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枝》

    文/聆眉

    她和他就如同土壤和大树。

    她是他的土壤,他是她的大树。

    以前树苗植根于土壤汲取养分,后来大树成为了固定水土的存在。

    虽然总是一个仰视一个俯视,但彼此早已不可能离开对方。

    ——题记。

    “哪怕长成参天大树,都不会忘记我们的情意。”

    尹煜柃×沈逾晟

    2024.2.24晋江文学城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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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见到尹煜柃,是沈逾晟十岁的时候。

    她很美,见到她时第一眼他便这么觉得。如果硬要描述的话,大抵是一种精致妩媚又凌厉清冽的美。

    “尹煜柃”是沈家给她的新身份。

    在此之前,她一直叫奚菁。

    杏楪正值夏末,城南连绵雨季过后空气湿热,一呼一吸之间充斥泥土与生锈金属混杂的气味。

    撩开发黄的透明软门帘,视野顿时昏暗下来。女人歪了歪头,展开双臂,随意活络了几下筋骨与关节。霓虹光映在她周遭,闪烁间面部轮廓更加清晰俊冷。

    室内打着冷气,但设备老旧,没褪去几分燥意。

    吧台前的男生正低头忙着记账,时不时擦下汗,听闻风铃声,才徐徐开口,“您好,欢迎光临潮醇,请随意坐。”

    意识到什么似的,下一秒,他抬了下头,“咦?奚菁姐,今天来那么早啊?”

    女人“嗯”了声。

    顺着昏暗过道走至前台,尹煜柃坐上吧台椅,稍稍侧身,视线环绕潮醇的同时拿湿巾将手擦拭一遍,揉成团,在空中抛出道圆弧,准确无误地投入垃圾桶。

    尹煜柃将身体转了回去,单臂懒懒散散地搭在吧台上。几次动作间,纯黑无袖背心随之上移,腹部线条露出,腰间一串英文刺青令人无法忽视。

    凑到郑梁身旁,她歪了下账本,低眸,自上而下扫过,心不在焉地问:“阿澈还没来吗?”

    此时,入口处风铃再度响起一串清脆的声音,将几人的注意吸引过去。

    “澈哥去别处打工了,说最近让我们照看着生意来着。”郑梁的视线追随至斜对面沙发。

    城南经济跟不上城北,这阵子生意越来越不景气。

    没看几眼,尹煜柃颇为不耐地随手将账本甩至一旁,挽过一侧头发。

    本就心烦,又有蚊虫在耳畔“嗡嗡”的飞,露在闷热空气中的双臂及肩胛有几处中招,留下红肿印记,没将罪魁祸首拍死,只好单手胡乱抓几下。

    李奕明撑着头,歪七扭八地靠在吧台边,“今澈也不容易,一家人把妹妹拉扯那么大,结果孩子还落了这病,都多久没见到我澈哥了。”

    听闻此话,尹煜柃伸向花露水的手在空中突然悬住。注意到她的晃神,下一秒,郑梁朝李奕明肩上挥了拳。

    “你干嘛!”后者跳脚。

    “你这碎嘴子什么时候能合上。一开口就跟个没关紧的水龙头似的,哗啦哗啦的。”

    “得了吧,你那张嘴除了吐槽我,还会干啥?”

    “谁说的?我明明还会吐槽其他人!”

    两人跟碰碰车似的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

    恰好此时,唐歆悦从吧台角落跳出来,举着座机电话挥了挥,“奚菁姐,你电话。”

    嘻嘻哈哈的场面就此收住。

    “来了。”

    理理心绪,尹煜柃从吧台上拿了支笔,抬手将黑直长发挽起,指腹稍用力,将笔当作发簪插入黑发之间。

    进入吧台,她俯身翻看电脑,发现被包场,对着电话礼貌解释,“您好,十分抱歉,今日预订已满,我们每日下午五点至凌晨三点营业,您可以明天……”

    “小菁,我们没——”电话那头似是没了耐心般打断。

    没……没什么?

