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时节,城北降雪愈来愈大,皑皑白雪覆盖房屋瓦顶,沈宅院中积起厚雪。蜿蜒缠绕的老槐树树枝染上入骨的白,镶嵌于漫无边际的雪色之中。

    沈宅内手工雕刻的壁炉内燃烧熊熊火焰,为寒冷冬日带来温暖。壁炉旁放置张躺椅,尹煜柃舒适地蜷缩其中,沉浸温暖炉火。

    外面降雪似乎停下了。

    城南很少降雪,而此时窗沿已堆起积雪,呼啸风声被双层玻璃阻挡在外。几乎没有见过如此景象,视线落在落地窗外雪景,尹煜柃已不知不觉直起身坐着。

    沈逾晟正在房间内写补习班作业,此时身后传来几下敲门声。

    回头时,发现她从外面探入一个脑袋,眉目间尽是明艳与灵动:“小晟,想不想跟妈妈一起出去玩雪?”

    “想!”他用力点头,不假思索。

    城北的冬天很冷,出门前,尹煜柃把沈逾晟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拉上羽绒服拉链,戴上毛线手套,裹上羊毛围巾。甚至……还像装扮芭比娃娃那样,为他配上自己喜欢的装饰品。

    “我能不能……”沈逾晟嘴唇紧抿,欲言又止,看上去有些不太情愿。

    尹煜柃在一盒装有各色各样饰品的透明盒中不断翻找,发出细碎的声响。

    沈逾晟话未说完,她抽空看他一眼,语气轻快,“什么?”

    他愣愣地眨了眨眼,好久都没有继续说下去,尹煜柃便没放心上。

    从各类糖果色夹子中,她挑选出一个粉粉嫩嫩的小蝴蝶结,在沈逾晟面前站定,双眼微眯,视线从头到脚仔细扫过。

    这样被她细细注视着,沈逾晟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不自觉地低下头,一股热气渐渐向上蒸腾。

    “小晟,你觉得这个好看吗?”尹煜柃收回手,将蝴蝶结放于掌心,低眉寻求他的意见。

    他这才小心翼翼顺着看去,违心点头。

    只要是她喜欢的,无论如何,他最后都会听话站在原地,任凭她装扮自己,不会发出任何异议。

    得到应许,尹煜柃双眸温柔含笑,微微俯身,指腹稍用力,按开发夹,在他的发丝之间来回尝试寻找适合的位置。不断开合下产生静电,头发立起,传来阵阵酥麻。

    他能感受到落于自己头顶的温热呼吸,电流滚过般,麻意更深。

    同眼前的女人离得很近,稍稍抬眸,连她的眼睫毛都可以清晰数出来。气息浓郁,沈逾晟不由自主地屏着呼吸,愈发热了起来……

    漫长的三分钟过后,终于大功告成。

    尹煜柃将发夹别上他的一撮头发,眼睛很亮地看着被自己装扮好的沈逾晟,感到满意又高兴,“我们小晟那么可爱,当然是要戴小蝴蝶结啦!”

    这几日,他总会和沈逾晟到院子里玩雪。

    她偷偷摸摸捧起一团雪,在手中揉成球状,将目标对准不远处蹲在雪地前不知忙碌什么的小小背影,脑袋上还翘着个粉色蝴蝶结。

    眯眼瞄准后,尹煜柃举起雪球坏坏地砸上他的屁股,大声笑了出来。

    被偷袭的沈逾晟胀得小脸通红,气鼓鼓地直起身,弯腰从身旁抓起一把雪向她奔去。

    他的手小,团出来的雪球也小,尹煜柃便配合着他来回躲避,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又调皮地向他丢一个雪球。

    这球并未丢中,便给了沈逾晟“复仇”的机会。

    下一秒,雪球直直地朝她身上飞来,没来得及躲开,“噗”地一声落在她的羽绒服上。

    雪球砸开,雪花飞溅,坠上眼睫与眉毛,就连散开的墨发都沾上洁白的雪。

    她迅速团出新的雪球,举至头侧,再度对准。

    沈逾晟扭头作势准备逃跑。

    尹煜柃充满笑意的声线里布满意气与从容自信:“小晟——看招!”

    天空湛蓝清澈,透明如倒置海洋,雪地洁白而广阔,金色暖阳撒上冰雪,闪烁璀璨光芒。

    迈开脚,大跨步向前跑过雪色,或是自坡上前后一同打滚至平地,或是惬意躺入厚厚积雪,刻入一大一小的身影。

    雪地之上杂乱地布满大大小小的脚印,凛风裹挟细雪涌过脸畔,携来阵阵欢悦笑声。

    迎面的风扬起他额前刘海,露出幸福快乐的笑容,也吹拂起她的长发。一呼一吸吐出团团白雾,带着身体内滚烫的热意……

    嬉笑打闹一圈又一圈,再次回到原地,尹煜柃才发现,地上被写上她和他的名字:煜柃&逾晟——依旧是那样丑的字迹。

    原来……这小子刚才蹲在那里是在做这个。

    在寒冷的冬季,心中却泛起阵阵暖意,不知不觉中融化长久的冰封。

    就在尹煜柃望着雪地里字迹出神时,身后衣角被轻拽。

    回过头,曾经那个伸至眼前,递来两粒糖果的掌心,此刻正双手平摊,放置着用雪堆出的小爱心——完美到没有任何瑕疵的一颗心,正被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送与她。

