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逢暴君
久雪后晴，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云机揣着一幅绸卷行在路上，嘴角的笑意根本难以抑制。
自她身穿进这个陌生乱世，已经二月有余。
为在此处生存，她做起了制香染香的生意。
今日她走了大运，遇到一个事儿少且出手极其阔绰的主顾。
云机心里正乐着，一个身着脏破衣裳的少年毫无征兆地挡在她面前，拦住她的去路。
少年紧紧攥着她的衣袖，有气无力地恳求道：“求您，救我……”
少年看起来面黄肌瘦，想是许久都没有进食的缘故，两颊都深深凹陷进去。
可他那双眼睛却如隼目般明亮锐利，带着对生的渴求熠熠生辉。
这样的眼神实在算不上良善，甚至还有几分逼迫的味道。
就好像云机非救他帮他不可，不然就是什么人人得而唾之的道德沦丧之人。
“凭什么？”云机半是疑惑，半是质问，显然没打算如少年所愿。
乱世之中可怜人多的是，见一个拉一把，她早活不下去了。
少年的嘴巴费力地张合，却只发出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
看着少年艰难张嘴的模样，云机不耐烦地倾下身子问：“你说的什……”
可还没等她把话说完，那少年就“噗通”一声倒地，与尘土打了个别出心裁的照面。
这，这算什么？她什么都没做啊。
云机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没料想这孩子小小年纪，竟深谙碰瓷这门高深的技术。
她冲着周围叫嚷起来：“烦请路过的诸位替我做个证，我可没有动这孩子，是他自己倒下去的！”
路上行人十余数，回应她的却只有扬起的飞雪。
所以说，道路是用来走的，不是用来拦住过往行人，给自己证明清白的。
内心挣扎良久，云机长叹一口气，道德感和责任心终究占了上风。
罢了，救便救了，算她倒霉。
云机将少年带回落脚的蓬屋，又替他擦净身子，换上干净衣裳
秉承着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的理念，他甚至花钱还请了疾医来。
好在少年一切都好，不然又要多她一份支出。
“这样看起来，也没有那么讨人厌嘛！”送走疾医后，云机看着眼躺在床上的少年嘟囔着。
闭着眼的少年全然没有方才饿虎扑食般的狠劲，可也没有了什么生机。
若不是还能看得出呼吸带动的胸腔起伏，根本难辨他的生死。
“究竟是哪家的大人，居然任由一个半大的孩子乱走，知不知道这是乱世啊？”
云机嘴上责怪着少年父母监护不力，像是多么关心他的生死。
心里其实在盘算着什么时候把人送走，然后问少年父母索回承担照护相关费用的事。
她可不是什么慈善家，为救人付出的金钱成本还是要讨回来的。
看少年之前身上穿的，虽然破旧，却也是绣罗锦衣，想必家世不显也贵。
到时候可得好好敲诈一笔！
“咳咳咳。”少年似有醒来的征兆，轻轻发出了几声咳嗽。
云机停下满是铜臭的遐想，端了碗水送到少年嘴边，扶着他喝了几口。
“你现在可有食欲？我做了些黍粥，要吃吗？”经过了一番算计，她的语气，比初见少年时要温和不少。
不知是不是眼花，云机莫名从少年眼中，看到些许来由不明的敌意。
怪哉，这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嘛？
不说感恩戴德，起码对她得敬重一些吧？
云机再仔细看去，少年的眼神又恢复成了久睡之人初醒的懵懂。
而面对她善意的询问，少年也顺从地点了点头：“多谢先生。”
这样瞧着，一点儿也看不出方才对人带有敌意的模样。
云机起先还觉得少年的表现实在可恶，可听到一声“先生”，心中郁结就全散了。
眼花，绝对是眼花了！
她也想生气的，可是少年唤她“先生”诶。
在现代社会，先生这个词被滥用得遍地都是；但在古代，那可是对一个人极高的评价。
云机心中飘飘然，从庖厨端来黍粥的这一小段路，脚步都是虚浮的。
见少年第一碗粥快要见底了，她还体贴地要给少年盛第二碗。
和平日里掉颗豆子在地上，都要四处寻找捡起来的她，简直两模两样。
许是她的慷慨实在是太感人，第二碗粥盛过来的时候，少年挺直了背脊地跪在她面前。
云机头回见这种场景，愣了半晌。
手上的粥她是继续端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她急得满头大汗，问少年：“你这是做什么？”语气中满是惊恐。