    女人握笔的手在纸上无意识地加深力度,眸色暗沉,戳出一个圆形凹陷。

    紧接着,她没有任何犹豫,“啪嗒”一声,重重地将电话扣上,挂断。

    “最近有人来潮醇找过我吗?”尹煜柃重新坐下,拿着花露水,神情有些凝重。

    三人两两疑惑对视,然后纷纷摇头。

    “怎么了?”

    尹煜柃张嘴,却欲言又止,“没事。”

    前几日降水连绵不断,潮醇二楼天花板有些渗水,闲聊过后郑梁和李奕明一个搬梯子,一个搬防水漆,上楼各忙各的。

    唐歆悦准备去帮忙,走到一半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把尹煜柃拉过来。

    女人一脸懵,“怎么了?”

    唐歆悦视线悠悠飘向对面,神神秘秘的,“奚菁姐,我仔细观察过了,那边那个男人来也不喝酒,偶尔还会朝你看,倒像是来找你的。”

    尹煜柃按下花露水喷头,有气无力地喷出些水雾,清凉气味在四周扩散开,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懈下来。

    视线落在沙发上的男人,停顿好几秒,她又拿起手机,眉心微蹙,再次熄屏放下,拍拍唐歆悦的肩膀说不碍事,然后自顾自忙活起别的活来。

    然而,对方定力十足,一坐就是一整天。

    今日包场,却分外清闲自在,潮醇并没有其余顾客——眼前这男人坐姿端正,一身西装,戴白手套,上了些年纪,举手投足言谈举止颇为有礼。

    李奕明过去招待这唯一的客人,结果恹恹地原路返回,“坐斜对面那桌的是谁啊?怎么以前从来没见过。”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跟你说……”唐歆悦用手遮住口型,“听说是沈家的司机,沈家是什么地位?别说是城北了,这可是整个商界的精英啊……”

    郑梁在一旁神色骤变,扭头拍李奕明的脑袋,“我去,那还愣着干嘛!那么重要的客人来咱这,还不好好招待下!”

    “人什么都不吃什么都不喝,看不上我们这的货,我有什么办法。”李奕明无奈摊手。

    “态度决定成败懂不懂?”说罢,郑梁便准备去演示。李奕明“切”了声,在旁看乐子。

    然而郑梁端起盘子,刚迈一步,手臂便被拦了下。

    他疑惑,“怎么?”

    尹煜柃拿上潮醇最好的红酒,从打印机上抽出一张白纸,干脆利落:“我去会会。”

    时钟指针指向下午三点,司机接通电话,距离很近,电话那头是道男声。

    “直接去接吧。”

    “先生……”

    听闻电话那头,尹煜柃提着酒瓶的手加了些力。冲动就在一瞬间,不再有所犹豫。

    将红酒落于司机面前,食指中指之间夹着那张白纸转至他眼底,女人轻抬腕骨,抽出穿入盘发之中的水笔,黑发顿时倾斜而下。

    司机稍许愣怔,眨眼间,白纸右下角已落上了“奚菁”二字。

    还没完,尹煜柃熟练地握住红酒瓶底部,倾斜四十五度角,食指和拇指夹住木塞上方的环形边缘,向外旋转,上下轻轻移动,将其完全拔出。

    朝干净烟灰缸内倒些红酒,用途似砚台,尹煜柃拿食指朝里沾取液体,在刚才落下的字旁按下指纹。

    司机并未挂断电话,一时间还没缓神。

    酒水如鲜红血液,白纸上还未干的“奚菁”二字逐渐在红艳之中晕染开。

    尹煜柃直起身,“我跟你签。”

