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日光大盛。

    虽然刚过立夏,饱含燥气的风就已经吹得人心烦意乱。

    几道轻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口守着的侍女低头见礼,打开了房门。随着“吱——呀”的一声轻响,屋内的苦气扑面而来。

    迈进昏暗的房间,瘦削的人影最终停于床前。

    “老爷,该喝药了。”她轻声唤道。

    “咳、咳咳!”听到动静,林福生勉力抖动眼皮,睁开双眼,视线模糊了一会,他才看清来人。

    “是、是芸娘啊……”在小厮的帮助下他艰难坐起,服下了今日份的汤药。

    趁着他喝药的功夫,江令仪吩咐人把窗户开了透透气。

    药效上来后,林福生感觉松快许多。他打量着正忙忙碌碌的夫人,这些日子因为他的病,江令仪明显憔悴了许多,却仍然无损于她的风姿。

    一时间千般怜爱涌上心头,他招手——

    “芸娘,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老爷再说这种生分话,我可就要生气了。”江令仪乖顺地依偎在林福生身旁。

    长时间的卧病在床加上密不透风的环境,林福生就像一坨无法抑制的正在融化的肥油,粘腻、湿热、还夹杂些许腐臭。

    “你现下生着病,我这个夫人不照顾着,难不成还指望旁人?”她佯装不满道,“我懂了,到底是我来得晚,老爷心里还是更念着几位姐姐…”

    “你看你,又吃干醋。”林老爷笑起来,眼角细密的纹路挤成一团。即使现在处于这种境况,仍然有美娇娘为了他争风吃醋,他心里受用极了。

    他捏了捏身侧人柔滑的手,“是我心疼你。这段时间累坏了吧?这种伺候人的事,哪个不避着,也就你,巴巴地上赶着揽下来。”

    “行了,你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往后用不着来这么勤,别再把自己累倒了。”一阵疲倦涌上,林福生不欲多说,他揽着人,面色沉沉,“几个姨娘而已。她们比你年长,本来就该多替你分担。”

    江令仪在他心里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也许是人一旦上了年纪心肠就越发慈软。他对自己年轻的夫人总是多有怜爱。芸娘现下正处在最好的年纪,鲜活却不失体贴,花一样娇嫩的人却心心念念牵挂着自己。单说这一次他不慎患病,她每日总要过来照顾一番,从未落下。这怎能不让他多看顾几分?

    况且每次和芸娘待在一起,他都觉得自己仍然老当益壮,雄风不减当年。林福生深深地迷恋着这种感觉。

    至于其他几位姨娘,也就最开始一个月来的勤一点,后面都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像是生怕自己会害了她们一样!这么想躲着他?他偏不如她们的意!

    江令仪垂下双眸,识趣地没有再多话。又陪了林老爷一阵后,才缓步离开。

    直到回到自己的院子,她脸上噙着的微笑才消失。

    江令仪站在回廊上,看向院子里那棵高大的乔木,

    她嫁入林府的第二年,林老爷不知从哪搜罗来了这棵树,听闻它有着夫妻恩爱、富贵吉祥的蕴意,在她生辰那日让人栽种在了她院子里,也是为了彰显他对自己的珍爱。

    当下,重叠的叶影间已经透出点粉,像是某种意味不明的预兆。

    她偏过头,低声询问:“怎么样了?”

    “小姐,已经办妥了。算算日子,杨小姐抵达也就是这两天的功夫。”身边的侍女金蕊上前一步,回道。

    “那就好。”江令仪垂眸,轻叹一口气,“老爷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小姐是有大福之人,定能心想事成。”侍女玉棠也宽慰道。

    有大福?迎着正盛的天光,江令仪突然笑起来,是啊,她当然有大福!只要再多给她一点点时间…

    林老爷这场病生得太过突然,前一日还精神矍铄,谁料当晚就发起热来,城里的大夫一批批地请过来,都说只是普通风寒。

    也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哪怕药一碗碗地灌,就是不见大好。这都两三个月了,他还是缠绵病榻,也就这段时间才精神点。

    主心骨都半死不活了,府里当然也暗潮汹涌,甚至连一些旁支的亲戚和某些族老都不安分,可笑至极,半截身子都入土的家伙还来掺和这些,真不怕心力交瘁直接暴毙!

    想到这段时间府里隐隐的风向,江令仪面上郁色更甚,她的步伐加快,只想快点回屋沐浴,洗掉身上残留的不适感。她冷着脸迈过门槛,猝不及防下却被抱了个满怀。

    江令仪一惊,但很快便放松下来,她对自己的院子一向看守的很严,这个时间能出现在她屋里也就只有——

    “谁惹母亲生气了?脸冷成这样,我瞧着像是气狠了。”林家二郎笑嘻嘻的,“气大伤身呀,我替母亲揉揉心口…”

    “松手。”江令仪用力掐在男人的手臂上,对方吃痛只得悻悻然放开她。

    “现在别来招我,看见你就烦。”

    金蕊玉棠早就有眼色地守在了门外。

    “真这么生气?”林延不解地皱眉,“谁为难你了?告诉我我帮你出气!”

