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点爬上摩托车,戴上头盔的瞬间,视角因挡风面板而局限,世界只剩下眼前的一小块,仿佛是从生锈铁门上的猫眼望去的一样,有种探视的意味。

    “坐稳了吗?”星期八跨上车,侧头问道。

    “走吧。”她捏住他的皮衣下摆,喊道。

    头盔只有她的呼吸声擦过耳朵,好久都没有再响起别的声音,星期八没有发动车。她锤了一下他后背,问:“怎么了?”

    “你没事吧?”他犹豫地问道。

    “除了差点被你气到想打一套拳其余也还好。”

    “他也没事吧?”

    “没事。”

    星期八摸着后脑勺:“我还以为自己真的挑拨离间了,怪害怕的。”

    “他生气不那样。他要真生气就直接甩脸不理人啦。”

    而不是安静地听她解释,然后垂着眼睛说:“早点回家。”

    羽毛效应。

    又联想到这里,她的脸腾地烧起来,猛然踢一脚星期八的小腿:“快点走啦,还要不要和袁颂表白。”

    “知道啦!走啦!踢人这么痛!你才是混混吧!”

    下车后,星期八举起胳膊伸出手指,斜六十度绕场一圈:“这三个小区都有可能是袁颂的家。”

    她揉了揉额角:“我真是被你骗了,还以为你知道袁颂家住哪。请问这样怎么能找得到旺旺。”

    “我刚刚骑着车也才恍然大悟,觉得我真是被你这个好学生给骗了,让狗去叼我的情书送给袁颂,亏你想得出这个馊主意。”

    “那还不是……算了。”

    为了让你赶紧从涂子录面前滚蛋才急中生智想出来的。

    “算了算了,是只能算了,也没别的办法了,我要再缠着那男的,感觉你会把我给杀了,虽然我这条命已经没得可杀了。冒险试试咯,还好我家住一楼,放情书的抽屉也没上锁。不过,三个小区,几十栋楼,几百户,从哪找起?”

    “那就眼前这个吧。精卫填海,愚公移山嘛。”

    蓝点斗志满满。

    “找到了吗?”

    “没有,你呢?”

    “你说呢?”

    第一个小区没有电梯,他们分头爬完每栋二十层一共六栋楼的楼梯,喘着气,瘫倒在第一个小区的长椅上。

    “根本不可能找得到,门都关得紧紧的,隔音虽然差,但怎么保证一定能听到里面的狗叫声,肯定会有漏掉的。”星期八说。

    “再想想办法,两个臭皮匠也能顶三分之二个诸葛亮了。”

    “行,歇会儿。”

    星期八从口袋掏出一根皮筋,摩挲了一会儿,然后把头发在后颈上方扎成一个揪,终于露出整张脸的线条,眉目深邃,鼻梁高耸,显得人清俊突出了起来。

    “还有皮筋吗,我也想扎头发。”

    “没了,就一根。这根还是袁颂的。”

    蓝点一言难尽地看他,他忙慌地解释道:“我单纯地忘记还给她了,没别的意思啊。她上高中后就把头发剪短了,我不还应该也没有关系吧。”

    她叹口气:“算了,她是个好人,不会因为你偷了一根皮筋就和你计较的。”

    “都说了是她落下的!”

    星期八的脸憋得通红,像熟到快从树上掉落的柿子。

    “别说我了,你和刚刚那个男的肯定也有点什么。你喜欢他吧。”星期八半是回击,半是玩笑地说。

    “喔……”

    她拖着音调,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地降落,沉到地平线之下,包括居民楼,包括树木,包括她。而脚下的一切却缓缓升起来,包括长椅,包括砖石拼起来的地板,包括小草。世界颠倒了起来。

    星期八说:“喔屁啊。我告诉你那么多,你一点都不肯告诉我,小气鬼。”

    ——半年前,郑写对她的糊弄,也是这个反应,一模一样。

    星期八又说:“算啦,反正他肯定也喜欢你。在这一点上,你比我幸运多了。”

    ——这句话当初郑写也说了。

    她是怎么答的来着的?

    ——“这些以后再说嘛,现在不急。”

    蓝点突然站起来,严肃地面对他,道:“这是你的第几天了?”