    /

    后面几天,小雪簌簌。

    位于城北最北端的滑雪场,里面有专业的教练进行指导,尹煜柃和沈逾晟分别各自配备一名教练,都是男生。

    佩戴好安全护具后,尹煜柃迫不及待进行尝试,一连摔了好几个屁股蹲。

    “没事吧?”教练连忙过来将她扶起。

    并不觉得狼狈,反而感到十分有趣,尹煜柃只是笑着摆手,“没事,谢谢啊。”

    作为新手,在雪地上总是站不太稳的,教练扶紧她的一只手臂,用温和而坚定的声音指导她的滑雪动作,“你可以先适应一下,用雪杖点地帮助保持平衡,然后再试着先抬起左脚。”

    教练边说边做出示范,让尹煜柃仔细观察。过后,她模仿着他的动作,小心翼翼调整着自己的姿势,身体却不受控地发抖。

    走至她身边,教练轻轻扶住她的手臂,依靠着他的力量,尹煜柃才勉强保持平稳,在扶持下努力照做一遍。

    教练露出笑容,夸赞她做得不错,接着弯腰拍拍她的雪板,抬眸看向她:“等雪板完全脱离地面后再向前屈伸,然后下落,等左脚落地站稳就抬起右脚。”

    眼前的男人身姿挺拔,头戴一顶专业的滑雪帽,边缘微微垂下,遮挡住部分额头,抬眸时护目镜被阳光折射出色彩,身上穿着防风防水的滑雪服,格外有魅力。

    尹煜柃说想先试试转弯。

    教练便指导称在转弯时,要用外侧脚用力压雪,同时身体重心向转弯方向倾斜,内侧脚则自然跟随。

    在他引导下,尹煜柃有些生疏地尝试着做出转弯动作,滑雪板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道不规则的轨迹。教练笑着鼓励她说很棒。

    此时此刻的另一侧,见着这一幕,沈逾晟紧紧牙根。

    两人都已适应得差不多,可以拄着滑雪杖尝试进行滑行。沈逾晟坐在座椅上休息,注意到他独自一人,尹煜柃便踩着滑雪板靠过来,拿水杯喝好几口水。

    背着阳光,她长长的影子盖在他的头顶。

    沈逾晟抬眸看去,沉默良久,声音有些淡淡的暗哑:“……他离你太近了。”

    尹煜柃又喝口水,不正经地与他玩笑,“妈妈偷偷跟你说,教练哥哥还挺帅的。”

    “还有我帅吗?有我年轻吗?有什么好的……”

    捏捏他的脸,尹煜柃认可地点头:“是啊,我们逾晟最好了,逾晟可是妈妈的小宝贝。谁都不如我们逾晟小可爱。”

    心里却愈发燥闷起来,沈逾晟只是沉默着远离她,滑去空地独自继续练习起来。

    他自小学习能力便强,没多久就已能自如地在滑雪场内穿梭滑行。自尹煜柃和她的教练身旁滑过时,隐约听见几道细碎笑声,心中愈发堵闷。

    明知她让自己不开心,他却还是控制不住的,时不时朝他们的方向偷偷看去几眼——教练似乎在为她一个人做演示,而她的视线也专注于教练一人身上,两人肢体言语交流频繁。

    沈逾晟握着雪杖的手逐渐攥紧,沉默不语地抱着滑雪板自坡下朝上走。

    再度从坡上滑下时,视线掠过她二人。

    恰恰是这一个晃神,上半身突然失去平衡,滑行速度过快,不受控制地重重摔倒在雪地上,许久都未能反应过来。

    远处,教练喋喋不休之中,那个小身影忽地消失在视线范围内。滑雪场人人装扮相似,几乎瞬间的事,她便把白色羽绒服白色帽子的沈逾晟认出来。

    他捂着脑袋,像是刚摔过的模样。

    尹煜柃旋即脱下装备,从距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赶来查看他的情况,跪坐在他身边,略显焦急地询问:“摔疼没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安全措施佩戴完备,巨大冲击并未带来过大的伤害。渐渐缓过神来,沈逾晟捂着头,循声看去,只见她距离自己几厘米,眉毛与睫毛挂着几粒白霜,扶着自己双颊的手冻得发红。

    其实他一直都没有说过,每次看见她从遥远的人群里挤出来找他,那种感觉,让他很想哭鼻子。

    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之前他都忍住了,但今天却有些没忍住。

    “……念幼儿园的时候,我在学校上体育课……那时候,老师有些可怕。”默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尹煜柃干脆坐在他的身边,认真倾听。

    沈逾晟低着头,嗓音暗哑:“我穿的是自己喜欢的卫衣,可在跑步的时候,有几次被卫衣绳子打到,老师就说要把那个剪掉……”

