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子录今晚一直埋头补欠下的卷子和压轴试题,这些是各个关心他分数的校内外老师那里领来的。先前没工夫管,这次找到书包,竟然从一个文件夹里翻出几十来张。

    妈妈最近不忙,除了值班时段,基本都在家。她送来一杯温牛奶:“小录,十一点了,已经写了一天了,先去睡吧。”

    他将卷子翻面,笔尖不停。

    “小录,要不然我们不念了。我休假,你休学,我们去痛痛快快玩个半年再回来。”

    没得到回应,妈妈叹了好长一声气,夜路上跑车卷起的风滚起来猛抽他的窗户,他手指下的根号也不自觉得一拉又一顿。必须要跟着引擎节奏,才能将思绪裹紧,免得从题海里回到现实。一个没有想象也没有梦境的人,只能用忙碌逃避。

    半张卷子填满,妈妈再次轻敲房门。

    “有一个同学打电话来说他在楼下等你。我替你答应了。去一下吧,走动走动也算休息了。”

    涂子录飞快圈出题目里的关键信息,想起来在竞赛营里做过类似的,于是立马写下一个“解”。

    “对了,他说他叫蓝星。”

    啪嗒。

    涂子录的笔滚到了地上。

    蓝星的影子在灯下如纸一般薄,刺骨的风吹得身上那件长袖T恤紧紧贴在背后,勾勒出分明的肩胛骨。

    涂子录捏着外套的拉链,脚步犹豫一番,最后将拉链拉紧了。

    他远远地开口:“不冷吗?”

    蓝星心里没做准备,乍一听声吓了一跳,背身:“你来了啊。”

    “嗯。”

    “听郑写说,我被救护车拉走那天,你和他都翘了课来医院。我想道谢,但今天去学校,你班上同学说你已经请假一个星期了。”

    蓝星的脸背对着路灯,在阴影间模糊极了,令人恍惚。涂子录低下头,却不想撞见对方的似乎冻得发红的手指骨节。他挪眼:“是。家里有点事。”

    “还好吗?”

    “什么?”

    “家里的事。”

    “没事。挺好的。”涂子录把手插进口袋里,右手食指却猝不及防插进洞里,悬空地荡着。这隐秘的滑稽场景让他忽然想起上个月蓝点和他放学后逛手工集市,她看上一把贴满水钻和彩色石头的剪刀,眼珠子都吸上去了,翻完标签,立即装作不感兴趣,吐槽说“坑脑残吧要是我做可以只卖十五块”。最后他偷偷买下来,原本打算当作圣诞节礼物,不想被她发现,便没有要包装袋,口袋太浅,依旧使劲往里塞,而剪刀的尖端锋利无比,几下就捅出一个洞。

    圣诞节到了吗。似乎是前天。

    他后悔下楼的心情猛涨。大脑只要休息,回忆的风就能掀开一道口子,将五脏六腑吹得满是伤。

    涂子录尽可能表现得坦然如常:“你什么时候出院的?”

    “本来醒来就好了,只住了一晚,我家里人比较紧张,于是请了假,在家观察几天。”

    “喔。不过你不用谢我。大家都是同学。”

    “啊对,是、是的。其实我猜,那天是郑写硬拽着你走的吧,除了道谢,也还有点不好意思,耽误了你时间。你学习方面应该很忙吧。”

    “没这回事。”

    涂子录本来就是寡言的人,现下不知还能说什么,沉默起来,酝酿着要走。

    蓝星突然道:“我不冷。”

    许久不接触,涂子录都有点忘了,蓝星小时候也大脑跳脱,讲话东一句西一句,那会儿甚至胜于他的双胞胎妹妹。

    不过他比她能逞强太多了。

    涂子录觉得自己此刻该笑笑,嘴角却失了力气,。

    “行。总之,那些你都不必在意。我先走了,还有两张卷子没写完。”

    “诶,等等。”

    蓝星在寒风中晃晃悠悠的,毫无初愈病人的自觉。

    涂子录的眼皮莫名一跳,忍无可忍,把外套脱了直接塞给他:“不管你要说什么,先穿着。”

    他们走到小区花园的空石桌边,蓝星有点尴尬地把抱在怀里一路的外套递给涂子录,礼貌地就差要鞠躬:“我真的不冷……跑了几圈,巨热,所以才穿得很少。”

    “……”

    涂子录正好看见他的手,是运动过后很正常人类的红,不像冻的,于是默不作声地接过外套,重新穿上。不得不说,走了几步,他倒是要被冷死了。

    “我从年级大群里加你好友,但没通过,后来找郑写要你电话来着,打了几次都没通,发短信也没回,只好问你们班班主任你有没有别的联系方式。没想到,你家还有座机。”

    “智能机也没发明多少年。”

    “这倒是。就是有一阵没见人用了。”蓝星坐了下来。

    涂子录也坐下,手顺势放进兜里:“我手机好像没电了,一直懒得充,回去就同意申请。”

    “也没事。座机联系倒也……复古。”蓝星想起什么,憋不住笑,“感觉你是一个平时只看CCTV和云江日报的人。”

    涂子录怔愣。手指今晚第二次贯穿口袋里的那个洞,顺带插进冷空气,遂收起握成拳头。

    “是啊,平时喝茶还吐茶叶。”

    “真的假的啊!”

