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对兄弟住哪间房？我要他们隔壁的房间。”
店家面露难色，‘嘶’了一声，狡黠的目光盯着身高体阔的俊豪。
“抱歉客官，小店住满了，你往后瞧瞧，都是进京赶考的学子，别说邻屋，草房都没了。”
霍擎北不愿多费口舌，眼眸一沉，黝黑的泪堂增添威慑。如猛兽苏醒，猎物忽现，涣散的瞳仁骤然紧缩，危险至极。看得店家头皮发麻，深感眼前之人并非善类。
霍擎北趁势丢上钱袋。
“如何？”
店家赶忙赔笑道：“有有有！稍等客官，我马上让那屋的客人挪房！”
——
云辘是被吵醒的。
翌日清晨，客栈的读书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云辘从床上坐起，揉揉垂眸，抻抻懒腰。
她抬眸便瞧见兄长的背影，云辘侧头，耳朵动动，原来哥哥正小声背书呢。云辘明眸暗下来，不知昨夜哥哥睡否？他把床让给她，她还没心没肺的睡得香甜。
为了今年科考，兄长辛苦多年。他白日教书，夜里苦读，平日还要照管她的生活。进京的这两个月，他们白日赶路，晚上哥哥守着她不敢睡沉。兄妹俩没吃过一顿饱饭，带的干粮，兄长挑最软的给她，自己吃最硬的。
云辘盯着那窗牖下的身影，宽袖长袍下的哥哥愈发清瘦了。
酸楚之感汹涌而来，云辘一时情难自已，潸然泪下。兄妹似有心灵感应，云辀忽然转身，发觉妹妹低着头坐于床边。
云辀朝她走来，云辘赶紧抹泪，抬起头时笑靥兮兮。
“哥哥，你饿了没？我去给你买吃的！”
“我好像听见某人的肚子在叫唤，究竟是谁饿了呀？”云辘闻言撇嘴，云辀摸摸她的头，笑道：“你人生地不熟，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陪你。”
云辘站起来拉他坐下，下巴扬起，俏皮道：“哥哥放心，我不走远，买了便回。这儿都是考生，不妨事的！哥哥，你等我！”
云辘洗漱完，穿戴齐整后，兴高采烈地打开门，接着被眼前之景惊呆，廊道上站满了捧书的学子。
有的摇头晃脑，有的苦思冥想，有的闭目不语...
云辘蜷缩身子，双手护胸，弓腰垂首的挤了出去。她经过闭目学子旁，着实好奇，脚往后退一步，不由自主地凑近看。
“你是睡着了还是在背书？”
那人不语，云辘缩回她的小脑袋，摇头道：“站着也能睡着，读书真苦啊。”
云辘一出客栈，双手即刻撑开，原地蹦跶两下，迨身子舒展后往街市走去。
她嘴角噙笑，边走边四处环视。走了一会，甚是无趣。不论是河边石凳，茶摊小铺，书肆铺席皆被考生霸占。怎没有昨天的新奇？疑惑的云辘走到街边小贩的身边，侧身问道：“为何这儿全是考生？”
小贩斜睨忽现的少年，没好气道：“外地来的罢？来来来，告诉你啊。从解元客栈到前面的金榜食肆。瞧见没！就这条街，叫御考街，是梁京城内大名鼎鼎的文曲街。每年上榜的考生，这条街出的最多，当上大官的，有不少哩！所以每逢科考，御考街早早住满了人。抢不到房间的，白天也来背书，吸吸运气。”
“原来如此，多谢告知。”云辘拱手谢意。
御考街，无聊！她抬步要走，瞧见前方有个包子铺，打算买完包子便回客栈。
倏然传来吆喝声，“瞧一瞧，看一看，我手中的可是当朝宰执高公確用过的砚台。各位学子，欢迎给这砚台取名。名字若称得我心，我便将这砚台送出。希望各位学子踊跃尝试，得此砚者今年必定高中！”
老夫子最后一句正中考生下怀。原本捧书默背的考生们，闻言收起书本，纷纷跑去摊前。其中不乏高宰执的拥趸。都想一睹高宰执用过的砚台。顺道参与取名，这好兆头谁不想要。
“真麻烦！我出十贯买下这个砚台！”
“我！出十五贯！”
“有钱了不起啊！”
“就是！有钱去买官啊！在这炫耀！”
“满身铜臭味，有辱斯文！天下本洁净，就是被这些奸慝扰乱国本！才会乌烟瘴气！”
“说得好！”
“你说谁奸！你再说一次！”
云辘耳朵动动，心道有趣，这也能扯到国本？不愧是儒生，借故讽今张口便来。随意玩玩嘛，何苦来哉。
不过，她也想玩一下，反正不花钱！若得了砚台，就送给哥哥，让他沾沾御考街的好运！
云辘捧着荷叶包好的包子，用祈求的目光看向卖包子的大娘。
“大娘，我哥哥今年科考，我想送他这个砚台。可我担心包子冷掉，能不能先放您这帮我热一会儿...”
