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鲁军队屠村那日，萧兴三十一年九月初九，是我八岁生辰。
九月初八的晚上，阿娘说她为我做了件新衣，待明日一早就给我穿上。
我等不及，扯着阿娘的袖子撒娇，
“阿娘，给阿圆看一眼吧！就看一眼！好不好嘛阿娘~求求你啦！”
阿娘没法子，宠溺的点了点我的头，回屋去拿出了一件纯杏花色，下摆用嫣红绣线绣着精致报春花的粗麻襦衣。
针脚细密，线头压得严严实实，一看便知是极用心做的。
我拿着襦衣在身上来回比划，真恨不得当下就穿出去，我眼珠一转，抱着衣服就躲回屋子里。
“哎！？这孩子……”
阿娘在我身后无奈的摇头浅笑。
我将衣服铺在床上，小手抚过衣领，抚过报春花，珍爱万分，我自打出生起，从未穿过新衣，以往的衣服，都是阿娘去村长媳妇崔婶子那借回来的。
从十年前开始，年头就不好，冬日里冻死的人越来越多。
听说那时村里有一家尚且过得下去的，叫老张头家，老张头死得早，张家阿奶一人带大几个孩子，亏得孩子出息，挣下一份家底，便举家搬到镇上去了。
临走之前，张家阿奶将家里的衣服全送到了崔婶子那，说是给村里穿不上衣服的人家。
其余各家都可以去崔婶子那“借衣”，把合适的衣服带回去给家里孩子穿，穿坏了就补，直到实在没法穿了，或者孩子大了，穿不了了，又送回崔婶子那，给别的孩子穿。
这样一来，孩子有衣服穿了，老人也不用再裁剪自己的衣服，有衣敝体，一家人挤着凑着，也能勉强熬过冬天。
一代一代的，一件衣服不知穿大了多少孩子。
从我记事以来，日子就更像干锅熬黄连，苦不堪言。
听说是皇帝不好，其实没人敢正大光明的议论，都是私底下偷偷抱怨两句。
从前我年幼，听不太懂大人说的，只隐约知道是皇帝太费钱了，建了很多宫殿，没钱了就加税。
我家中有四口人，没日没夜的耕种着七亩地，可在我五岁那年，地里的庄稼就不够交税了。
后来就开始打仗，我们村在最南边，翻山过去百里就是纨鲁国，不知从哪日开始，时常有军队从我们村里过。
村长说，是我们萧国同纨鲁打起来了！
刚开始时，我同村里的孩子一样好奇，高头大马，将军兵士，以往只在大人们口中似听天书一般听过。
军队经过时，就躲在屋里，偷偷从门缝里看。
可是再后来几年路过的军队就变了，会蛮横的进到院中，甚至屋里，抢走我们的粮食水壶，村里的阿牛叔不让拿，他们就下狠手打断了阿牛叔的腿！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看了，粮食也不敢放在家里，只能背到山上的洞里放着。
税越来越重，连温饱都给不上了。
村里的老人一个接一个跑到山上，他们把自己饿死在深山里，给家里的孩子们省一口吃的。
这样还是不行，于是便有婶子们跑到山里去，又省下一口吃的。
村子里原有一百多口人，渐渐的只剩下五十多人了。
而这就五十多人，在我八岁生辰那个月明星稀的夜里，堪堪只活下四人。
因为，没人告诉我们，萧国的军队三天前就败了，纨鲁的铁骑打过来了。
那一夜，我是被凄厉的哭喊声吵醒的，抱起床头的杏花色襦衣，正要出门去看看，阿娘突然冲了进来，她满脸惊慌恐惧，硬拽着我朝后院的猪圈跑去。
我家住在村尾，出门时我朝村头望了一眼，瞧见那儿火光冲天，混杂着凄厉的哭喊！
后院的猪圈里，已经好几年没养过猪了，堆放的杂物被拿开，露出一个刚好容纳一人进入的小洞，阿娘硬推着把我塞了进去，随后又将正在揉眼睛的弟弟塞了进来。
我尚不明所以时，阿娘大哭着喊道：
“阿圆，活下去！活下去！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心口疼的厉害，似要失去一生中最珍贵的再不可遇的宝物那般。
我不自觉地朝着爹娘伸出手去，阿爹用力将我的手按了回来。
我头一回见阿爹哭，他泪流满面，可还是强挤出一个笑容，摸着我的头快速说道：
“村子里来了坏人，阿圆你带着弟弟顺着地道往里走，走到头有被褥和吃食，等里面的东西吃完了，你再带着弟弟出来，不要让弟弟哭，不要大声讲话，知道吗？”
我仍是满脸不解，却听到熟悉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和军队路过一样。
阿爹面色一变，哽咽着对我说：
“阿圆，好好活下去！爹娘永远守着你们！”
然后迅速用木板盖住了入口，随后便有稀稀拉拉的泥土滑落下来。
那时我仍然惊魂未定，只呆愣在原地，未曾再叫一声爹娘，成了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再后来，我听到有好多人在地上走动的声响，没过一会儿，又安静了下来。
“阿姐…”
弟弟阿满被我放在身后的地上，在我屏气倾听的时候，他突然拉了拉我的衣服。
