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点,你恐怕不知道,你这辈子哭的最凶的一次,不是坐在少林寺的苹果筐前,也不是弄丢妙妙姐姐送的演唱会门票那回,就连外婆第一次忘记你名字时也不算。而是知道冥王星不属于九大行星的时候。

    我安慰你说冥王是死神的意思,它是一颗坏行星。可你说它一定很孤单。我无言以对,只能一直看着你哭。

    但你向来懂得开导自己,绝不让自己悲伤太久。最后,你翻出科普书上的旧图片,和我说,阿星,就像月亮与地球一样,冥王星有五颗卫星好朋友,它不孤单。你把冥王星和卫星编成英雄故事写进暑假的周记里。那天热得不像话,在旻州的大姨家的杂物间,妙妙姐姐看电视剧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稀疏的光落在你的本子上。我是这个故事的第一个读者。

    海伦,尼克斯,海卓拉,克伯罗斯,史提克斯。

    这是那五颗卫星的名字,我听了一遍就再也忘不掉。那一天,我莫名其妙地觉得,蓝星这个人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某天听蓝点讲一个关于星球的故事。

    从你走后,生活于我而言就变成了一颗琥珀,人们的言语和行动都是垂直滴落的树脂,岁月将其凝固成千载难逢的宝石,而我在这史诗般的工程里是最平平无奇、本不该被纪念的夏虫。

    也许我也是一颗卫星。失去中心就会变成宇宙流浪者。

    对了,我一直忘记告诉你,其实云江是会下雪的,在最冷的时节,在最高的山尖。

    很快又要到云江的深冬,雪花要落在我们的头发上。

    医院的走廊像昏暗的放映室里亮起了灯,幕布上的画面无论多迷人,都会在光的投射下变得模糊不清。

    蓝星难以置信地看着画面中心的蓝点。

    她似乎什么都没变,就连马尾翘起来的弧度也是那样的调皮和不讲道理,带着那明朗如花般的笑:“阿星,你什么时候这么丢三落四了,变得跟我一样。”

    热泪滚到胸口,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紧紧抱住了她。

    耳边还是她开玩笑的声音。

    “你猜猜你的校徽落哪儿了?”

    蓝点拉着他,一路畅通,去了医院的天台。这里在外公住院期间,曾经是他们的游乐园。此时像故地重游。

    云江的天在夏天时很高,与地面平行,冬日里却很低,仿佛垫着脚就能用头顶破,也像是要把地包裹住了,只要拼命往前跑就可以摸到世界的边界。

    “阿星,那天被保安赶走前,你也站在这里,你在想什么?”

    蓝点问的时候望着远方华丽冰冷的写字楼,而他一直看着她,眼睛都不敢眨,害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

    “什么也不想。”

    “光发呆啊。”

    “嗯。”

    她扭过头,被他灼灼的目光吓一跳,略有嫌弃道:“你怎么跟不知道我长什么样似的。再说了,你要是真忘了我长什么样,可以戴上假发照镜子。”

    “我才不会那么做。”

    蓝星侧过头也看向远处。他已经讨厌照镜子很久了,连带着不喜欢的还有照相和穿黑色衣服。

    蓝点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也对,毕竟最知道我们长相上有哪里不一样的就是我们自己。其实再看久一点,也没有那么像了。”

    “为什么不吵着嚷着说我们无论哪里都一模一样。”

    “我们本来也不是同一个人。”

    这句话在蓝星听来很刺耳,他皱皱眉头,本能地张开嘴,想要反驳。

    蓝点出声更快:“你好像不喜欢我说的这句话。”

    蓝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讶异:“你现在能够读懂别人的表情吗?”

    她很自豪:“当然。我长大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冻僵了的空气好像开始融化,蓝点的头发忽然飘了起来,一卷一卷的,伸缩不定,宛如弹簧狗的身体。

    蓝星问:“你真的是阿点吗?”

    她摆出故弄玄虚的表情。

    蓝星果断地下结论:“看来真的是。”

    她哈哈大笑,然后说:“本来还想编个故事。”

    “是梦吗?”

    “有这么清晰的梦吗?我觉得你应该也知道,自己没有那个水平吧。还是说你背着我偷偷去练习了?”

    以前双胞胎确实在贴满黄色广告弹窗的网站里,修炼如何做清醒梦,短短三天,就以失败告终。也没想过继续下去会发生什么。他们对万物向来都是三分钟热度——这是唯一持之以恒的事情。

    “那么是天堂吗?”