大娘抬眼瞧着少年，他眉目澄澈，伶俐俊俏，应是良家子弟。她接过云辘的包子，笑道：“去罢！”
“谢谢！谢谢大娘！”云辘鞠躬回道。
外围学子正吵架，云辘乘机挤进人群，端详老夫子手中的砚台。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这砚台，我不卖！若想要，凭本事来取！”
“好！”学子们为老夫子拊掌。
“方才那人喊到十五贯，已经不少啦！抵得我们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销。何况，这砚台并无奇巧之处，放书肆里，不过三文钱。足以证明老夫子的高尚品德，这宰相砚台定是真的！”
“说的有理，有理啊！”
老夫子拍掌，众人安静。
“我数十五个数，容你们思考。数完后，请大家写下名字，掷于盆内！开始！”
后面的人看不清砚台，纷纷往前挤。云辘感觉身后学子贴上她的后背了，热气传来，面颊涌上两片潮红，心生退意，可她看着老夫子手中的砚台，又有些不舍...
一名男子忽然强行插入人群中，一把拉开贴上云辘的学子，偏要站她身后。学子被他猛地一拉，倒在后面人的怀里，后面的人指着他鼻子骂，学子起身反过来与他对骂。
可骂着骂着，学子觉得不对劲，他对后面人说：“等会，这事儿不是我俩的错！”学子面露不悦，他拍拍罪魁祸首的后背，抢他位置的男子转身，学子却只见对方的圆袍领，又不耐烦地仰起头。
男子的脸棱角分明，英气深邃。狭长的丹凤眼锋凛锐利，龙鼻高挺，蕴蓄雷霆震慑之势。
学子眼神躲闪，眸中戾气顷刻消散。他目光下移，不经意间瞥见男子臂膀，这粗壮程度，能把他折成两断。学子闭紧嘴巴，不敢多言，更不敢挤他。
学子努力后退，直至退无可退时，双脚定住，以一人之薄力，生生挡住推力。后面传来骂声，学子哪还有心情看砚台，衣衫浸汗，脚底搓得冒火。
没有男子贴身，云辘身后倏然松快了，呼出一口气，专心看向砚台。
“从外观来看，不就是寻常黑砚，放书肆里还是最便宜的那块，实在瞧不出有何特别。”
有人小声议论着。
众考生盯着老夫子手中‘相貌平平’的砚台，抓耳挠腮，绞尽脑汁。
“十五个数已到！请你们写下砚台名！”老夫子说罢将砚台装进布袋，看向众生，拈须一笑。
“夫子，我出来的急，未带纸笔，可否借您纸笔一用。”
老夫子颔首。
云辘成竹于胸，老夫子不禁多看他两眼，见他提笔便写，写罢，将纸折三折后，掷进盆内。
纸条如雪花般投来。顷刻间，盆内纸条溢出，老夫子拿手压了压，喊道：“还有吗？没有的话，我开始看了。提前说好，自我打开第一张，后面不再接收纸条。”
众人心急，想立刻知道砚落谁家，纷纷吼道：“没了！没了。快开！快开！”
他们目不转睛，盯着老夫子打开一个又一个纸条，如同放榜时的焦灼之态。
云辘含笑望去，杏眼流露出潺潺水意，春阳落在她身后，连细颈的绒毛都布上金光，似剔透的晶石。
在场之人皆看向老夫子。除了，云辘身后的男子。
老夫子揭开所有纸条后，心中已有答案，鸿儒拈霜须，老夫子赞赏之意尽现。
众人见状，皆屏息以待，他们仿佛真心信奉得此砚者必高中的轻言。
“老夫属意的砚名，竟有两人同写。这个砚台，你们自行商议吧！此砚便称作‘正心砚’。”
学子们闻言哄然炸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没错，是高宰执曾言的‘正心以为本，修身以为基’，把内心纯正作为处世的根本。此砚外观纯朴，正如世间纯正之人。可纯正之人易被俗世轻蔑，不屑，乃至践踏。倒行逆施，便生出许多是非。希望各位学子，有朝金榜题名时，也不忘本心，为百姓谋福。”
“说得好！”街上响起雷鸣般掌声，老夫子言语通俗，却意味深远。既平了方才辩奸一事，又点了科考背后的国之责重。一箭双雕，真可谓深藏不露。
“请问，正心砚是谁所写？”