我赶忙回头，捂着他的嘴，朝他轻轻摇了摇头，他眨了眨大眼睛，倒是没再出声。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村头那歇斯底里的哭嚎久久萦绕在我心头，我想出去看看，却又想起阿爹的嘱咐，只得咬牙作罢。
地道极小极窄，我把阿满放在前头，推着他往里爬。
没爬多久，就看到了尽头，尽头是个大些的洞，我刚好能站起来，里头放着被褥和三大个包裹，还堆着十大竹筒水。
包裹里除了吃食，还有二百文钱。
洞顶有一根空心小竹子，和我们用来围地的竹竿一模一样，我只能用从竹心里射到地面上的小光点，来判断我们待了几天。
可随着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渐渐的我就不知道日子了。
直到水喝完了，干粮也快吃完了，我才带着阿满往外爬。
在入口处，我捡到了我的杏花色小襦衣，它脏兮兮的陷在泥里，想来是那天阿娘推我进来的时候，慌乱之中掉了，又被我踩了几脚。
我废了好大劲，才推开木板，一瞬间泥土和稻草哗啦啦落下来，呛得我和阿满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我把阿满推出去，又自个儿爬了上去。
可当我抬眼看的时候……
为什么…我的家…没有了？
泥土砌成的房子已经倒塌成废墟，再不见原先干净整洁的样子，阿爹阿娘不见踪影，整个村里都没有声响。
我拽着阿满跑过去，站在废墟上撕心裂肺的喊着，
“阿爹！”“阿娘！”
“阿爹！”“阿娘！”
“阿爹！”“阿娘！”
……
答应我的只有重重大山的回声。
我牵着阿满，踩着泥土深一脚浅一脚的朝村子里走去。
会给我和阿满野菜饼子吃的周奶奶，被横梁压在地上，面色青白；
崔婶子赤裸的躺在村路边，胸口插着两把大刀，眼睛睁的老大；
经常与我一同玩耍的春丫，倒在泥里，左手臂空荡荡，下面有一大摊暗红的泥土；
……
阿满懵懂，蹲下来轻轻推着春丫，小嘴里直喊道：
“春丫姐，春丫姐，你起来呀，不要睡在这里！”
可我知道，那不是睡，那是死了。
一路走过来，村里，没有一个人活着！
我环顾四周，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我躺在床上，头顶是熟悉的泥土坯子，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做梦啊……
“阿娘！”
我想要起身，却四肢无力撑不住，莫不是病了？
连叫了三声，才有人推门进来。
九月初八的晚上，阿娘说她为我做了件新衣，待明日一早就给我穿上。
我等不及，扯着阿娘的袖子撒娇，
“阿娘，给阿圆看一眼吧！就看一眼！好不好嘛阿娘~求求你啦！”
阿娘没法子，宠溺的点了点我的头，回屋去拿出了一件纯杏花色，下摆用嫣红绣线绣着精致报春花的粗麻襦衣。
针脚细密，线头压得严严实实，一看便知是极用心做的。
我拿着襦衣在身上来回比划，真恨不得当下就穿出去，我眼珠一转，抱着衣服就躲回屋子里。
“哎！？这孩子……”
阿娘在我身后无奈的摇头浅笑。
我将衣服铺在床上，小手抚过衣领，抚过报春花，珍爱万分，我自打出生起，从未穿过新衣，以往的衣服，都是阿娘去村长媳妇崔婶子那借回来的。
从十年前开始，年头就不好，冬日里冻死的人越来越多。
听说那时村里有一家尚且过得下去的，叫老张头家，老张头死得早，张家阿奶一人带大几个孩子，亏得孩子出息，挣下一份家底，便举家搬到镇上去了。
临走之前，张家阿奶将家里的衣服全送到了崔婶子那，说是给村里穿不上衣服的人家。
其余各家都可以去崔婶子那“借衣”，把合适的衣服带回去给家里孩子穿，穿坏了就补，直到实在没法穿了，或者孩子大了，穿不了了，又送回崔婶子那，给别的孩子穿。
这样一来，孩子有衣服穿了，老人也不用再裁剪自己的衣服，有衣敝体，一家人挤着凑着，也能勉强熬过冬天。
一代一代的，一件衣服不知穿大了多少孩子。
从我记事以来，日子就更像干锅熬黄连，苦不堪言。
听说是皇帝不好，其实没人敢正大光明的议论，都是私底下偷偷抱怨两句。
从前我年幼，听不太懂大人说的，只隐约知道是皇帝太费钱了，建了很多宫殿，没钱了就加税。
我家中有四口人，没日没夜的耕种着七亩地，可在我五岁那年，地里的庄稼就不够交税了。
后来就开始打仗，我们村在最南边，翻山过去百里就是纨鲁国，不知从哪日开始，时常有军队从我们村里过。
村长说，是我们萧国同纨鲁打起来了！
刚开始时，我同村里的孩子一样好奇，高头大马，将军兵士，以往只在大人们口中似听天书一般听过。
军队经过时，就躲在屋里，偷偷从门缝里看。
可是再后来几年路过的军队就变了，会蛮横的进到院中，甚至屋里，抢走我们的粮食水壶，村里的阿牛叔不让拿，他们就下狠手打断了阿牛叔的腿！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看了，粮食也不敢放在家里，只能背到山上的洞里放着。