谁知少年这一跪还不算完，他甚至额头碰地，磕了个头：“先生救命之恩，小人没齿难忘。”
试问一个接受过平等教育的现代人，哪里受得了别人对自己行这样的大礼。
云机扔下手中的碗，上前把少年从地上拔萝卜一样拉了起来：“你先起来。”
少年听不明白一般，不依不饶，仍是固执要跪。
像是被下达了什么指令一样，别人对他伸以援手，他就得长跪不起。
道理讲不通，云机气得拎起少年的衣领，吼道：“和你说不明白了是吧？表达感谢的方法有很多种。
“你跪我，不仅对你自己是一种贬低，于我，也是一种羞辱！”
是，她是个庸俗至极的人，十分享受受人尊敬追捧的感觉。
可这种感觉，不需要别人贬损自身的人格来实现。
云机越想越气，直接威胁少年道：“你再随随便便跪人，我便把你扔出去自生自灭！”
此时外头风雪交加，这时候把一个年仅十二三岁的孩子扔出去，定是很难活下去。
可她宁愿见死不救，背负罪恶感活一辈子，也不要救一个自轻自贱的人。
而且云机知道，她今日受了这一跪，便有一种自己是个不图回报的好人的意思。
如此这般，日后她还怎么好意思去讨要照护费？
不过最后这句，她没有直接说出口。
怎么说呢，让一个孩子太早领略成年人之间的心计，总归是不好的。
少年大概被那句“自生自灭”吓着了，眼中噙满了泪，腿是不再敢轻举妄动了。
云机心中刚生出几分欣慰，就见少年轻轻抓起她的手落在胸口，意有所指道：
“先生于子壤有恩，让子壤做什么都可以。”
少年露出低眉顺眼惯了的人才会露出的逆来顺受的表情，摆出静候垂怜的姿态。
好比一只天上自在的雀鸟，自甘沦为笼中乖顺的玩物。
啊？
云机看不懂，但是大受震撼。
她飞快缩回手，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你先吃些东西，把身体养好，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少年眼中的泪光，实在刺得她心口发疼。
道德沦丧之地，即使是时常对他人苦难默不作声的她，也登时变得高尚起来。
她重新从庖厨打过一碗粥，送到少年面前，询问道：
“你叫子壤？还记得自己是哪里的人吗？”
只要知晓了籍贯，云机就有自信猜出这少年是哪家大族的人，也就不枉负她这几十天来对其的付出与照顾。
名为子壤的少年咽下一口粥，乖乖地答道：“我，我是卫国阳城人。”
卫国阳城？真是怪了，那个地方可没出过什么大户人家啊……
况且襄国对卫国虽呈环抱之势，但不论是两国之间，还是对外，都无征战，而子壤却像是从战乱之地逃命来的。
若说是移民到别国的，也不现实。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谁会蠢到从无战之国去到战乱之国？
加上各国皆推行锁国保民之策，除了收容难民，基本不会允许人口流动。
疑问大大的有，只是云机并不甚在意细枝末节，只关注能不能把钱要回来。
于是她换了个更为直接的问题，“子壤啊，你的姓氏是什么？”
在这个朝代，姓表起源，氏表宗族，姓与氏都是贵族专属。
子壤虽有不解，却也认真回答道：“先生说笑了，子壤命贱如草，并无姓氏。”
并无姓氏的另一层意思，非富非贵。
大意了！
云机脸上写满了失望，一点也没避讳子壤。
子壤见她这副模样，慌忙问：“先生如何作此态？可是子壤做错了什么？”
云机摇摇头，随口敷衍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难过的事。”
听了她这话，子壤愈发小心翼翼：“是子壤让先生想起了伤心的事吗？”
这孩子可怜兮兮的模样，真是让人难以苛责。
云机挤出一个笑容，道：“和你没什么关系，不过子壤，你是和父母走散了嘛？可有听他们说要去往何处，这样我也好送你和他们汇合。”
讨回在少年身上花费的钱是不行了，早点把人送走，及时止损才是当下该做的。
子壤苦笑一声，道：“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他卖进了王宫里。
后半句是云机没能听到的，她只是遵从经验，结合历史背景，误以为子壤父母早殇。
“停停！”她制止子壤继续说下去，子壤却没有停嘴：“若是先生觉得我累赘，待还完先生恩情，我会自行离开，不让先生为难。”
泪，炸了出来。
云机背过身去偷偷抹泪。
不行了，这孩子身世也太过悲惨，人也太过懂事。
南康公主见了恐怕都犹为怜惜，何况是她？
云机拍了拍子壤的肩，声音哽咽道：“不必再说了，你且安心休养，其余的事日后再说。”
为了在子壤面前不至于太狼狈，她借着出门晒太阳的由头，捂着脸离开了卧房。
