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结束,走廊开始吵闹,涂子录从题海里停下思考,盯着笔尖。

    她说喜欢你。

    喜欢别人那样喜欢你。

    合理地喜欢你。

    可笑悲凉是真的,一开始听到的高兴也是真的。那种复杂的、交织在一起的情绪,甚至抽不出一丝能解释清楚。

    “班长,下午找个时间把这个投影到多媒体上,让同学们自己抄一下,不抄也行,反正过两天开家长会。”

    班主任把已经打印好的全班成绩表格递给他。

    他缓缓神,摊开纸,他的名字在年段排名那竖的小格子里是“1”。并不意外。

    但是化学呢。最要紧的是化学。

    说好如果化学考了段一,就和她一起去台湾。其实他的化学是全科里最不稳定的,前两次大考都是郑写拿第一名。当初和她约定全凭冲动,也没有想过万一做不到该怎么办,只能更拼命地学。

    除了砸了的中考,他从来没有对成绩这么忐忑过。

    “子录,来办公室一下。”

    化学老师笑盈盈地出现在窗口。

    涂子录迅速地低头扫了一眼。

    化学,他是全年段第一名。

    “这次计算量这么大还能接近满分,氯化亚铜那道推断多想想就更好了……”

    巨大的喜悦铺天盖地,老师后面说的什么,他都模糊了,大概在讲之后去台湾和他校同学一起参加课题研讨会的事情,给了一份很完整的通知书,让他回家仔细看和准备。

    穿过操场要上教学楼的楼梯,蓝点莽莽撞撞地跑下楼,险些又正中他怀里。

    其实她前两次撞得都很轻,虽然如流星一般坠向他,却只像羽毛拂过,心脏骤然缩紧,然后就是痒痒的感觉,说不清楚。

    两个人互相让了路,他扬着笑意:“你去哪?”

    蓝点看到他时,不再有那般怪异的反应,大约早就把昨天他们之间那点混乱的尴尬整理完毕,或者干脆不整理,直接丢到一旁懒得理了。她和他不同,不拧巴纠结,向来拿得起放得下,是优点,偶尔也是缺点。

    “他们说郑写腿摔了,在医务室,你要不要一起去?”她很是着急。

    顷刻间,他把手中的那叠纸藏在背后。

    “不了,你去吧。”

    “好吧。”她小跑两步,回头,“有话和我说吗?”

    “没。郑写严重的话,你记得和我说,我晚点再去看看他。”

    “嗯嗯,希望不会很严重。”她挥挥手便跑走了。

    涂子录低头看着藏了半天的通知书,折成小块放进口袋,迈步上楼。

    不是说喜欢我。

    怎么作弊也赢不了。

    蓝点冲进医务室时,恨不得回教室揍薛熠一顿,什么“骨裂”都能说得出来,吓死人了。

    谁骨裂是能躺在医务室的床上,翘着二郎腿吃苹果。

    蓝星在给郑写削第二个苹果,无语地说:“你真有病,抱着腿乱喊,我刚真以为你骨头怎么了。一个扭伤而已,娇气成这样。”

    难怪薛熠这么讲,原来是本尊在造谣。

    “不喊严重点怎么逃课呀,我吃完了,小星子,续上。”郑写歪着头。

    “给你,给你。”蓝星把苹果丢进他怀里,“吃不死你。”

    “医生老师都说了,我得吃苹果才能好。”

    “哈,谁治扭伤是吃这个。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人家那意思是叫你多吃苹果,吃饱了就离她远点。”

    “换成小点子的话,她就会信我的话。你不咋行。”郑写咬下一口,含含糊糊道。

    放屁……蓝点满头黑线,她哪那么蠢,不要趁人不在搞污蔑。

    蓝星愣住,而后揍了郑写肩膀一下:“是,鸡见了你们俩就得跑,两个没安好心的黄鼠狼。”

    “我是黄鼠狼可以,但她不怎么够格。”

    明明听着损话,蓝点却忽然心里有点温暖。

    他们聊起她,就像她从未离开那般。

    蓝星要回去上课,才走到门口,折返回来:“和你说一下,罗琳刚刚来过了。”

    蓝点和郑写均瞪大了眼睛。

    郑写连忙坐正:“她说什么没有?”

