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江今年好像冷得特别早,又或者只是在蓝星身上异常的冷。

    总之到十二月底,他已经围了一个多月的围巾了。

    深蓝色的人造棉棉针织围巾,颜色倒明媚,但有个非常滑稽的卡通图案,一只露着大牙笑的黄鼠狼。高一的圣诞节,蓝点买了三条,她自己、郑写、蓝星一人一条。

    那天在必胜客,三个人瓜分掉最后一块披萨,顶着饱肚交换礼物。蓝星打开盒子后,脸一下扭曲,张牙舞爪地问,这是什么丑东西。

    毕竟,他给蓝点的盒子里放了一张VIP席位前三排的演唱会门票。虽说这张票其实是妙妙从客户那里收到的赠票,她太忙了,来不了云江,便转寄给双胞胎。

    本来有两张,意外,但又不那么意外的,蓝点把手头的那张弄丢了,大喊“我明明就放在枕头下还能跑去哪里家里有老鼠吧”后,痛哭流涕三天。蓝星实在受不了,借着圣诞节的由头,出让自己的门票,好换一份清净。

    好歹也是他手头上能给出的最珍贵的东西。

    蓝点捏着演唱会门票扇风,大言不惭:“是我和卡布达的勋章,是你的奋斗目标。”

    她到这个时候依旧没记住郑写的大名,还在称呼他为“卡布达”。

    郑写本来也抽着嘴角,听了这个解释,便把围巾从盒子里拎起来,认真欣赏,然后在脖子上围了三圈。冬天本就穿得多,围巾再一围,他整个人看过去满满当当的。

    “挺好看的啊。”郑写说。

    蓝星默默翻白眼:“难看死了。”

    “好看。”蓝点也把自己的那条围起来,必胜客里的暖气很足,没有多久,她的脸就暖得跟苹果一样红,“我和卡布达长得好看,围什么都好看,你长得难看,不要怪围巾。”

    “你才难看,你长得全宇宙全世界最难看。”

    十分苍白无聊的反击。

    蓝星和蓝点的这些语言搏击,说是吵架都太高级了,完完全全在耍赖皮。比的不是技巧,是脸皮;争的不是道德,是面子。

    郑写把下巴抬出围巾:“你们俩长得一模一样,还好意思说这些。害得我第一次看见阿点时还以为撞见鬼了。”

    “闭嘴啦。”

    蓝星和蓝点异口同声。

    郑写一愣,骂道:“俩神经,刚刚还在那边吵架,现在能突然一下同仇敌忾来对付我。”

    双胞胎“哼”了一声,扭头,没想到方向有误,对视了一眼,又“呵”了一声,转到别处。

    郑写说他们是哼哈二将。

    蓝点立刻破了功。

    “哎呀,我错了,我没诚意。”她把关得死死的礼物盒重新打开,拿出围巾,强行在他脑袋上绕,“我发誓,下次生日,我一定给你准备一个超——大——的惊喜。”

    “哎!呀!别动!我快被闷死了!”

    蓝星不情不愿地围上这个蓝色的丑围巾,走出餐厅时,鄙夷地看了一眼那两个乐呵呵的傻子。虽然可能在路人眼里,他也是傻子。或者不是傻子,而是色彩缤纷的瑜伽球。

    三个人走在路上,因为脖子上的蓝色围巾,而显得无比张扬。

    有个小朋友对他们划了一个勾,大喊:“碰碰碰,消除!”

    蓝点冲小朋友做了个鬼脸。

    小朋友被逗得咯咯笑个不停,蹦蹦跳跳地跑开。

    蓝星看见街边商铺的橱窗玻璃里他们的倒影,认可地点点头,确实好笑。

    “好单调的冷空气,云江要是能下雪就好了。”

    蓝点忽然张开双臂转了一圈,手掌捧起来,吹了一口白气。

    “云江已经有雪了啊,就不可能下雪了。”郑写说。

    兄妹俩同时好奇:“在哪?”

    “郑雪也是雪。”郑写竖起大拇指朝向自己。

    “滚吧你。”

    “神经,好恶心。”

    他们故意地互相挤来挤去,路过某个商场的广场中心,那里有一棵挂满小灯和愿望卡片的圣诞树。

    蓝点去领了三张卡片,分给他们。

    她个子矮一些,写完还偏要挂在高处,蓝星只好骑着郑写的肩膀,努力地往上够。

    那时他看见了她的愿望。

    “我希望云江可以下雪。”

    白痴,多浪费,为什么要许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但其实,那天云江真的下雪了,在离城市最远的山上,在离天空最近的山尖。蓝星后来看到了新闻。

    可惜他记性也不好,一直没有告诉她。

    七中的校门口,纪委老师在一个个记没戴校徽的学生的名字,脸臭得好像这不是学校,而是没做过卫生的公共厕所。

    看见蓝星时,他和蔼地笑了:“来上学啦。”

    “嗯,是。”

    废话,来学校不是来上学的还能来干嘛,一个老师在校门口对一个学生问出这种话实在荒唐。

    “家里最近怎么样呀?妈妈身体还好吗?”