    这话并非同司机说的,而是电话里那位。

    他最需要的不是烟灰缸,也不是红酒,而是一张“白纸”。

    /

    隔日尹煜柃便收到一份快递。

    拆开后发现是个精美礼盒,除去衣服与信纸,上方还端端正正摆放着一张长方形硬质证件。

    循着信上的地址找去,是城南一条不起眼的小路,肮脏破烂,垃圾恶臭,地面湿泞,路旁却突兀地停泊辆银色R8,车身侧面线条设计流畅,修长且富有攻击性。

    “夫人,您请上车。”司机为女人拉开车门,微微弯腰,优雅而恭敬。

    汽车驶过泥泞地表进入高速,绕过城市中心区域的高楼大厦,横跨南北,最终停在杏楪北部城郊处。

    法式庄园占地六千多平,两扇对开铁艺门立在眼前挡住去路。

    司机输入密码时,尹煜柃自外头朝里窥去——近处是低矮的古桂花树,边缘围圈砖瓦,周围石板路朝两侧延伸,通向喷泉、花园等各种景观。

    远处便见法式独栋别墅,灰砖屋顶,乳白墙面,楼梯正对着古桂花树,一直往上便是宅邸大门。二楼露台拱型窗户倒映出湛蓝天空。整座庄园古典气息浓郁,浪漫又庄严。

    密码输入完毕,司机领着尹煜柃朝里走,踩上台阶,刻有“沈宅”二字的金属牌匾在宅邸大门前高高悬挂。

    司机止步于此,“夫人,里面会有阿姨继续为您指引。”

    尹煜柃说“好”。

    进入室内,客厅繁复灯饰发出冷冽亮光,沈志宗就坐在沙发上,年届四十五,头发有些花白,举手投足十分从容,气质威严。

    沈逾晟的生母邱瑾初很早便离世,作为父亲也并未再娶。而沈逾晟的爷爷沈伯寅年岁愈大,如今病重,放心不下自己的小孙子,心心念念要儿子再娶,让孙子拥有应有的母爱。

    然而商圈讲究门当户对,他对妻子爱得深沉,从未有过再娶的想法。

    近期,年近七十的沈伯寅身体状况日益变差,他这才决定演一出戏码,让老头子安心度过后面的时光。

    那合适的人选是谁呢?

    眼前的女人曾多次来到杏楪城北做兼职,样貌极致的出彩,也因此让他注意到她。

    让手下查了查,发现她出生普通,家庭条件一般,身份经历背景都能任由编造。他与她互利互助,逢场作戏,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我的人给你发过短信,却迟迟得不到你的回复,便让人去寻你。”沈志宗合上书本,放在一旁,微昂起下巴正视她,“既然需要用钱,怎么现在才来?”

    赚钱的方法有多种,她做过许多兼职,但都没有眼前来得快。

    尹煜柃在他对面落座,视线扫过茶几上花瓶中插着的几支荼蘼花,也不隐瞒,坦率道:“我以为是诈骗。”

    沈志宗微不可察地笑了声。

    坐在对面的虽是势力雄厚的沈氏长子,尹煜柃却丝毫没有怯意,肩背挺直在座位上,“我需要一张新的银行卡,每个月往我的账上打十五万元。”

    “可以。”沈志宗十指交错握于身前,“还有别的要求吗?”

    “我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这件事。”

    “这你大可放心,在合约期间,奚菁这个名字会消失在杏楪,如果你父母那边出现问题,全权交由我处理。你的父母,应付起来似乎并不难。”沈志宗将正式合同交到她手中,“合约条件希望你能仔细考虑。做我的夫人,照顾沈逾晟直到成年。”

    合约中甲方乙方签名与指印都已呈现。

    简单来说,这个合约甲方乙方实际并非沈志宗与尹煜柃,而是沈志宗的儿子沈逾晟和尹煜柃。

    尹煜柃并没有打开合同,将其原封不动地归还,“我知道。”既然昨日已将签名与指纹交与他,便落子无悔。

    沈志宗满意点头,收起合同,朝沙发旁唤了声,“季姨,您带夫人在院子里转转,熟悉一下吧。”

    “好的先生。”

    季姨在沈家已有数十年,与手下好几位阿姨共同负责宅邸里的各种琐碎家务事。

    此时,季姨领着尹煜柃沿石子路自宅邸后院朝深处走去,来到花园里,石景上雕刻“Eternal Garden”的字样,解释说永恒花园这名字是沈志宗取的。

    园内种植许多荼蘼花,枝梢茂密,花繁香浓。落叶或半,常绿蔓色小灌木,茎上有钩状的刺。羽状复叶,有五片椭圆形小叶。花单生,单瓣,皆为雪白色。

    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花,尹煜柃稍稍抬起手,下意识想要去触碰,可指尖刚触上荼蘼花,花瓣旋即散落。