    星期八扭捏一会儿,羞涩道:“那还是有一千多天了吧?”

    “啊?”

    “什么啊,你不是问我喜欢袁颂多久了。”

    蓝点无可奈何道:“我是问你,你已经以现在这个状态呆了多少天了?”

    “一天多吧,怎么了?”

    蓝点松了口气,继续道:“我们可以在公车站等袁颂,这样就知道她家在哪了。”

    “好有道理啊!但是……这会不会有点……”

    “有点什么?”她的目光锐利起来,仿佛穿过他的额头一眼看到他的后脑勺。

    “我都说了这根皮筋是她落、下、的!我什么都没干!”

    “行了,时间有限,快点走。”

    她不由分说地把他从椅子上扯起来。

    从公交车站的显示屏上看,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两人等得东倒西歪。

    “但是这附近只有一个公交车站啊。”

    “再等半个小时吧,实在没有就明天。”

    “也许这一辆就是了。”

    话音刚落,袁颂背着书包从一辆公车的后门走下来。

    “小水鱼,你现在眼里看到的天是什么样的?”他们跟在袁颂的身后,亦步亦趋,星期八问道。

    蓝点简明扼要道:“乌漆嘛黑。”

    “是吗,但在我这里,今天月光好亮,星星也多,好像银河。照得这条路也像银河。”星期八柔声道。

    蓝点闭上眼,再睁开,天与地依旧搅得浓黑一片。

    多美妙的比喻,可惜不是真的。

    眼送袁颂到家门口,蓝点和星期八礼貌地止步,商量着旺旺那条狗太亲信人,估计勾勾手就能乐呵呵地跟着人走,还听话,指哪走哪。袁颂家到星期八家再到七中倒是一条路拐着弯也能连下来,还挺顺的。但就是用这个办法风险太多,万一路上遇到什么狗贩子……

    “我们家哪有亲戚愿意养狗,就是被你们丢了,我要出去找。”

    “扔了一天了,早就被狗贩子捡走了,别找了!”

    他们在心里思忖这个办法实在离谱,若真成功就是个能拍成电影的传奇故事,抱着几分天真,几分信念,面上忙盘算要怎么护好旺旺,没一会儿,便听见从袁颂家薄薄的铁门里传来尖利的骂声。

    袁颂夺门而出,眼睛充血地蓄满泪水,溅湿半张脸:“第三次了!你们已经丢它第三次了!上次还想骗我是它自己走丢了!这次又要用低级的谎话瞒着我吗?我真不明白家里到底怎么就容不下一只狗了!”

    一个中年男人光脚踩在地上冲出来,一声声追赶像是皮鞭摔打在地上,摔打在赤裸冰冷的墙上。他伸手,轻而易举地扭住袁颂的头发,把她往家里头拽:“还敢离家出走了?还敢离家出走了?”

    星期八握紧了拳头,冲过去往男人脸上打,却是毫无效果,像一段纸巾丢在了石塑上。

    但他依旧一拳,一拳,一拳,不知疲惫地挥着。

    袁颂尖叫地抢自己的头发:“我没有要离家出走!我是要去找旺旺!”

    “还敢找?和狗玩到都不想上学了了还敢找?信不信我把你一块儿从家里丢出去?”

    “你丢吧!随便丢吧!我正好不用回家了!”

    “行啊,不回就不回,高考也别考,除了玩还懂什么?一次排名比一次排名退步,你自己的人生,你不要就算了!”

    男人说罢,用力地推了一把袁颂的后脑勺,她失去平衡,往前猛砸到墙。

    “哎哟——哎哟——你下手这么重干嘛!心疼心疼孩子吧!”

    一直站在男人和袁颂身后旁观的中年女人,这会儿才彻底露面,流着泪推开男人,抱紧袁颂:“宝贝好不好?痛不痛?起不起得来?”

    袁颂的肩膀像一团融化的黄油,女人干枯的手臂嵌不进去,滑溜溜的,总是捞不住这块黄油。

    袁颂的眼泪好像这么一摔便甩干了,转过头,机械地看着女人:“妈妈,你喜欢旺旺,对吗?”