    “有这么平凡的天堂吗?倒不如说,我也不知道天堂是不是存在的。”

    “地狱?”

    “别对自己太没自信了,你能干过什么坏事呀,就被安排到地狱去。那我岂不是阴间使者啦。”

    “连这种差事都没有成功混上吗?”

    能够和对方开这样的玩笑真是幸福得颤抖。

    “让你失望了,我就只是阿点而已。”蓝点举起双手,撑开手掌,动作像在给一个生日惊喜,嘴里的台词却平淡得没有意外,“这里也只是云江而已。”

    “以前医院门口会有很多乞讨的人。小熊姐姐在楼上给我们读《世界未解之谜》,楼下在放《阳光总在风雨后》。”蓝星望着楼下干净的空地,忽然回忆起了小时候。

    蓝点笑着接话:“这首歌很适合她,哪怕后来在病房里和她见面,她每次说话时,我都会在脑子里自动播放这首歌。”

    蓝星有点意外:“你记性那么差,居然知道我说的人是谁?”

    “当然啦,那可是小熊姐姐。除了家人以外,第一个一下子就分清我们两个人的人。”

    外公住院期间,妈妈或是爸爸经常会在双胞胎放学后把他们接到医院来和外公说说话。他们每次写完练字本上的书法作业,都正好是父母给外公喂饭的时候,两个人便会跑到医院门口,站在卖花小摊贩的自行车旁边,翻着卡通帆布钱包里一角、五角、一块的零花钱,计算什么时候才能给外公买得起一束花。

    小熊也每天都来买花,百合、玫瑰、康乃馨、菊花,什么花都买。一开始,她留了一头垂在胸前的长发,递钱的时候,柔软的发梢会扫过他们的头顶。

    但是蓝点和蓝星从没有好奇过别的客人,所以不会抬头去看小熊的脸,并不知道他们三个人时不时都会碰面。只经常觉得一站在这里,头顶就容易痒痒的,莫名其妙。

    有一天,双胞胎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吵架了,这件事小到他们现在一丁点儿都记不起来,也不知是谁的手一挥,那些零钱洋洋洒洒地落了满地,他们顿时忘记生气,灰头土脸地开始捡钱。

    就是在这个时候,小熊和他们搭话了。

    “给你,阿星。”

    “阿点,还有这个,拿好噢。”

    钱捡好了,数了一遍,一角都没丢,两个人才反应过来。

    “你是谁啊!”

    小熊笑吟吟地念自己名字,太拗口了,双胞胎复述不清楚,于是说:“你们叫我小熊姐姐就好。”

    “小熊姐姐——你怎么认识我们!”

    他们那会儿读小学二年级,已经入学两年了,还是会发生蓝星在上体育课,而蓝点的班主任以为是蓝点逃课了,然后劈头盖脸把无辜的蓝星一顿骂的情况。甚至不要说外人,就连家里人都容易把他们弄混,妈妈不知道冲蓝星丢了多少次蓝点的裙子,爸爸也不知道给蓝点喝了多少次蓝星的牛奶。

    在青春期以前,他们像到如同一个人。蓝点一度以为自己有另一个名字叫作“蓝星”,蓝星则觉得蓝点应该是自己的分身,后面上了学,就在心底认为“蓝星”这两个字必须是“蓝点”的歇后语。假如世界上存在另一本圣经,那么故事里,上帝创造他们的时候,也至少是拿同一个苹果核或者桃子梗作为材料。这种想象比“雪是白的”、“血是红的”更像常识和真理。

    但是小熊轻轻松松地分清他们了,如同这种常识和真理并不存在。

    他们追问为什么,怎么做到的。小熊的脸特别瘦,眼周却肉肉的,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只剩下一条缝。

    答案简单到如同一个敷衍的玩笑:“凭感觉。”

    “你骗人。”蓝星和蓝点异口同声。就连声音也是一样的。

    等到终于买得起十五块一支的向日葵时,已经是暑假了,小熊也和他们熟悉起来了,给他们念书和聊更早年代的动漫,只不过她的发梢再也不会给他们的头顶瘙痒。蓝点最初以为她故意把头发藏进帽子里,是在玩头发捉迷藏。而小熊摘下帽子,神思恍惚地说,阿点好聪明,确实是在捉迷藏,只是没有藏在她的帽子里。

    从那以后,小熊才变得诚恳,不用糊弄小孩的语气:“你们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人啊,区分起来很难吗?”