“我！”云辘欢快举手。
“烦请公子再写一遍，以示公正。”
云辘点点头，即刻提笔书写，写毕交给老夫子，他颔首赞赏道：“不错，正是这个笔迹。”老夫子望向众人，“还有一位，请举手。”
无人回应。
人群中本有想冒名顶替的，可老夫子当场验笔迹，便掐了歪歪心思。
老夫子等了一会，无人再举。这才将布袋中的砚台取出，双手递给云辘。
“祝愿你今年高中。”
“我不考，是我兄长考！”
“祝愿你兄长今年高中！”
云辘喜笑颜开，“谢谢夫子！”
“真是好命，另一人也不知去哪了，不然他也能拿一半啊。”
“且说呢，走狗屎运，被个毛小子捡漏，哼。”
云辘无视那些酸话，朝老夫子作揖后离开。她取回包子，满面春风地往客栈走去。
人群离散，街上又恢复之前的模样，考生们背书，摊贩们叫卖。
老夫子正收拾乱物，男子靠近，一片阴影笼罩而来。老夫子抬头，眼前男子魁梧奇伟，英武之气尽显，老夫子一眼断定此人非池中物。
他正色道：“公子有何事？”
霍擎北拱手，“夫子，我想要方才中砚者的纸条。”
老夫子迷惑。
“夫子那番话，振聋发聩，发人深省。”
老夫子看穿了他的目的，冷嗤道：“少来！”老夫子的眼睛瞟向堆叠的纸条，“自己找罢，别弄乱了，弄乱你给我收拾！”
霍擎北并无看穿的尴尬，反得寸进尺道：“夫子，纸条在您怀里，我找甚？”
老夫子大笑，“果真瞒不住你！幸而让他写了两张，给你一张罢。”夫子掏出纸条递于霍擎北，他刚捻住一角，老夫子的手蓦然缩回，霍擎北低头瞧着空空手指，无奈浅笑。
“另一个写下‘正心砚’的，是你罢？”
霍擎北颔首。
“此乃天缘之合。”老夫子边说边将纸条拍进霍擎北的掌心。
——
夜幕降临，云辘燃了烛心，双手捧过烛台送至哥哥书案上。
云辀见书亮了几分，他抬头看看乖巧的妹妹，抿唇一笑，“是不是无聊了？抱歉，妹妹，让你一直呆在房里。”
“不无聊！方才我又做成一件大事！哥哥，听好了！此房间墙上共有四千三百五十二个字，其中一千二百个字写的是悲春伤秋，考生们自觉科考无望，便作秋落春寒之辞，自我哀怜。二千四百字写的是爱慕之情。对了，哥哥，你可知快活阁是谁家宅邸？好像生了许多女儿，考生们大都爱慕那家的女子。”
云辀对上云辘充满求知欲的杏眸，四目相对，兄妹二人眼神清澈，房内鸦雀无声。云辀思索片刻，摇头道：“我不曾听闻。”
“好罢！”云辘嘟嘟嘴，低头玩弄袖摆。
云辀见小狗，不是，见妹妹低垂的小脑袋。放下书道：“看乏了，妹妹能否陪哥哥出去散散步？”
云辘闻言立即抬头，双目如繁星闪烁，点头如捣蒜。
云辀刚打开房门，妹妹‘蹿’地跑出去了。
“啊呀！”
云辀正关门听见了妹妹惨叫。
云辘适才跑出去便撞上一人，奈何男子胸.膛.硬.实，云辘撞上后迅即弹出，身子向后倾倒，男子伸出长臂揽过她的腰，云辘这才免受摔倒之苦。
鼻头撞得很疼，只是用手碰碰，眼睛即刻沁出泪花。
然则，是她先撞上的，便是她不对。云辘放下揉鼻子的手，瓮声道：“抱歉，是在下鲁莽了，还请宽恕则个。”
头顶上没有传来任何回应，云辘仰头望去。
二人相视，周遭吵嚷声戛然而止，两颗心跳得极快。
霍擎北低头凝视她，一双漂亮的眼眸透着水汽，朦朦波光，动人心弦。鼻头通红，水润樱唇微微嘟起，娇艳不可方物。环住她细腰上的手不觉扣紧了。
而云辘从未见过如此自相矛盾的男子。
他一脸桀骜不驯，周身却散发豪迈之气。眉宇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阴翳。泪堂黝黑，抹上了一层狠戾之色。菱形薄唇勾勒坚毅执拗。
他看自己的眼神充满侵占，如猛兽向猎物靠近，令人心生惧意。可透过那双坚定的眼眸，云辘还看见了...几分孤独和柔情。
云辀转身，见妹妹被男子抱着，心中骇然，大步上前，拱手道：“这位兄台，家弟性子浮躁，不小心冲撞了兄台，在下替家弟向兄台赔罪，还请兄台放了他。”