    “她说,郑写这个王八蛋没被摔死真是老天便宜他了。”

    “真假?她真这么说?”郑写高兴得眼睛跟灯泡似的一闪一闪。

    蓝点摸着下巴,十分怀疑。

    首先,罗琳就不可能把难听话讲得那么直白。

    “骗你的,她什么也没说。”

    郑写一个假动作,扬起苹果核要丢到蓝星脸上:“你烦死了。”

    “你听我讲完。”蓝星也假假地闪躲,“我问她是不是来看郑写,她说不是,来找校医老师,然后往里头探一眼人就走了。”

    郑写笑得荡漾:“她就是来看我的。看我没事所以才走了。”

    “这点破出息。”

    “怎样。”

    “把这功夫放在学习上,你也不至于这次考年段第五,受挫到装伤来躲排名公布。”

    蓝点听到,微张着嘴,看向郑写。

    比起排名下跌,她更吃惊他竟然会想躲。这可是郑写,逃课只可能是去给老师儿子化妆或者看完球赛补觉的郑写。

    “你烦死啦。“他冲着蓝星道。

    “我去上课了,等下再来。”蓝星走了两步又回头,“你不会打算整个下午都躺在医务室吧。”

    “你管我。”

    “其实,我们学校的人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在意别人的成绩。这里是七中,不是志励。”

    “哎哟,你好烦。”

    “好了好了,我真的走了。”

    “喂,蓝星。”

    “又怎么。”

    “垃圾帮我丢一下。”

    蓝星边骂着郑写,边关上门。

    郑写闷头躺下。

    医务室安静得像没有人。

    郑写摸出手机,竟然是在给蓝点发消息。

    他打字道:“今天好。”

    “干嘛给我发,我怎么可能会回……”她不解地皱了皱脸,嘴上却老实道,“今天好。”

    他们两只黄鼠狼再加上蓝星这只仓鼠——当然,从郑写的角度看可能是一只黄鼠狼和两只仓鼠——每次说话的开头都是“今天好”。也忘记是谁先开始的。

    “我考砸了。”

    郑写顿顿手指,删掉,重新打道:“我考了第五名。来恭喜我。”

    蓝点费劲地想换成是以前,她一般怎么回。

    估计都看不出来郑写挺难过的,以为是真来炫耀,然后大喇喇地:“了不起哦你,滚啊。”

    怎么越想越隐约觉得这种事情真的发生过。

    该不会这小子考烂了经常故意来她面前找优越感以求安慰吧。

    郑写继续打字:“这时候你应该会说‘呵呵真厉害,去死吧’。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觉得,掉几名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阿星说得对,这里是七中,退步不比天大,没有人是永不陨落的神,大家都是凡人。”

    蓝点撇撇嘴。好吧,她以仓鼠之心度黄鼠狼之腹。

    “大家都走得磕磕绊绊,请允许我也是吧,短暂停留在这个下午,然后保佑我回到原位。”

    打完最后一句话,郑写倒头睡着,估计复习期间和涂子录一样没好好休息。

    蓝点在床边坐了很久才走出医务室。刚刚无意间还瞥到郑写先前发的消息,好长一大段掏心窝的话,平时绝不可能讲这些,令人陌生。

    她回味一番,明白过来。

    他不是在和她说话,而是在和所谓的上天说话。

    可是郑写啊,我依旧也普通,没有变成天空的碎片,也没有变成小神仙,无法保佑和为你摆平命运。

    但我允许你和我们一样当仓鼠。期限是一下午。

    睡醒以后,你依旧且必须变回黄鼠狼。

    但是我们非得在黄鼠狼和仓鼠里选着当吗,就没别的威武点的动物——蓝点挠挠头,笑了一下。

    算了,正好平凡。

    慢慢地上楼,回班的时候已经是第一节课间,涂子录在讲台上操作投影展示成绩表格。

    昨晚的事情在脑海里闪现,蓝点看到他时,心里“咯噔”一下。

    这不是她人生第一次表白,在幼儿园和少年宫,还有和忘记是和谁家的那些邻居小孩扮家家酒时,经常对小男生们说“我们结婚吧,我当妈妈,你当爸爸”。

    却是第一次被拒绝。

    和涂子录无关,他怎么回答和对她什么感情甚至不重要,是她自己特别想拒绝自己。

    哭了一场是好多了,但不免感到特别尴尬,比上学期冷战后第一次说话还尴尬。也稀罕,蓝点还有在乎面子的时候。

    但她在座位上也坐不住,走上去,在他旁边露了个脑袋,硬着头皮问:“明川考年段多少?”