    “你?”江令仪听到这话动作顿住,转头细细打量林延一番,“你拿什么帮我?”

    十八九岁的年纪,身形还未完全长成,说是男人,少年郎倒更为贴切。心性也是如此。此刻被她这么一质疑,立刻涨红了脸叫唤起来:

    “你不信我?我可是二少爷!我看谁敢不给我面子!”

    “少爷这么厉害呀?”江令仪挑了挑眉,似笑非笑,“若是张姨娘呢?你也要为我出气?”林延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登时就没声了。

    看他支支吾吾的模样,江令仪懒得理他,自顾自地吩咐起侍女。往日里这个时候沐浴所需的一切准备都已做好,今天可能是因为林延在这等着 ,她们没敢来打扰。

    想到这里,江令仪又狠狠地刮了林延一眼。

    本以为他会识趣走人,没想到他又凑过来,期期艾艾的,“那我回头和她说说?我娘性子好,这中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听到他的称呼,江令仪瞥他一眼,不着痕迹地拧了下眉。林家是商贾之家,但上一位夫人走得早,林老爷又忙于生意,经常外出奔波,这也导致虽然家底不薄,但府里的规矩并不严苛,最起码像这样庶出的子女管姨娘叫娘这种事在她家里是绝不会被允许的。

    不过她嫁过来后也懒得管这种事,一是府里的几位少爷小姐都已经长成,这规矩立了到底有没有用还不好说,二则是她一个年纪轻轻的新妇在府里根基尚浅,为了这点小事平白无故惹人怨怼实在不划算。本来就够烦心的,也没那么多闲工夫和人斗来斗去。她宝贵的精力自然要放在更重要的地方上。

    至于林延为他亲娘开脱的话,她直接无视。性子好?张姨娘真要性子好怎么可能会养出林延这样骄纵又大胆的儿子?

    不过林延向来与张姨娘亲厚,这回反倒不问缘由就站在她这一边…

    “还算没白疼你。”江令仪哼笑一声,“知道你念着我,张姨娘年纪大了,平时更要多注重养生。近来天气闷得人心慌,让小厨房每日熬盅清火茶,也好去去身体里的燥气。”

    省得成天挖空心思想给她使绊子,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拎不清,既要又要的,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我娘要是知道你这么为她着想,她一定会很高兴的。”闻言,林延高兴地笑起来,漂亮的双眸微眯,神态有些像她未出阁前曾偷偷养过几日的猫。有些时候,她对林延还是满意的。

    “总不好让你为难。”江令仪神色微妙,却还是露出安抚的笑容,轻声哄道。

    张姨娘应该会高兴的多喝两碗茶了。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教的孩子,明明林老爷顶顶精明,她自己也不笨,偏偏生的这个儿子除了一副好相貌外,旁的什么都没学会。

    “我今天结束得早,突然想见你,就先来这里等着你了。”见她面上含笑,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冷脸,林延又试探着握住她的手,“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我还以为要再多等一些时间。”

    “一天到晚没个正形。”江令仪嗔他一眼,却也没拒绝,“以后都不用多等了。老爷惦记我辛苦,说要让其他人接手照料。你回去后也可以让张姨娘准备一下。”

    “他可真会使唤人。”林延有些愤愤不平,“府里那么多丫鬟照顾不过来吗?之前也是,霸着你那么多天,现在还要让别人也不安生!”

    “少说两句吧,他毕竟是你爹。”江令仪手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他一下,“这几天你也收拾收拾,之前都没怎么看你去过。多去陪陪他,他心里还是念着你的。”

    “谁要去陪他?每次说不上两句就要被骂,我又不是日子过太舒坦了非要找罪受!”林延嘴一撇立刻就要拒绝。

    “你不去的话那就只能让三少爷多陪陪老爷了。”迎着他惊愕的视线,江令仪盯着他的手,一节节地揉捏过去,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大小姐远嫁,只在逢年过节才有机会回来一趟。府里现下也就只剩下你和三少爷两个孩子,你不愿意去,那不就只剩下三少爷了吗?”

    “不行!”林延嚯地站起来,“老头子本来就偏心他,真这样老头子肯定会更喜欢他,那以后还有我什么事!他又不是大夫,疯了吗成天没事找事!果然阴险!”

    “坐下。”江令仪扯了扯他的手,被这么一打岔,她现在心情还不错,林延这副发脾气的扭曲模样竟也让她觉出了点蠢笨的可爱。

    “所以才提前告诉你一声啊。”她笑着把林延拉下来,“我总归是向着你的。但你自己也要乖一点。”

    林延跪坐在地上,皱着张脸把自己埋进她怀里,仍有些愤愤不平。

    “好了好了,”江令仪一只手揽过他的脖颈在他脸侧摩挲,另一只手轻拍他的脊背以作安抚,“这才到哪儿呢,再不济还有我陪着你呢。”

    好半晌,才传出来闷闷的一句:“我还没试过浴池呢。”

    “……”

    “你说要陪着我的。”声音依然很闷,腰上环着的手却悄悄缩紧了。

    “…真会上杆子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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