    蓝点很诧异:“不对,我们是同一个人。”

    蓝星沉默地嘴唇抿成一条线,小熊摸着他的头:“你觉得呢?”

    他说:“我不知道。”

    《阳光总在风雨后》正好从头开始播放,小熊一只手搂过蓝点,一只手掐着蓝星的脸蛋:“人们之间的缘分是接踵而至的偶遇,你们从出生前就开始相遇,只是比别人更有缘分罢了。但这不代表你们是同一个人。”

    蓝点问:“什么种子?儿子?什么意思?”

    “人们之间的缘分是接踵而至的偶遇。你记住这句话,长大后就知道了。”

    “时间好像快到了。”

    “什么时间?”

    “阿星,你记不记得,小熊姐姐曾经说过一句话——”蓝点伸出手掌,阳光落下来的刹那,捉住一根浮毛。

    以前小熊坐在天台时,也常常会伸手去捉些什么,总会“嘿”一声,握成拳头,让他们猜手心里是什么。而摊开的手永远空空如也。是无法倒转的时间,是来不及结果的爱情,是家人的期待。小熊的答案根本无法令人猜到。她说那些都是她绝对抓不住的东西。蓝点和蓝星什么都不懂,只会吵吵闹闹地觉得小熊在耍他们。小熊则抱紧他们,说幸好最后的时光,她还是有能抓紧的东西。

    “我记得。她让我们背诵那句话。”蓝星说。

    蓝点笑笑:“原本,我以为她在跟我们讲遗憾,毕竟表面意思来看,见不到面了就没有缘分了。现在才知道,其实是在跟我们讲珍惜。该看向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

    她顿了顿:“阿星,这一年来,你是不是隐隐约约地能够感受到我的存在?”

    “大部分时间没有。”

    “那么是偶尔?”

    “算是吧。特别头昏脑胀的时候,可以看见一团影子。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可我觉得除了你以外,没人喜欢老跟着我。”

    “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没有和妈妈还有爸爸讲?”

    “其实告诉过郑写。但他似乎觉得我疯了。于是我不想告诉其他人,我怕别人也和他一样觉得我疯了。也许爸爸妈妈会把我送进精神病院。要是治好了,我岂不是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也看不见你了?”

    蓝星转过头,带着无限恳求,望着蓝点。

    他说:“你带我走吧,好不好?”

    蓝点问:“去哪?”

    “不知道,我只知道分身、歇后语和卫星统统都是误解,我自以为是的那些全部都是错的。你最聪明了,所以你是对的,我们是同一个人,我就是你,如果你不在了,那我也不应该在。总之,无论是哪里,我们都要一直一起,这才是应该要发生的事情。”

    “可是,我们并不是一个人。”蓝点笑得很轻松,“你不要再学我不吃香菜,也不要再学我喝百事可乐了,更不要仗着左脸也有酒窝,就在妈妈面前学我笑。你根本没有那么爱笑。”

    “不是那样的……”

    “你喜欢乔明川的理由就和喜欢小熊姐姐的理由一样,因为她们从来不会把你当成我。你比谁都知道,也渴望别人能够知道,我们不是同一个人,我们也并没有那么像。”

    蓝星的眼睛一眨不眨,喉咙哽咽到疼痛,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蓝点举起蓝星的手掌,和自己的手贴在一起:“我努力长高,每天都吃很多饭,还是没有和你一样高,手也比你小一圈。不过幸好我不爱打篮球,还是更喜欢读科普书和灵异故事,所以也不觉得有关系。但如果是你没有长很高,一定会很遗憾吧。”

    手心传来的温度很陌生,长大后不会有人在勒令他们要牵紧彼此以防走丢。眼泪从蓝星发怔的脸上滚到衣领。

    “我好希望你能长大,可以吃很多好吃的,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并不是替我去看我没看到的世界,那些都与我无关。我们不是同一个人,终究是替代不了彼此的所闻所思所感。我们应该从彼此的心里剥离,让对方成为一个完整的自己。”

    她牵着他,慢慢地领着他下楼。蓝星透过玻璃看见了自己。

    “我也想不明白别人,可是阿星,这个世界上一定有我最爱你。我是拥有永远的人,所以我永远祝你幸福与顺遂,像一个普通的妹妹、家人、朋友。”

    蓝星拖住她不肯再往前走,拼命地摇头。

    蓝点只是微笑,顺便想起什么,一拳头砸在蓝星肩膀上。

    “校徽落在书房秘密空间啦,蠢,这么久都没有猜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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