这次金钱和心灵的双重打击，够她哭好一阵儿的了。
云机揣着一幅绸卷行在路上，嘴角的笑意根本难以抑制。
自她身穿进这个陌生乱世，已经二月有余。
为在此处生存，她做起了制香染香的生意。
今日她走了大运，遇到一个事儿少且出手极其阔绰的主顾。
云机心里正乐着，一个身着脏破衣裳的少年毫无征兆地挡在她面前，拦住她的去路。
少年紧紧攥着她的衣袖，有气无力地恳求道：“求您，救我……”
少年看起来面黄肌瘦，想是许久都没有进食的缘故，两颊都深深凹陷进去。
可他那双眼睛却如隼目般明亮锐利，带着对生的渴求熠熠生辉。
这样的眼神实在算不上良善，甚至还有几分逼迫的味道。
就好像云机非救他帮他不可，不然就是什么人人得而唾之的道德沦丧之人。
“凭什么？”云机半是疑惑，半是质问，显然没打算如少年所愿。
乱世之中可怜人多的是，见一个拉一把，她早活不下去了。
少年的嘴巴费力地张合，却只发出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
看着少年艰难张嘴的模样，云机不耐烦地倾下身子问：“你说的什……”
可还没等她把话说完，那少年就“噗通”一声倒地，与尘土打了个别出心裁的照面。
这，这算什么？她什么都没做啊。
云机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没料想这孩子小小年纪，竟深谙碰瓷这门高深的技术。
她冲着周围叫嚷起来：“烦请路过的诸位替我做个证，我可没有动这孩子，是他自己倒下去的！”
路上行人十余数，回应她的却只有扬起的飞雪。
所以说，道路是用来走的，不是用来拦住过往行人，给自己证明清白的。
内心挣扎良久，云机长叹一口气，道德感和责任心终究占了上风。
罢了，救便救了，算她倒霉。
云机将少年带回落脚的蓬屋，又替他擦净身子，换上干净衣裳
秉承着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的理念，他甚至花钱还请了疾医来。
好在少年一切都好，不然又要多她一份支出。
“这样看起来，也没有那么讨人厌嘛！”送走疾医后，云机看着眼躺在床上的少年嘟囔着。
闭着眼的少年全然没有方才饿虎扑食般的狠劲，可也没有了什么生机。
若不是还能看得出呼吸带动的胸腔起伏，根本难辨他的生死。
“究竟是哪家的大人，居然任由一个半大的孩子乱走，知不知道这是乱世啊？”
云机嘴上责怪着少年父母监护不力，像是多么关心他的生死。
心里其实在盘算着什么时候把人送走，然后问少年父母索回承担照护相关费用的事。
她可不是什么慈善家，为救人付出的金钱成本还是要讨回来的。
看少年之前身上穿的，虽然破旧，却也是绣罗锦衣，想必家世不显也贵。
到时候可得好好敲诈一笔！
“咳咳咳。”少年似有醒来的征兆，轻轻发出了几声咳嗽。
云机停下满是铜臭的遐想，端了碗水送到少年嘴边，扶着他喝了几口。
“你现在可有食欲？我做了些黍粥，要吃吗？”经过了一番算计，她的语气，比初见少年时要温和不少。
不知是不是眼花，云机莫名从少年眼中，看到些许来由不明的敌意。
怪哉，这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嘛？
不说感恩戴德，起码对她得敬重一些吧？
云机再仔细看去，少年的眼神又恢复成了久睡之人初醒的懵懂。
而面对她善意的询问，少年也顺从地点了点头：“多谢先生。”
这样瞧着，一点儿也看不出方才对人带有敌意的模样。
云机起先还觉得少年的表现实在可恶，可听到一声“先生”，心中郁结就全散了。
眼花，绝对是眼花了！
她也想生气的，可是少年唤她“先生”诶。
在现代社会，先生这个词被滥用得遍地都是；但在古代，那可是对一个人极高的评价。
云机心中飘飘然，从庖厨端来黍粥的这一小段路，脚步都是虚浮的。
见少年第一碗粥快要见底了，她还体贴地要给少年盛第二碗。
和平日里掉颗豆子在地上，都要四处寻找捡起来的她，简直两模两样。
许是她的慷慨实在是太感人，第二碗粥盛过来的时候，少年挺直了背脊地跪在她面前。
云机头回见这种场景，愣了半晌。
手上的粥她是继续端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她急得满头大汗，问少年：“你这是做什么？”语气中满是惊恐。
谁知少年这一跪还不算完，他甚至额头碰地，磕了个头：“先生救命之恩，小人没齿难忘。”
试问一个接受过平等教育的现代人，哪里受得了别人对自己行这样的大礼。