    “都挺好的。”

    “你也多注意身体,多吃一点饭,这么高的个子瘦成这样太不像话了。”

    蓝星瞥见那本写满违反校规的学生名字的生死簿,低头看了一眼胸前:“老师,我没戴校徽。”

    “没事没事,这个给你,你先进去吧。”

    纪委老师从口袋里掏出校徽徽章,帮他别在校服上。

    “谢谢老师。”

    他微笑地说。

    这已经是他今年收到的第七个校徽了。

    走过十班后门,一直跟在身边的那团影子突然消失了。蓝星停下脚步,转头看到正在扫地的涂子录放下扫把,对着某个方向笑了一下,随后目光有些飘忽。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尽管蓝星和涂子录不怎么认识,但他还记得蓝点第一次提起这个人时说的话。

    “阿星,我们班班长特别好。”

    “好?能怎么好。”

    “同学作业交不上的时候,他都会给机会,尽量不记名字。”

    “就这样?”

    “他也不记我的名字。”

    蓝点常会提一些班级里的事情,蓝星很少放在心上,唯独这一次印象深刻。很奇怪。或许是因为从那以后,蓝点的脸色就常常有一种藏着秘密的表情。而他们从来没有在彼此面前有过秘密。

    蓝星觉得胸前空了一下,一摸,果然校徽又掉了。今年第八次。

    这次竟然还能捡回来,算幸运。他弯下腰,再直起身,涂子录已经回到他的座位上,那团隐约的影子绕了一个圈,又不见了。

    回到班,他问同桌要胶水,企图把徽章粘回别针上,拯救过程中,组长来收昨晚带回家做的卷子。

    只是慢了那么一拍,对面的人便往他桌上拍了一张卷子,小声道:“老师三申五令过的,这张卷子很重要,必须要交,你快点抄吧。”

    蓝星抬头,瞥了一眼讲台:“老师就站那儿盯着我们呢。”

    “啊!那——”

    组长无语伦次间,老师喊他:“蓝星,上来一下。”

    蓝星修好了校徽,满手指胶水,大拇指和中指很滑稽地粘在一起,叹了口气,走向讲台。

    “老师。”

    “昨晚的卷子没写吗?”

    “我……”

    “我说过了,这份卷子的题目非常重要,做完还得回收,不会重新发下去。不做实在可惜。一会儿正好两节我的课,你先不用听了,去写卷子。”

    “不用的。我其实写完了,组长她误会了。”

    “哎哟,这样啊,写完啦,真好,好孩子。”

    老师摸摸他的脑袋。

    只是做完本份内的事情,就能够挨夸的人,天底下应该只有蓝星一个。

    大家都宽容他到荒唐的地步。

    蓝星撕开了沾着胶水的手指,毫无痛觉,脸上挂着笑:“应该的。”

    他也宽容他们的荒唐。

    “阿星——”

    做完晨操,郑写远远地喊。

    “今天好!”

    他敬了一个礼。

    蓝星等了一会儿,隐约感觉身边的那团影子动了动,才也回应:“今天好。”

    虽然本人已经完全忘记了,但这个打招呼模式是蓝点发起的。

    她总喜欢做一些特定的事情,比如打招呼要说“今天好”,比如必须用她的猪头餐具吃妈妈做的番茄咖喱牛肉饭,也比如喝可乐只喝百事。

    蓝点只和蓝星坦白过:“其实可口也挺好喝的。”

    “那为什么装成只喝百事的样子。”

    “这样大家只要一看见百事,就会想起我啊。嘿嘿。”

    “你的喜欢怎么这么有功利心。”

    “不犯法。”

    那时的蓝点洋洋得意,无比自信。

    郑写喊渴,揽着他的脖子去买喝的。

    他们在食堂的小卖部门口碰见了乔明川,她正拿着一瓶百事可乐结账。

    “你后来和她说过话吗?该不会其实还没有我和她熟吧。”郑写小声揶揄着。

    “没见过你这么八卦的人。”

    “切,没意思。都不懂你为什么喜欢她。肯定是见色起意,跟阿点一样。一家子肤浅的外貌协会。”

    “少胡说。”

    当然有理由。

    乔明川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路过时,蓝星很释怀地笑了。

    就比如她绝对不会这么对待蓝点。

    因为在外人看来近乎一致的脸与个性,就连名字也寓意相仿的双胞胎,很难有人将他们看作是完全独立的两个人。乔明川是少数,见到她的第一面,蓝星就知道了。

    郑写问:“我喝可乐,你呢?”

    “一样。”

    关于碳酸饮料,蓝星以前只喝雪碧。不知不觉,现在也开始喝可乐。

    郑写把付好钱的饮料丢进蓝星怀里,开了自己的那瓶,伴随着一声“咝——”的细小气泡声,褐色液体漫出瓶口,他忙用嘴接,

    阿点,你真的是一个很傻、很天真的人。被记住其实只需要偏心而已,不停地用某件物品标记自己,加深印象,寻找存在感,这些全部是徒劳。

    蓝星看着郑写,也挑起拉环。

    但是你做到了。

    家里阳台的门没关,寒风在屋子里穿来荡去。

    蓝星没有急着摘围巾和放书包,先去关了门。折回客厅顺便开灯,他看见妈妈蹲在厨房门口,不知在做什么。

    他轻轻走过去,也蹲下来。

    “妈妈?”