税越来越重，连温饱都给不上了。
村里的老人一个接一个跑到山上，他们把自己饿死在深山里，给家里的孩子们省一口吃的。
这样还是不行，于是便有婶子们跑到山里去，又省下一口吃的。
村子里原有一百多口人，渐渐的只剩下五十多人了。
而这就五十多人，在我八岁生辰那个月明星稀的夜里，堪堪只活下四人。
因为，没人告诉我们，萧国的军队三天前就败了，纨鲁的铁骑打过来了。
那一夜，我是被凄厉的哭喊声吵醒的，抱起床头的杏花色襦衣，正要出门去看看，阿娘突然冲了进来，她满脸惊慌恐惧，硬拽着我朝后院的猪圈跑去。
我家住在村尾，出门时我朝村头望了一眼，瞧见那儿火光冲天，混杂着凄厉的哭喊！
后院的猪圈里，已经好几年没养过猪了，堆放的杂物被拿开，露出一个刚好容纳一人进入的小洞，阿娘硬推着把我塞了进去，随后又将正在揉眼睛的弟弟塞了进来。
我尚不明所以时，阿娘大哭着喊道：
“阿圆，活下去！活下去！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心口疼的厉害，似要失去一生中最珍贵的再不可遇的宝物那般。
我不自觉地朝着爹娘伸出手去，阿爹用力将我的手按了回来。
我头一回见阿爹哭，他泪流满面，可还是强挤出一个笑容，摸着我的头快速说道：
“村子里来了坏人，阿圆你带着弟弟顺着地道往里走，走到头有被褥和吃食，等里面的东西吃完了，你再带着弟弟出来，不要让弟弟哭，不要大声讲话，知道吗？”
我仍是满脸不解，却听到熟悉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和军队路过一样。
阿爹面色一变，哽咽着对我说：
“阿圆，好好活下去！爹娘永远守着你们！”
然后迅速用木板盖住了入口，随后便有稀稀拉拉的泥土滑落下来。
那时我仍然惊魂未定，只呆愣在原地，未曾再叫一声爹娘，成了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再后来，我听到有好多人在地上走动的声响，没过一会儿，又安静了下来。
“阿姐…”
弟弟阿满被我放在身后的地上，在我屏气倾听的时候，他突然拉了拉我的衣服。
我赶忙回头，捂着他的嘴，朝他轻轻摇了摇头，他眨了眨大眼睛，倒是没再出声。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村头那歇斯底里的哭嚎久久萦绕在我心头，我想出去看看，却又想起阿爹的嘱咐，只得咬牙作罢。
地道极小极窄，我把阿满放在前头，推着他往里爬。
没爬多久，就看到了尽头，尽头是个大些的洞，我刚好能站起来，里头放着被褥和三大个包裹，还堆着十大竹筒水。
包裹里除了吃食，还有二百文钱。
洞顶有一根空心小竹子，和我们用来围地的竹竿一模一样，我只能用从竹心里射到地面上的小光点，来判断我们待了几天。
可随着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渐渐的我就不知道日子了。
直到水喝完了，干粮也快吃完了，我才带着阿满往外爬。
在入口处，我捡到了我的杏花色小襦衣，它脏兮兮的陷在泥里，想来是那天阿娘推我进来的时候，慌乱之中掉了，又被我踩了几脚。
我废了好大劲，才推开木板，一瞬间泥土和稻草哗啦啦落下来，呛得我和阿满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我把阿满推出去，又自个儿爬了上去。
可当我抬眼看的时候……
为什么…我的家…没有了？
泥土砌成的房子已经倒塌成废墟，再不见原先干净整洁的样子，阿爹阿娘不见踪影，整个村里都没有声响。
我拽着阿满跑过去，站在废墟上撕心裂肺的喊着，
“阿爹！”“阿娘！”
“阿爹！”“阿娘！”
“阿爹！”“阿娘！”
……
答应我的只有重重大山的回声。
我牵着阿满，踩着泥土深一脚浅一脚的朝村子里走去。
会给我和阿满野菜饼子吃的周奶奶，被横梁压在地上，面色青白；
崔婶子赤裸的躺在村路边，胸口插着两把大刀，眼睛睁的老大；
经常与我一同玩耍的春丫，倒在泥里，左手臂空荡荡，下面有一大摊暗红的泥土；
……
阿满懵懂，蹲下来轻轻推着春丫，小嘴里直喊道：
“春丫姐，春丫姐，你起来呀，不要睡在这里！”
可我知道，那不是睡，那是死了。
一路走过来，村里，没有一个人活着！
我环顾四周，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我躺在床上，头顶是熟悉的泥土坯子，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做梦啊……
“阿娘！”
我想要起身，却四肢无力撑不住，莫不是病了？
连叫了三声，才有人推门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