    卫衣绳子在运动时经常会打到指甲盖上面的地方,很痛,还会有瘀血。听他叙述完,尹煜柃耐心而温柔地疏导:“老师说的是对的,你穿着那个总是受伤,她是担心你才会那么说的。”

    沈逾晟摇摇头,“她不是担心我。”

    “那个时候,是因为你的年龄所以才会那么想的,老师肯定不会是针对你的意思。”

    “不是的,是真的……真的是我说的那样。”

    “不会是的。”

    记得刚来沈宅的第一个月,沈逾晟没有主动开口同她说过一句话,十分内敛沉默。大概是生母过早的离世,单亲家庭的原因让年幼的他变得缺乏关爱——特别是母亲细腻的关怀。

    不仅如此,沈志宗长时间对他的严苛,加之没有人给予柔和的爱,于是造就了他胆怯小心的性格。一个人随意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他们可能没有怀着恶意,却可能令敏感的他做出许多解释。

    来自童年的阴影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排遣的,尹煜柃并没有把他的倾诉当做一件可以随便敷衍的事。

    “不要乱想啦。”她安抚似的轻揉他的脑袋,“有的时候说话选择用词很重要,有可能当时老师并不是那个意思,也许当时那个氛围让她的表达产生误差,理解也出现偏差。”

    沈逾晟并未说话。

    “而且,不同年龄段的人表达方式与用词都会不同。”思索了会儿,尹煜柃打了个比方,“比如一些长辈可能觉得emoji里面的‘微笑’表情就是单纯表示友善的意思,但是一些年轻人就会觉得这个emoji有‘阴阳怪气’的意思。所以我们往好的方面想想,老师有可能是真的担心你受伤才这么说的。”

    沈逾晟沉默点头,轻轻吸了吸鼻子。

    接着,谁都没有说话。

    身旁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朝身侧看去,只见尹煜柃单手插腰,稍稍侧身,凶巴巴地对着一堆空气进行教育,对空气人指指点点道:“是不是你欺负我们家逾晟?欺负我们逾晟宝贝我打你啊!”

    原以为沈逾晟会被自己逗乐,下一秒却见他仍低垂眼帘,手指心不在焉地在雪地上来回划,情绪依旧低落:“其实,我知道他们为什么都爱欺负我……我是没人要的,母亲不要我,就连父亲都待我不好。就是因为这样,同学老师都觉得我不一样,都不喜欢我,觉得我好欺负——”

    “谁说你没人要。”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心跳倏然快了一拍,沈逾晟缓缓抬眸朝她看去,眼圈很红。

    对上视线,尹煜柃口吻坚定而有力:“我这不是来了么,别人不要小晟,我永远都会要你的。别人不喜欢你,我会喜欢你的。”

    缓缓呼出那口不自觉屏住的气,沈逾晟偏开视线,低声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啦。”尹煜柃摸摸他的头,“而且你的妈妈那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谁会抛下自己的孩子不管呢,对不对?再说爸爸,虽然他对你凶,可平时不是也会放下那么重要的工作去关照你的学习吗?”

    在中式家庭里,得到父亲的肯定,一定是儿子的最高荣耀。尹煜柃温声道:“虽然爸爸从没说过,其实爸爸也很爱你。”

    “真的吗?”

    “当然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经常会偷偷叮嘱我照顾好你,跟我交代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这些他都一清二楚。”尹煜柃同他掰着手指头一件一件地算完,顿了顿又说,“小晟,没有人会不喜欢自己的孩子。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爱都需要靠嘴巴直接表达出来的。”

    注视着沈逾晟,他的面部肌肉微颤,似乎是在强忍眼泪。

    她抬起手,用指腹替他擦拭滚烫眼泪,“我们逾晟怎么还哭鼻子了,是不是被我感动到了?别哭了啊,再哭我也要哇哇大哭了。”

    恰恰是她这一句话,胸腔中积压的情绪愈发汹涌,连带着对她的喜欢,像是无法阻挡的浪潮朝他猛烈袭来。他的肩膀颤动地幅度一点点加大,将脸埋入双掌,发出隐忍的哭泣声。

    看着此时此刻的沈逾晟,年仅十一岁的沈逾晟,尹煜柃只觉得心脏隐隐有些作痛。

    在他乖巧懂事的表面,内心压抑着的却是敏感与脆弱,以及长达十年的孤独。

    他曾经也很想温柔地对待别人,想像普通人那样结交到朋友,拼尽全力地够着周围人,想要融入集体……可所有人都不爱和他做朋友。

    从最亲近家人的抛弃与责骂,再到老师同学的态度,让他一点点变得习惯麻木,把自己彻彻底底锁了起来。

    山顶凛风一阵阵吹来,周围游客纷纷,尹煜柃轻轻抱住眼前的小哭包,一下下拍抚着他的脊背。

    沈逾晟轻埋她的颈窝。

    所幸,所幸,她来到他的生活里,让他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愿意对他好,原来他也可以不用努力讨好,不用费劲气力地伸手去够,就获得那份专属于自己的幸福与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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