云辘听见哥哥的声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人搂在怀里。
小脸一红，伸手推开他，可她力气太小，对方纹丝未动。她看不见兄长，有些心急。
“哥哥！”
云辘唤他的声音有些急促，云辀眉宇紧蹙，脸色倏然沉重。
“兄台！还请先放了家弟！”
云辘这声“哥哥”，霍擎北听着颇为不爽，他眼眸微眯，搂着云辘与云辀对峙。两人眼中火光四溅，朝对方射出飞刀，电光火石之间，仿佛听见利刃摩擦的尖锐声。
云辀正要发难，霍擎北忽的松手。没了禁锢，云辘赶紧从他怀中退出，躲在哥哥身后，不敢看他。
霍擎北惯是如此，霸道强硬，恣意妄为。他想抱便抱，想放便放，从不顾及他人的感受。
此时一片花瓣落到云辘眸上，她惊醒，瞬间从回忆中抽离。
云辘拿下花瓣，放在掌心凝视。
豆包翘起尾巴，趾高气昂地走到云辘脚边，“喵呜”一声。
云辘蹲下，摸摸他的头。忽然想起甚，惊呼：“抱歉！豆包！忘钓小鱼了！我这就去！”
——
裴仕卿躲进书房，不许人来扰。
随后奴仆们听见屋内震声响，主君这是砸了书房？不应从大娘子那砸完才回来的吗？
‘叩叩’
“裴郎，是我，淑儿！裴郎，仔细伤了手！何苦为不值得的人动怒。妾身带了您最爱喝的羹汤，给您消消火。裴郎！”
蓦地，屋里面没了动静。
淑小娘端着白玉瓷瓮，表情有些得意。她赶紧唤丫环，瞧瞧发髻乱了没。
门打开，丫环瞟了眼面色阴沉的主君，赶忙低头退一旁。淑小娘见到裴仕卿眼睛一亮，才张嘴，就挨了一耳光，清脆响亮的巴掌声响彻空中。
淑小娘被扇倒在地，白玉瓷瓮被抛向空中后，直直落地，摔个粉碎，汤汁洒了淑小娘一脸。
奴仆们埋头噤声。
裴仕卿睥睨地上狼狈不堪，泫然欲泣的淑小娘，毫无怜惜，满眼尽寒霜。他捏紧手中的信，抬脚跨过她。
裴仕卿漫无目的走着，倏然脚步一停，双手微抖地展开看过无数次的信。
「云辘，吾妻。朝中忽遣吾去南方，特留此信。他朝回京，结为夫妇，韵成双璧。擎北呈」
裴仕卿牙快咬碎了，手抖动得厉害，恨不得立马撕碎信笺...
——
豆包津津有味吃着小鱼，云辘走进屋内找出信笺和笔。思索半响，提笔书写。写毕，装进函中。
“妈妈，明日陪我上街，我要寄信。”
翌日，春雨淅淅沥沥，乌云密布，天色黯淡。
云辘与孟妈妈撑伞走在街上，里坊比平素冷清。货奴们推着辘车从她身边经过，耳边萦绕脚踩水摊，车轮碾压的水渍声。
“妈妈，前面便是递铺，我自去即可。妈妈你去布铺罢，我寄了信，便去找你。”
孟妈妈点头，“也好，省些时间，外头下雨呢，还是早点回去。”
云辘朝她甜甜一笑，转身走进递铺。
这封信极要紧，云辘往铺兵手里多塞了些钱，再三拜托。
云辘从递铺出来，伞才刚撑开，雨倏然停了。
乌云被艳阳强行拨开，黄澄澄的日光从云朵缝隙间射下，一束束耀眼的光柱照在水地面上，闪烁着四角金星。
云辘撑着伞微微仰头，暖意袭来，她将伞收起，下了台阶朝布铺走去。
“快去看啊！镇压南蛮的霍大人回京了！”
“哪个霍大人？”
“浦州有名的官宦世家，霍家的霍擎北啊！”
“听闻霍大人身高八丈，英俊潇洒，我可要去瞧瞧，万一他看上我了呢！”
“能看上你？你往地上照照，凭相貌，那也是看上我！”
“他不是文官吗？怎去打蛮夷了！”
“这你都不懂，蛮子顽固不化，只能用武啊！”
方才的冷清街市，转瞬间人潮汹涌。人们连蹦带跑的，迅疾掠过云辘身边，整条街上只有她逆人群而行。议论之声，不绝于耳。云辘闻言心如止水，那个名字不再激起任何涟漪。
街市的另一边，人满为患，围得水泄不通，披甲戴盔的霍擎北骑着马缓缓行进。
二人不知，他们与彼此只相隔一排肆屋，正并肩前行。
店家面露难色，‘嘶’了一声，狡黠的目光盯着身高体阔的俊豪。
“抱歉客官，小店住满了，你往后瞧瞧，都是进京赶考的学子，别说邻屋，草房都没了。”