    “怎么不喜欢呢?你不在家都是妈妈帮你带它遛去散步,带它吃饭洗澡。宝贝听话,我们回去,今天不写卷子了,直接睡觉。”

    男人哼道:“还好意思不写?再不写就没书读了,真以为七中是多好的学校,考个年段前三十就稳上985了是吗?”

    袁颂轻轻地喘气:“妈妈,你帮我找旺旺好不好?”

    “好,帮你找,妈妈帮你找。”

    “找个屁找,都说了丢一天了,早就被人抱走了。”男人说道。他的脚底紧贴着地板,仿佛是从那里生根长出来一般,每走一步路,就撕裂地面,掀起震动。

    “你闭嘴,去死吧,贱人,畜生不如的东西。” 袁颂抬头盯着他,毫不畏惧,眼睛深处却早就不再有生机了。

    “你说什么——”

    男人又要扬起大掌,袁颂表情拧了一下,喉间抖动,“哇”地呕吐到男人的脚背上。

    “小贱人,故意的?”

    “对啊。”袁颂咧着嘴角,没来得及完整地笑,就头一栽,昏死过去。

    “宝贝!”

    “袁颂!”

    星期八和女人的叫喊声像玻璃珠一样,在狭窄的楼道间回弹,然后渐渐稀落。

    袁颂父母把袁颂急哄哄地送到医院,挂了急诊,等待期间,袁爸爸逮着医生护士就破口大骂:“怎么还没人来救我女儿?你们都死了是不是?我女儿今年高考,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们负得了责任吗?”

    “说得仿佛刚刚不是你推的你女儿一样。”蓝点冷笑道。她头一回近距离见到这种场面,被吓得怔住,到医院才慢慢反应过来。

    袁颂已经醒了,半张着嘴,木楞地望着天花板。星期八屈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隔着被褥握住她的手。

    蓝点看着他们,口词匮乏,斟酌了好久,唤道:“星期八。”

    “嗯。”

    她郁闷地坐在他身后:“袁颂爸爸不是好人。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原来有这么坏的爸爸。”

    “其实很多的。”

    “而且我觉得袁颂妈妈也在骗袁颂。我也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这么爱撒谎的妈妈。”

    “也很多。不知道的话,说明你一直过得很幸福。”

    在袁爸爸的此起彼伏的怒吼声之下,一名医生不得不先放下手头病人,赶过来查看袁颂状态。

    星期八转过身,看着蓝点说:“我是不是不可能帮她脱离这个困局?没有时间,也没有办法。”

    蓝点把脸埋进膝盖间,半晌后,点了点头。

    医院的环境太嘈杂,听不清其中任何一种声音,就像是热闹的沉默。

    医生说袁颂目前看起来状态还好,呕吐应该是肠胃问题,但是为了保险,最好立即去拍一下脑部CT。袁妈妈便搀扶着袁颂坐上轮椅离开。袁爸爸一路嘀咕这家医院实在服务太差,不然赶紧拍完CT,就转院去市一医院。

    星期八留在原地,又握紧了拳头。

    “小水鱼,我送你回家,然后我去找旺旺。”他说。

    “我和你一起去吧。”

    他摇摇头:“你应该有很多朋友吧,连对我一个混混都这么有义气,就像我那些认识很久的兄弟一样。所以已经够了,我很感谢你。”

    “可是……”

    “更何况,不是有人和你说了吗?”

    “嗯?”

    “早点回家。”

    蓝点把头盔还给星期八时,下意识要说“注意安全”,但及时刹住,抿着嘴没说出口。

    他们这样称不上是人的人,有什么安全可注意的,好像不顾一切才是正义的道理。

    小区有门禁要刷卡,她摸了摸书包侧袋,果然早上太匆忙,卡也没带。没有犹豫,直接绕到后门的门卫室,旁边有一棵树,树干树枝分布妥当,挺好爬,只要没被门卫发现,其实是最方便进小区的方法。若干年前,有户家庭遇到小偷,物业查了半天都不知道小偷怎么进来的,最后只更新加强了安保系统。

    蓝点站在树下抬头望了望,觉得自己应该知道当年那个小偷是怎么进来的。

    不过她也一直没提醒大人们,毕竟假如不和别人一起进小区,十有八九,她自己都会因为忘带门禁卡而进不来。

    摩拳擦掌,一只腿虚踩着主树干,扶着树另一只腿借力蹬地,再一踹,这就上树了,往上攀几根,侧身,屁股正好能落在一根弯着的树干上,严丝密合到仿佛专门是为了让她来坐的。

    她坐在树上,即使夜深,依稀见得眼前郁郁葱葱,给自己鼓了鼓劲,拨开树叶,望着草坪,心里悄喊“三、二、一”,身子松了松,肩膀带着胳膊向前扑。

    摔了个四仰八叉。

    “你是惯犯吗?”