云机扔下手中的碗，上前把少年从地上拔萝卜一样拉了起来：“你先起来。”
少年听不明白一般，不依不饶，仍是固执要跪。
像是被下达了什么指令一样，别人对他伸以援手，他就得长跪不起。
道理讲不通，云机气得拎起少年的衣领，吼道：“和你说不明白了是吧？表达感谢的方法有很多种。
“你跪我，不仅对你自己是一种贬低，于我，也是一种羞辱！”
是，她是个庸俗至极的人，十分享受受人尊敬追捧的感觉。
可这种感觉，不需要别人贬损自身的人格来实现。
云机越想越气，直接威胁少年道：“你再随随便便跪人，我便把你扔出去自生自灭！”
此时外头风雪交加，这时候把一个年仅十二三岁的孩子扔出去，定是很难活下去。
可她宁愿见死不救，背负罪恶感活一辈子，也不要救一个自轻自贱的人。
而且云机知道，她今日受了这一跪，便有一种自己是个不图回报的好人的意思。
如此这般，日后她还怎么好意思去讨要照护费？
不过最后这句，她没有直接说出口。
怎么说呢，让一个孩子太早领略成年人之间的心计，总归是不好的。
少年大概被那句“自生自灭”吓着了，眼中噙满了泪，腿是不再敢轻举妄动了。
云机心中刚生出几分欣慰，就见少年轻轻抓起她的手落在胸口，意有所指道：
“先生于子壤有恩，让子壤做什么都可以。”
少年露出低眉顺眼惯了的人才会露出的逆来顺受的表情，摆出静候垂怜的姿态。
好比一只天上自在的雀鸟，自甘沦为笼中乖顺的玩物。
啊？
云机看不懂，但是大受震撼。
她飞快缩回手，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你先吃些东西，把身体养好，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少年眼中的泪光，实在刺得她心口发疼。
道德沦丧之地，即使是时常对他人苦难默不作声的她，也登时变得高尚起来。
她重新从庖厨打过一碗粥，送到少年面前，询问道：
“你叫子壤？还记得自己是哪里的人吗？”
只要知晓了籍贯，云机就有自信猜出这少年是哪家大族的人，也就不枉负她这几十天来对其的付出与照顾。
名为子壤的少年咽下一口粥，乖乖地答道：“我，我是卫国阳城人。”
卫国阳城？真是怪了，那个地方可没出过什么大户人家啊……
况且襄国对卫国虽呈环抱之势，但不论是两国之间，还是对外，都无征战，而子壤却像是从战乱之地逃命来的。
若说是移民到别国的，也不现实。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谁会蠢到从无战之国去到战乱之国？
加上各国皆推行锁国保民之策，除了收容难民，基本不会允许人口流动。
疑问大大的有，只是云机并不甚在意细枝末节，只关注能不能把钱要回来。
于是她换了个更为直接的问题，“子壤啊，你的姓氏是什么？”
在这个朝代，姓表起源，氏表宗族，姓与氏都是贵族专属。
子壤虽有不解，却也认真回答道：“先生说笑了，子壤命贱如草，并无姓氏。”
并无姓氏的另一层意思，非富非贵。
大意了！
云机脸上写满了失望，一点也没避讳子壤。
子壤见她这副模样，慌忙问：“先生如何作此态？可是子壤做错了什么？”
云机摇摇头，随口敷衍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难过的事。”
听了她这话，子壤愈发小心翼翼：“是子壤让先生想起了伤心的事吗？”
这孩子可怜兮兮的模样，真是让人难以苛责。
云机挤出一个笑容，道：“和你没什么关系，不过子壤，你是和父母走散了嘛？可有听他们说要去往何处，这样我也好送你和他们汇合。”
讨回在少年身上花费的钱是不行了，早点把人送走，及时止损才是当下该做的。
子壤苦笑一声，道：“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他卖进了王宫里。
后半句是云机没能听到的，她只是遵从经验，结合历史背景，误以为子壤父母早殇。
“停停！”她制止子壤继续说下去，子壤却没有停嘴：“若是先生觉得我累赘，待还完先生恩情，我会自行离开，不让先生为难。”
泪，炸了出来。
云机背过身去偷偷抹泪。
不行了，这孩子身世也太过悲惨，人也太过懂事。
南康公主见了恐怕都犹为怜惜，何况是她？
云机拍了拍子壤的肩，声音哽咽道：“不必再说了，你且安心休养，其余的事日后再说。”
为了在子壤面前不至于太狼狈，她借着出门晒太阳的由头，捂着脸离开了卧房。
这次金钱和心灵的双重打击，够她哭好一阵儿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