霍擎北不愿多费口舌，眼眸一沉，黝黑的泪堂增添威慑。如猛兽苏醒，猎物忽现，涣散的瞳仁骤然紧缩，危险至极。看得店家头皮发麻，深感眼前之人并非善类。
霍擎北趁势丢上钱袋。
“如何？”
店家赶忙赔笑道：“有有有！稍等客官，我马上让那屋的客人挪房！”
——
云辘是被吵醒的。
翌日清晨，客栈的读书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云辘从床上坐起，揉揉垂眸，抻抻懒腰。
她抬眸便瞧见兄长的背影，云辘侧头，耳朵动动，原来哥哥正小声背书呢。云辘明眸暗下来，不知昨夜哥哥睡否？他把床让给她，她还没心没肺的睡得香甜。
为了今年科考，兄长辛苦多年。他白日教书，夜里苦读，平日还要照管她的生活。进京的这两个月，他们白日赶路，晚上哥哥守着她不敢睡沉。兄妹俩没吃过一顿饱饭，带的干粮，兄长挑最软的给她，自己吃最硬的。
云辘盯着那窗牖下的身影，宽袖长袍下的哥哥愈发清瘦了。
酸楚之感汹涌而来，云辘一时情难自已，潸然泪下。兄妹似有心灵感应，云辀忽然转身，发觉妹妹低着头坐于床边。
云辀朝她走来，云辘赶紧抹泪，抬起头时笑靥兮兮。
“哥哥，你饿了没？我去给你买吃的！”
“我好像听见某人的肚子在叫唤，究竟是谁饿了呀？”云辘闻言撇嘴，云辀摸摸她的头，笑道：“你人生地不熟，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陪你。”
云辘站起来拉他坐下，下巴扬起，俏皮道：“哥哥放心，我不走远，买了便回。这儿都是考生，不妨事的！哥哥，你等我！”
云辘洗漱完，穿戴齐整后，兴高采烈地打开门，接着被眼前之景惊呆，廊道上站满了捧书的学子。
有的摇头晃脑，有的苦思冥想，有的闭目不语...
云辘蜷缩身子，双手护胸，弓腰垂首的挤了出去。她经过闭目学子旁，着实好奇，脚往后退一步，不由自主地凑近看。
“你是睡着了还是在背书？”
那人不语，云辘缩回她的小脑袋，摇头道：“站着也能睡着，读书真苦啊。”
云辘一出客栈，双手即刻撑开，原地蹦跶两下，迨身子舒展后往街市走去。
她嘴角噙笑，边走边四处环视。走了一会，甚是无趣。不论是河边石凳，茶摊小铺，书肆铺席皆被考生霸占。怎没有昨天的新奇？疑惑的云辘走到街边小贩的身边，侧身问道：“为何这儿全是考生？”
小贩斜睨忽现的少年，没好气道：“外地来的罢？来来来，告诉你啊。从解元客栈到前面的金榜食肆。瞧见没！就这条街，叫御考街，是梁京城内大名鼎鼎的文曲街。每年上榜的考生，这条街出的最多，当上大官的，有不少哩！所以每逢科考，御考街早早住满了人。抢不到房间的，白天也来背书，吸吸运气。”
“原来如此，多谢告知。”云辘拱手谢意。
御考街，无聊！她抬步要走，瞧见前方有个包子铺，打算买完包子便回客栈。
倏然传来吆喝声，“瞧一瞧，看一看，我手中的可是当朝宰执高公確用过的砚台。各位学子，欢迎给这砚台取名。名字若称得我心，我便将这砚台送出。希望各位学子踊跃尝试，得此砚者今年必定高中！”
老夫子最后一句正中考生下怀。原本捧书默背的考生们，闻言收起书本，纷纷跑去摊前。其中不乏高宰执的拥趸。都想一睹高宰执用过的砚台。顺道参与取名，这好兆头谁不想要。
“真麻烦！我出十贯买下这个砚台！”
“我！出十五贯！”
“有钱了不起啊！”
“就是！有钱去买官啊！在这炫耀！”
“满身铜臭味，有辱斯文！天下本洁净，就是被这些奸慝扰乱国本！才会乌烟瘴气！”
“说得好！”
“你说谁奸！你再说一次！”
云辘耳朵动动，心道有趣，这也能扯到国本？不愧是儒生，借故讽今张口便来。随意玩玩嘛，何苦来哉。
不过，她也想玩一下，反正不花钱！若得了砚台，就送给哥哥，让他沾沾御考街的好运！
云辘捧着荷叶包好的包子，用祈求的目光看向卖包子的大娘。
“大娘，我哥哥今年科考，我想送他这个砚台。可我担心包子冷掉，能不能先放您这帮我热一会儿...”