    “第二。”涂子录说。

    “第三是谁呀?别班的吗?”

    “罗琳。”

    她在心底欢呼,潜意识里的认知是年段前三只能是她的朋友。如果是乔明川和罗琳,那当然无所谓了。而且罗琳进步还这么大,特别好的事情。郑写,你可以当仓鼠当得再久点。

    蓝点顺口问:“班长,那你呢?肯定第一名吧。”

    他恹恹地默着脸,没说话。

    不是吧。蓝点傻眼,怎么可能连涂子录排名也往下掉,情愿相信他中邪了。

    发给各个班成绩表都是按座位号排的,下面有同学喊说“十号没看到,再放一次”,涂子录低下头调整。

    他是八号。

    蓝点忍不住往多媒体显示屏上看了一眼。

    第一名。

    她松口气。那涂子录这状态为何跟郑写似的,课前碰面还神采奕奕。

    蓝点戳了戳他的肩膀:“恭喜,又是第一名。”

    “嗯。”

    “那……满意吗?”

    “还行。”

    “好呗。”

    你不想主动说,那我也不主动问,爱高兴不高兴,又不是次次都得管你。

    她一甩马尾,窝火地下了讲台。

    小时候爸爸买的那套科普书里,写有一种虾,是透明的,能清楚看到内脏。人类的躯壳若也是透明的,而不是血肉皮组成,那是不是会更愿意坦诚一点。

    过了两天,到周五,涂子录没来上课,听说是去台湾参加课题会。

    蓝点一拍脑袋。

    能说通了,难怪。

    不是,就算她忘了,就不能提醒一下吗……好吧,是她保证过绝对不忘的。但是她那么健忘的人,还是得提醒一下吧……罢了,没必要找补,换成是她,她也会生气得无话可说——初二和一帮同学带着食物约着去森林公园烧烤,就因为蓝星忘买说好了的鸡翅,她那半天一直懒得和他说话。

    她是只能撑半天。涂子录呢,应该半辈子都不在话下。

    “缺课能补,缺玩可补不了啊。我真挺亏。”蓝点把胳膊挂在栏杆上,扭头对旁边的人说,“同意吧。”

    郑写低头打字,消息发送的对象依旧是他心中的那个小神仙蓝点。

    那天以后,她没有再窥探过他用键盘打下的文字。

    她虽然想过拥有类似读心术的超能力,一眼看穿全世界,不必猜,像是拿到通关密码,活得更方便。可若真拿到,却变成了个烫手山芋。

    人类有肉血皮蛮好的,坦诚与躯壳无关,灵魂只皈依口舌。

    更多的,都是负担。

    上课铃响了,蓝点回教室,侧趴在桌上,碰上罗琳与题目对望时灼灼的眼神,笑了笑。

    台湾啊。日月潭,阿里山,101大楼,蚵仔煎,卤肉饭,恶作剧之吻。从小到大的课本和电视节目都一直称赞是好地方的地方。

    她垂下睫毛。

    但还是早点回来吧,班长。

    涂子录下大巴车时,叶限已经帮他拿好了行李。

    叶限在一中,是过去一周活动的领队队长兼他在台北的室友,挺会照顾人,比带队指导老师看起来还稳妥。云大附中的代表也是个男生,当时接过叶限给的晕车药和含糖,骂了一句脏话,然后道:“第一次想用如沐春风来形容一个同龄的男的,这么温柔,老子都快心动了。”

    至于叶限,仿佛没有情绪起伏,也没有心理活动,只展现人类最需要的那一面。

    涂子录心想,真该让蓝点看看,什么才叫面面俱到的机器人。

    他和叶限虽然住一间,但交流不多,大约是叶限第一晚就察觉到他并不爱说话,故而白天能和全人类侃天聊地,给予完美反馈,到晚上进房间了,便安静得像拔掉电源。

    这点很好。涂子录不喜欢太吵的人和环境。

    到第五天晚上,叶限才露出稍许破绽。

    “白天听大家聊中学,你说你是志励的。”他突然说话。

    隔着被子和狭窄过道的空气,涂子录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落下来,有点诧异,翻了个身,应道:“嗯,是。”