    她趴在地上,闻声抬头,看见了涂子录,站在明晃晃的路灯下,脚下的影子斜长地融进夜色。

    他戴着耳机,手上还拎着一个垃圾袋。

    蓝点尴尬地爬起来,拍了拍裤子和手掌,磨蹭了两步,反应过来:“现在几点了?”

    涂子录摘下耳机放进口袋,看看表:“快两点。”

    她目瞪口呆:“你三更半夜下楼丢垃圾啊?”

    “……是。”

    他稍一停顿,继续道,“正好学到这么晚了。”

    蓝点歪着头,心想涂子录这人也不是不可能干出这种怪事情,便作罢,指着他的口袋:“应该不是听歌吧,是听英文听力?”见他点头,便佩服地竖起大拇指。

    她同涂子录走到垃圾回收点,一路将下午和晚上的事情告诉了他。

    “你想去找旺旺的。”他说。

    “嗯。也不是因为什么特别的,只是和旺旺有点缘分,还有……袁颂实在太……”

    蓝点不忍心说下去,涂子录替她说道:“太惨了。”

    她点了点头:“我不想袖手旁观。”

    “袖手旁观……”涂子录咀嚼般念着这四个字,而后语气锋利起来,“那之后呢?”

    “什么?”

    “你把她的狗找到以后呢?”

    “当然是还给她啊!”

    “然后呢?”

    蓝点不解道:“什么然后,我不明白,我送旺旺回家,她也想要旺旺回家,这不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吗?”

    “她的父母会丢旺旺三次,那就可能有第四次、第五次,你次次都能帮忙吗?这几次是丢,你能保证他们不会为了没有后顾之忧,干脆彻底解决掉它。你能够为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负责吗?”涂子录的每个字词都像是咬牙切齿。

    蓝点心中涌起一种无力感,什么思绪都抓不住,低下头,看见他把手指关节捏得微微泛白。

    “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

    “我不应该在你面前说这些事情。你讨厌岸半人,不喜欢他们找你帮忙,你有很多不能说的苦衷,我知道。”

    涂子录愣了一下,觉得好笑:“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意思。”

    蓝点的头低低的,声音也低低的:“我明白的,你想说我既然没有办法负起全部责任,那干脆就什么都不要做了。你说得有道理,我不会再去帮忙了。”

    涂子录注视着她,想好好从她脸上看出一点情绪,她却始终低着头。他很不安,甚至犹豫地想开口说,算了,大不了我替你担责任,你要做什么就去做吧,只要你别难过。

    他张张嘴。

    她抬起脸,笑得没有任何阴霾:“我是说真的,我不去了。”

    他缓了口气,也笑道:“好。”

    到蓝点家的那栋楼,蓝点单脚跳上两个台阶,个子就和涂子录持平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灿烂一笑:“明天就是半期考了,我会早点起床,和你一起坐公车去学校。虽然我不考,但也要给你加油嘛。”

    夜色如墨染,干净到让人无可挑剔。

    本来他可笑地拎着垃圾袋走了这么多圈,等了那么久,除了担心,还有就是私心,想特地听她说一句“加油”。因为他真的很在意这次期中考的成绩。比任何一次都更在意。没有出息的,无关前途的在意。

    好像最近总是被眷顾,竟然又发生了比预期还要好的事情。好到仿佛不该属于自己。好到仿佛是一种贷款,之后马上就要加倍奉还代价。好到心神不宁。

    蓝点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你听见了吗?我明天早上和你一起去学校。哦,不过已经不是明天了吧,现在是凌晨,所以是今天——今天,我和你一起去学校。”

    “嗯,听见了。”

    特别清楚地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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