大娘抬眼瞧着少年，他眉目澄澈，伶俐俊俏，应是良家子弟。她接过云辘的包子，笑道：“去罢！”
“谢谢！谢谢大娘！”云辘鞠躬回道。
外围学子正吵架，云辘乘机挤进人群，端详老夫子手中的砚台。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这砚台，我不卖！若想要，凭本事来取！”
“好！”学子们为老夫子拊掌。
“方才那人喊到十五贯，已经不少啦！抵得我们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销。何况，这砚台并无奇巧之处，放书肆里，不过三文钱。足以证明老夫子的高尚品德，这宰相砚台定是真的！”
“说的有理，有理啊！”
老夫子拍掌，众人安静。
“我数十五个数，容你们思考。数完后，请大家写下名字，掷于盆内！开始！”
后面的人看不清砚台，纷纷往前挤。云辘感觉身后学子贴上她的后背了，热气传来，面颊涌上两片潮红，心生退意，可她看着老夫子手中的砚台，又有些不舍...
一名男子忽然强行插入人群中，一把拉开贴上云辘的学子，偏要站她身后。学子被他猛地一拉，倒在后面人的怀里，后面的人指着他鼻子骂，学子起身反过来与他对骂。
可骂着骂着，学子觉得不对劲，他对后面人说：“等会，这事儿不是我俩的错！”学子面露不悦，他拍拍罪魁祸首的后背，抢他位置的男子转身，学子却只见对方的圆袍领，又不耐烦地仰起头。
男子的脸棱角分明，英气深邃。狭长的丹凤眼锋凛锐利，龙鼻高挺，蕴蓄雷霆震慑之势。
学子眼神躲闪，眸中戾气顷刻消散。他目光下移，不经意间瞥见男子臂膀，这粗壮程度，能把他折成两断。学子闭紧嘴巴，不敢多言，更不敢挤他。
学子努力后退，直至退无可退时，双脚定住，以一人之薄力，生生挡住推力。后面传来骂声，学子哪还有心情看砚台，衣衫浸汗，脚底搓得冒火。
没有男子贴身，云辘身后倏然松快了，呼出一口气，专心看向砚台。
“从外观来看，不就是寻常黑砚，放书肆里还是最便宜的那块，实在瞧不出有何特别。”
有人小声议论着。
众考生盯着老夫子手中‘相貌平平’的砚台，抓耳挠腮，绞尽脑汁。
“十五个数已到！请你们写下砚台名！”老夫子说罢将砚台装进布袋，看向众生，拈须一笑。
“夫子，我出来的急，未带纸笔，可否借您纸笔一用。”
老夫子颔首。
云辘成竹于胸，老夫子不禁多看他两眼，见他提笔便写，写罢，将纸折三折后，掷进盆内。
纸条如雪花般投来。顷刻间，盆内纸条溢出，老夫子拿手压了压，喊道：“还有吗？没有的话，我开始看了。提前说好，自我打开第一张，后面不再接收纸条。”
众人心急，想立刻知道砚落谁家，纷纷吼道：“没了！没了。快开！快开！”
他们目不转睛，盯着老夫子打开一个又一个纸条，如同放榜时的焦灼之态。
云辘含笑望去，杏眼流露出潺潺水意，春阳落在她身后，连细颈的绒毛都布上金光，似剔透的晶石。
在场之人皆看向老夫子。除了，云辘身后的男子。
老夫子揭开所有纸条后，心中已有答案，鸿儒拈霜须，老夫子赞赏之意尽现。
众人见状，皆屏息以待，他们仿佛真心信奉得此砚者必高中的轻言。
“老夫属意的砚名，竟有两人同写。这个砚台，你们自行商议吧！此砚便称作‘正心砚’。”
学子们闻言哄然炸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没错，是高宰执曾言的‘正心以为本，修身以为基’，把内心纯正作为处世的根本。此砚外观纯朴，正如世间纯正之人。可纯正之人易被俗世轻蔑，不屑，乃至践踏。倒行逆施，便生出许多是非。希望各位学子，有朝金榜题名时，也不忘本心，为百姓谋福。”
“说得好！”街上响起雷鸣般掌声，老夫子言语通俗，却意味深远。既平了方才辩奸一事，又点了科考背后的国之责重。一箭双雕，真可谓深藏不露。