    “志励啊……真好。我当初也特别希望自己能去志励念书。”他的语气是压不住的羡慕。

    “但你考上一中了。我没考上。”

    对方默了默:“你认识林辜月和沈嘉越吗,他们也是志励中学的。”

    “……”涂子录想了好一会儿,“沈嘉越是不是会拉小提琴。”

    “对,他拉小提琴,从小就拉得特别好。”

    “林辜月好像也是艺术生,学校大会上的女主持一直是她。班里很多男……”他又一翻身,撞到叶限明亮的眼睛,话锋一转,“班里很多人讨论过她。”

    “他们都很耀眼。”

    叶限似乎猜到他原本要说什么,游刃有余,表现得没有丝毫介意。这点也令涂子录羡慕。

    为什么说也。

    “林辜月和沈嘉越都考上一中了吗?”

    “嗯,都考上了。”

    “哦。”

    羡慕。

    “你为什么想考一中?”叶限问。

    “全省范围里,本科和本一率最高的学校,历年去清北人数最多的学校,保送和自主招生人数最多的学校,竞赛获奖人数最多的学校。”

    最有可能成为空间站踏板的学校。

    “我当时是因为,觉得他们俩一定会考上,所以才想去。”叶限轻轻一笑,“原因怪了些,但我因此而起的功利心大概不亚于你。”

    连这方面都能来安慰也真是别出心裁,这人确实是特别圆滑。

    涂子录熄了灯。

    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不知不觉地想起第一次坐公车去七中的画面。

    对一中再耿耿于怀,那也不是他的母校。

    “但是七中也很好,不应该被小瞧。”他嗡声道。

    何况,他也因七中而有了想与某人不断相遇的功利心。

    比任何驱动都好用的功利心。

    涂子录从叶限手里接过行李杆。

    “你教我说个笑话吧。”

    “啊?”

    他大声一些:“教我说个笑话。”

    “我听清了,就是有点突然。”叶限歪着头,“但有一个,我和他们都觉得很好笑。”

    “他们”必然指的是林辜月和沈嘉越。

    涂子录求学心切:“好,你说。”

    “你知道蚌壳怎么游泳吗——像乌鸦一样,嘎,嘎,嘎。”

    空气静止了几秒。

    叶限尴尬道:“不好笑吗?”

    “好笑。但有没有别的?”

    “我就这一个。”

    “你确定‘他们’都笑了?”

    “非常确定。”

    “好吧。”

    姑且相信他吧,毕竟老师和队友们每天都能在他旁边哈哈笑,乐个不停,除了跟郑写一样很会讲笑话,还能有什么原因。

    涂子录认真地把这个笑话揣进心里。

    揣得太用力,以至于他走进小区,看见蓝点的第一眼,开口:“我……”

    给你讲个笑话听听。

    怪流氓的,比较像前段时间那个海苔头岸半人会歪着嘴说出来的话。还好及时住嘴。

    蓝点扎了个塑料袋鼓足气,正一下一下往天上拍着玩,听见响动,立刻往他的方向打。

    “你你你,你个屁。我忘了能不能提醒我一下啊?说好带我去台湾,结果自己悄悄摸摸走掉。值日生写天气只写‘阴’和‘晴’,我都不知道我这几天看到的天气到底准不准确!”

    塑料袋在空中消失,她不解气,飞跑过来猛踹他。

    沉了一周本来打算就这么过去的憋屈被她一脚激起,他愤然道:“谁叫你关心第五名,关心第二三名,就是不关心第一名,你活该。”

    说得乱七八糟的,什么跟什么。他心底不是这么想的。绝不是。

    蓝点咬牙切齿:“谁没关心呀?我不是又恭喜你又问你满不满意?”

    “所以呢?”

    “提醒一下会死吗?”

    “你自己说过绝对不会忘。”

    她的情绪一阵一阵的,讲到这里就心虚,手一挥:“随便,那算了,反正你去也去了。下次提醒我就好了,我这人哪里都好,就是忘性大。”

    涂子录不吭声。

    蓝点察觉到什么,向前一步,凑近他,抬起头眨着眼睛。

    “真得提醒我。”

    他的心脏软了一角。

    是随便,是算了。

    “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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