿可经不住这样折腾。

    保健组其他专家是什么样的不说,只这二位的态度就让李言诚对这些专家们的感官改变了不少。

    最起码他们都是真的在为病人考虑,而没有在乎自己的脸面。

    让一个六十来岁的行业顶尖翘楚,能放下身段追在一个比自己孙子还年轻的人身后,不停的请教问题,这本身就说明了一切。

    李言诚也没藏私,把自己脑海中传承来的东西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他们听。

    当然,这短短的一两个小时,肯定讲不了多少内容,但知识的学习不就是靠日积月累么。

    “李科长”

    送走了二位专家后,李言诚从公安医院大门口刚转回到他们社会局专用楼的路口前,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叫住了他。

    转身一看,叫他的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没记错的话,此人应该是白贵芬的女婿,叫什么就不知道了。

    “你好”

    “李科长您好,打扰了,我叫陈军,白老是我爱人的姥爷。”

    “陈军同志你好。”李言诚笑着和他握了下手。

    “是白老那边的情况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没有,过来找您就是想跟您聊一下老爷子的身体情况。”

    聊白老的身体情况?

    李言诚感到有些诧异的微微挑了挑眉头。

    此人如果是白老的外孙子,孙子,哪怕是侄孙子他都能想明白,可一个外孙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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