“请问，正心砚是谁所写？”
“我！”云辘欢快举手。
“烦请公子再写一遍，以示公正。”
云辘点点头，即刻提笔书写，写毕交给老夫子，他颔首赞赏道：“不错，正是这个笔迹。”老夫子望向众人，“还有一位，请举手。”
无人回应。
人群中本有想冒名顶替的，可老夫子当场验笔迹，便掐了歪歪心思。
老夫子等了一会，无人再举。这才将布袋中的砚台取出，双手递给云辘。
“祝愿你今年高中。”
“我不考，是我兄长考！”
“祝愿你兄长今年高中！”
云辘喜笑颜开，“谢谢夫子！”
“真是好命，另一人也不知去哪了，不然他也能拿一半啊。”
“且说呢，走狗屎运，被个毛小子捡漏，哼。”
云辘无视那些酸话，朝老夫子作揖后离开。她取回包子，满面春风地往客栈走去。
人群离散，街上又恢复之前的模样，考生们背书，摊贩们叫卖。
老夫子正收拾乱物，男子靠近，一片阴影笼罩而来。老夫子抬头，眼前男子魁梧奇伟，英武之气尽显，老夫子一眼断定此人非池中物。
他正色道：“公子有何事？”
霍擎北拱手，“夫子，我想要方才中砚者的纸条。”
老夫子迷惑。
“夫子那番话，振聋发聩，发人深省。”
老夫子看穿了他的目的，冷嗤道：“少来！”老夫子的眼睛瞟向堆叠的纸条，“自己找罢，别弄乱了，弄乱你给我收拾！”
霍擎北并无看穿的尴尬，反得寸进尺道：“夫子，纸条在您怀里，我找甚？”
老夫子大笑，“果真瞒不住你！幸而让他写了两张，给你一张罢。”夫子掏出纸条递于霍擎北，他刚捻住一角，老夫子的手蓦然缩回，霍擎北低头瞧着空空手指，无奈浅笑。
“另一个写下‘正心砚’的，是你罢？”
霍擎北颔首。
“此乃天缘之合。”老夫子边说边将纸条拍进霍擎北的掌心。
——
夜幕降临，云辘燃了烛心，双手捧过烛台送至哥哥书案上。
云辀见书亮了几分，他抬头看看乖巧的妹妹，抿唇一笑，“是不是无聊了？抱歉，妹妹，让你一直呆在房里。”
“不无聊！方才我又做成一件大事！哥哥，听好了！此房间墙上共有四千三百五十二个字，其中一千二百个字写的是悲春伤秋，考生们自觉科考无望，便作秋落春寒之辞，自我哀怜。二千四百字写的是爱慕之情。对了，哥哥，你可知快活阁是谁家宅邸？好像生了许多女儿，考生们大都爱慕那家的女子。”
云辀对上云辘充满求知欲的杏眸，四目相对，兄妹二人眼神清澈，房内鸦雀无声。云辀思索片刻，摇头道：“我不曾听闻。”
“好罢！”云辘嘟嘟嘴，低头玩弄袖摆。
云辀见小狗，不是，见妹妹低垂的小脑袋。放下书道：“看乏了，妹妹能否陪哥哥出去散散步？”
云辘闻言立即抬头，双目如繁星闪烁，点头如捣蒜。
云辀刚打开房门，妹妹‘蹿’地跑出去了。
“啊呀！”
云辀正关门听见了妹妹惨叫。
云辘适才跑出去便撞上一人，奈何男子胸.膛.硬.实，云辘撞上后迅即弹出，身子向后倾倒，男子伸出长臂揽过她的腰，云辘这才免受摔倒之苦。
鼻头撞得很疼，只是用手碰碰，眼睛即刻沁出泪花。
然则，是她先撞上的，便是她不对。云辘放下揉鼻子的手，瓮声道：“抱歉，是在下鲁莽了，还请宽恕则个。”
头顶上没有传来任何回应，云辘仰头望去。
二人相视，周遭吵嚷声戛然而止，两颗心跳得极快。
霍擎北低头凝视她，一双漂亮的眼眸透着水汽，朦朦波光，动人心弦。鼻头通红，水润樱唇微微嘟起，娇艳不可方物。环住她细腰上的手不觉扣紧了。
而云辘从未见过如此自相矛盾的男子。
他一脸桀骜不驯，周身却散发豪迈之气。眉宇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阴翳。泪堂黝黑，抹上了一层狠戾之色。菱形薄唇勾勒坚毅执拗。
他看自己的眼神充满侵占，如猛兽向猎物靠近，令人心生惧意。可透过那双坚定的眼眸，云辘还看见了...几分孤独和柔情。
云辀转身，见妹妹被男子抱着，心中骇然，大步上前，拱手道：“这位兄台，家弟性子浮躁，不小心冲撞了兄台，在下替家弟向兄台赔罪，还请兄台放了他。”