    “我不小心摔碎了。”

    “什……”

    蓝星瞳孔微震,看见了一地陶瓷碎片。大块的小块的,成渣的,拼凑起来是蓝点的猪头盘子。

    时间似乎定格在这一瞬,直到他脑袋发晕,不得不半跪在地上,才发觉自己憋了多久的气。

    他把妈妈扶起来:“我去拿扫把。”

    妈妈跌在椅子上,怔怔道:“我没拿稳,只剩下这个了。”

    她的手紧紧握着那根完好的猪头勺子。

    蓝星一声不吭,去拿扫把和簸箕,把残局清理干净,装进一个厚实的白色购物袋里。

    “别扔掉,好不好?”妈妈说。

    “不会扔的。”

    妈妈轻抚着勺子:“那现在该怎么办呢,明天星期三,阿点没有餐具能用了。她只喜欢用这套餐具吃我做的番茄咖喱牛肉饭。”

    “我们再去超市买一套。之前她也摔碎过两次,不都重新再买了吗。前几次是大象和猫的,这次我们就给她买狗的吧。”

    “她不会怪我,对吧?”

    “怎么会,阿点一直说她最喜欢妈妈了。”

    “那你笑一笑。”

    妈妈注视他的眼神无比温柔。

    可看的不是他。

    蓝星听话地皱起鼻子,露出左脸颊的酒窝。

    妈妈的嘴角颤动,眼底闪烁着泪光,走过来抱住他:“妈妈爱你。”

    “我也爱你,妈妈。”

    他抬起手回抱,袋子里的碎片叮叮咣咣,像下了一场玻璃雨。

    妈妈没有吃饭,整晚坐在房间里,重复看蓝点蓝星出生那天的录像。

    其中一段是外公拍的。

    大约是妈妈那边太多人照顾,医生又嘱咐过要让产妇清净,他不好插手帮倒忙,一直在紧张地踱步。记忆里的外公行事作风一向平稳,在这天却很慌乱,画面在走廊毫无目的地瞎晃,还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护士把做完检查的双胞胎抱过来,外公连忙凑上去,说的第一句话是:“有呼吸吗?哎哟,活着的,是活的。两个都活着。”

    妈妈看到这里时,总会噗嗤笑一下。

    然后,镜头对准了双胞胎的脸,外公好像观察了很久,小声道:“两个小丑八怪,猴子一样,以后会和你们妈妈一样漂亮吗?”

    他一定没料到摄像机把这句嘀咕录得清清楚楚。

    妈妈自然也没有听见,她的声音混进杂乱的背景音里:“爸,看见孩子们了吗?”

    画面转向病床,屁颠屁颠地抖了好几下,外公说:“我第一次见到有婴儿长得这么漂亮。”

    “当然,那是我的孩子,必须漂亮。我已经想好给他们取什么名字了。”

    “我女儿这么有才华,肯定取得很好听。”

    “哥哥叫小星,妹妹叫小点。怎么样?”

    “嗯……”外公迟疑地开口,“去掉‘小’字吧,简洁利落些。”

    妈妈沉吟一会儿,疲惫的眼睛亮了亮:“蓝星,蓝点。”

    画面再次调整了个方向,又是一阵上下左右、毫无规律的狂抖,双胞胎重新出现。

    外公说:“你们以后就叫蓝星,蓝点,知道了吗?这是你们妈妈给你们取的好名字……哎哟,真是两只小丑猴子。”

    接着,传来爸爸的声音:“楚意想一家人和孩子们一起合个影,爸,你快过来,我们赶紧拍完让楚意去睡觉。”

    “好,好,好,马上来。”

    这段录像到这里就结束了。

    妈妈按着遥控器,重新播放。

    ——“有呼吸吗?哎哟,活着的,是活的。两个都活着。”

    蓝星藏在书房的深处,躺在小时候爸妈为他们准备的惊喜秘密空间里,听着录影带,合上眼。

    那一晚,在他睡着前,外公的声音响了八遍。

    起床,洗漱,做早饭,推开蓝点的房门,换校服,上公交车,去学校。

    蓝星生活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平常。

    他走到校门口,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校徽竟然又掉了,神不知鬼不觉。

    不过,就连这件事,都像在复刻过去。

    似乎从某刻起,蓝星的人生就只剩下了重复,再也无法向前。

    这次还是记一下他的名字吧,不然实在过分。

    蓝星正斟酌着与纪委老师如何开口,忽然眼前一黑,就没了意识。

    “阿星。”

    在一片汹涌袭来的大雾中,他看见了他最爱的人。

    “你什么时候这么丢三落四了,变得跟我一样。”

    蓝点就站在那里,仿佛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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