    尹煜柃略微慌乱地收回手,只听季姨解释道:“这些花是先夫人喜欢的,去世后也一直有人照料着。荼蘼初春开花,春末凋谢,如今之所以依旧那么美,是园里有控温系统,类似于将花养在温室里。”

    这里就算是室外,也都充满沁香,十分凉爽。就算是花,也都有人专门照料着。即便过季,也会想方设法让其永久存活在最美的时候。她难免心生艳羡。

    一路走去,沈宅的人谦逊鞠躬行礼,起身时皆将视线停留尹煜柃身上很久。

    她不知自己就如府邸里鎏金复古花瓶中安静放置的荼蘼花,漂亮在骨,只静静地放在那儿,便不自觉地引人去打量。

    尹煜柃左右欣赏着,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刚才来接我的司机呢?”

    季姨毕恭毕敬答道:“夫人,陈叔去接小少爷了。”

    拿出手机,发现才下午三时。

    尹煜柃眉心微聚,什么学校才会放学那么早?

    /

    季姨说,沈志宗和先夫人老来得子。

    沈逾晟今年十岁,个子矮矮的,才一米四不到。而尹煜柃身高近一米六八,于是现在的沈逾晟才到她的腰那儿。

    昨日陈司机去接的也不是备选项,而是沈逾晟。

    沈逾晟在上小学五年级,端端正正坐在车辆后排,头发修剪得规矩整齐,刘海长度至眉前,在他垂头时一并下坠。

    车窗外光景飞速划过被拉成一长条,进出隧道时光线忽明忽暗地映在他的脸上,玻璃窗倒映出他略显稚嫩的侧脸。

    车内时不时传来翻页的清脆声响。

    陈叔应沈志宗要求叮嘱道:“小少爷,今日家里有客人,先生叫你一会儿要礼貌些,记得打招呼。”

    后排那男孩当又是前来拜访的亲戚,只轻轻“嗯”了声。

    待车辆停稳后,陈叔拉开车门,沈逾晟合上书本将其塞入书包中,背在身后,独自从车上下来,沉默不语地朝里走去。

    回到宅邸里时,尹煜柃并不在。

    他同往日一样换下鞋,把鞋摆放整齐,然后上二楼回到卧室,在写字桌前读书,坐姿标准,薄薄的肩背挺得很直。

    读至一半,他起身想寻找书签。

    尹煜柃是这时候被沈志宗从永恒花园里喊进来认识一下合约对象的。

    门被轻轻敲响,脚步声逐渐靠近。

    尹煜柃黑直及腰的长发随意绑着,几缕碎发散落额前。法式复古碎花长裙是沈志宗为她准备的,长裙为露背设计,露出的蝴蝶骨性感好看。

    当时沈逾晟只愣在原地,注视她背身关上门,然后一点点走至自己眼前。

    她身上浅淡的花香逐渐逼近,萦绕周身,是很好闻的香味。

    他突然感觉呼吸沉沉,心跳变得急促起来。

    女人停在男孩身侧,伸臂将上方的书签取下,夹在两指之间,在他眼前轻佻地晃了晃,“想拿这个?诺,给你。”

    那时他的手还很小,而她的手指纤细好看,手也比他的手大一圈。

    沈逾晟低着头,没敢看向她,犹犹豫豫接过书签,甚至忘记如何开口道谢。

    那时候,他才是个身高不到一米四的小孩儿,刚念五年级的小孩儿。

    尹煜柃双手轻搭于膝盖之上,微微俯下身,于是在那一刻,他的眼里只装入她一人。

    她笑时眼角微弯,双眸透黑干净,格外漂亮,有着摄人心魄的魅力。

    自上而下,女人笑着摸了摸男孩的头,“以后,我就是你的妈妈啦。”

    从此,他的人生似藤蔓般与她紧紧缠绕、纠缠在一起。

    不仅仅是那一刻,而是——

    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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