云辘听见哥哥的声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人搂在怀里。
小脸一红，伸手推开他，可她力气太小，对方纹丝未动。她看不见兄长，有些心急。
“哥哥！”
云辘唤他的声音有些急促，云辀眉宇紧蹙，脸色倏然沉重。
“兄台！还请先放了家弟！”
云辘这声“哥哥”，霍擎北听着颇为不爽，他眼眸微眯，搂着云辘与云辀对峙。两人眼中火光四溅，朝对方射出飞刀，电光火石之间，仿佛听见利刃摩擦的尖锐声。
云辀正要发难，霍擎北忽的松手。没了禁锢，云辘赶紧从他怀中退出，躲在哥哥身后，不敢看他。
霍擎北惯是如此，霸道强硬，恣意妄为。他想抱便抱，想放便放，从不顾及他人的感受。
此时一片花瓣落到云辘眸上，她惊醒，瞬间从回忆中抽离。
云辘拿下花瓣，放在掌心凝视。
豆包翘起尾巴，趾高气昂地走到云辘脚边，“喵呜”一声。
云辘蹲下，摸摸他的头。忽然想起甚，惊呼：“抱歉！豆包！忘钓小鱼了！我这就去！”
——
裴仕卿躲进书房，不许人来扰。
随后奴仆们听见屋内震声响，主君这是砸了书房？不应从大娘子那砸完才回来的吗？
‘叩叩’
“裴郎，是我，淑儿！裴郎，仔细伤了手！何苦为不值得的人动怒。妾身带了您最爱喝的羹汤，给您消消火。裴郎！”
蓦地，屋里面没了动静。
淑小娘端着白玉瓷瓮，表情有些得意。她赶紧唤丫环，瞧瞧发髻乱了没。
门打开，丫环瞟了眼面色阴沉的主君，赶忙低头退一旁。淑小娘见到裴仕卿眼睛一亮，才张嘴，就挨了一耳光，清脆响亮的巴掌声响彻空中。
淑小娘被扇倒在地，白玉瓷瓮被抛向空中后，直直落地，摔个粉碎，汤汁洒了淑小娘一脸。
奴仆们埋头噤声。
裴仕卿睥睨地上狼狈不堪，泫然欲泣的淑小娘，毫无怜惜，满眼尽寒霜。他捏紧手中的信，抬脚跨过她。
裴仕卿漫无目的走着，倏然脚步一停，双手微抖地展开看过无数次的信。
「云辘，吾妻。朝中忽遣吾去南方，特留此信。他朝回京，结为夫妇，韵成双璧。擎北呈」
裴仕卿牙快咬碎了，手抖动得厉害，恨不得立马撕碎信笺...
——
豆包津津有味吃着小鱼，云辘走进屋内找出信笺和笔。思索半响，提笔书写。写毕，装进函中。
“妈妈，明日陪我上街，我要寄信。”
翌日，春雨淅淅沥沥，乌云密布，天色黯淡。
云辘与孟妈妈撑伞走在街上，里坊比平素冷清。货奴们推着辘车从她身边经过，耳边萦绕脚踩水摊，车轮碾压的水渍声。
“妈妈，前面便是递铺，我自去即可。妈妈你去布铺罢，我寄了信，便去找你。”
孟妈妈点头，“也好，省些时间，外头下雨呢，还是早点回去。”
云辘朝她甜甜一笑，转身走进递铺。
这封信极要紧，云辘往铺兵手里多塞了些钱，再三拜托。
云辘从递铺出来，伞才刚撑开，雨倏然停了。
乌云被艳阳强行拨开，黄澄澄的日光从云朵缝隙间射下，一束束耀眼的光柱照在水地面上，闪烁着四角金星。
云辘撑着伞微微仰头，暖意袭来，她将伞收起，下了台阶朝布铺走去。
“快去看啊！镇压南蛮的霍大人回京了！”
“哪个霍大人？”
“浦州有名的官宦世家，霍家的霍擎北啊！”
“听闻霍大人身高八丈，英俊潇洒，我可要去瞧瞧，万一他看上我了呢！”
“能看上你？你往地上照照，凭相貌，那也是看上我！”
“他不是文官吗？怎去打蛮夷了！”
“这你都不懂，蛮子顽固不化，只能用武啊！”
方才的冷清街市，转瞬间人潮汹涌。人们连蹦带跑的，迅疾掠过云辘身边，整条街上只有她逆人群而行。议论之声，不绝于耳。云辘闻言心如止水，那个名字不再激起任何涟漪。
街市的另一边，人满为患，围得水泄不通，披甲戴盔的霍擎北骑着马缓缓行进。
二人不知，他们与彼此只相隔一排肆屋，正并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