    蓝星一拍桌,大笑好几声,见他表情严肃,才老实地闭上嘴。

    “原来你开玩笑的啊。”

    “漏了几个字。你是想说‘居然你也会开玩笑’吧。”

    “嗯……”

    蓝星思索片刻,大概想到一个恰当的回复,满意地笑了起来,鼻子微皱,左边脸的酒窝一闪而过。

    喉咙里阿谀奉承的话还没吐出来,便对上涂子录的视线。他似乎盯了他的脸很长时间。涂子录若无其事地擦擦眼皮,别开脸。

    蓝星完全忘记自己原本要讲什么了。

    “我和阿点很像吧。”

    他无意识地揉掌纹,月光与灯光混在他的手心,是一种很漂亮的颜色。

    “我是说蓝点,我们家的人都叫她阿点。”

    涂子录心知肚明今晚蓝星来找他的理由,却绝不能由他开口。话头小心绕着转悠半天,终于亲耳听见了这个名字。

    “不像。”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

    “应该很像的。你刚刚在透过我的脸寻找她的模样,我很熟悉这种眼神。每个人都这样看我,郑写,妈妈,黎远阿姨,屹耳刘,乔明川——她倒也没到这种程度,不过,她可能有好几次都想叫我去死,但是看着我的脸,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蓝星掰着手指,“这没什么可意外,毕竟连我自己也是,所以我不喜欢照镜子。”

    “你和她确实像。”

    “是吧——但你刚刚还说不像。”

    从见到蓝星第一眼起,那股翻涌的情绪就在神经里横冲直撞,涂子录觉得疲惫,做什么都费劲,语调很轻地“嗯”了一句,便不打算再继续解释了。

    蓝星显然明白他的敷衍,没有追问,合上手掌,清浅的光就覆盖在手背上了。接着来来回回开关好几次,直到一只褐色小虫在右手心的生命线末端落下。

    “冬天也有虫啊?”

    他的动作僵住,许久,再定睛一看,“噢不对,是树叶碎片”,自言自语间便拂开了。

    涂子录莫名问道:“万一真是虫呢?”

    “呃……”蓝星沉吟几秒,“也许他自己会飞走,用不着我来裁决它的命运。”

    空气静默下来。

    “不过换作是她……”

    涂子录毫不犹豫道:“她发现不了这么小的虫。”

    蓝星愣了愣,低低地笑:“是。你比我想得还要了解她。”

    一句很轻松的总结却如同一把刀直接插进心脏,血液升腾雾气笼罩大脑,聚成猩红的云,再降下咸腥的雨。

    总之一定是惩罚。涂子录的罪无法坐牢,所以只能一遍一遍地心碎。

    “数学表现形式的相似不意味着物理表现上的相同,早这样说就简单许多了,我也没有想到凌晨一点我上了一堂物理课。”蓝星若有所思道。

    而涂子录面色苍白,才喘过来气。

    他刚刚好像和蓝星还聊了些什么,但一下子全都想不起来了,如同翻过粘连在一起的书页,故事情节忽然就跳到另一处。

    蓝星又道:“但这个比喻也许阿点也会很喜欢。”

    “什么?”

    “我们好像动量和角动量——你说的啊。”蓝星没有察觉到涂子录的异样,“刚刚不好意思打扰,但其实这个问题我已经没有那么纠结了。我晕倒时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感觉非常真实,醒来后全部情节却都模糊了。”

    他挠了挠头:“又是一句废话,所有的梦都是这样吧。”

    涂子录点点头。他是一个无梦的人,无法有同感,点头只是觉得蓝点当时果然在哄骗他。与她发生的一切怎么可能真的可以当作梦。他一直很清晰地记得所有细枝末节,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离开,清晰地心痛,含糊不了一点。

    “梦里,阿点长大了很多。也和我说了很多,具体记不清了,醒来后我才明白,一直以来,在潜意识里,我都无比希望自己能够像她。像她能够被注视,像她可以在某些时刻假装她还活着,像她能够让我自己也多爱点自己。”

    蓝星的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她可能看不下去她这位双胞胎哥哥废物的样子,特意托梦,主动从我心里剥离。在这之前,每次想她的时候心都很空,也许是因为人无法自己思念自己。”

    他摸着左胸口。

    “今天是星期三,是我们家的番茄咖喱牛肉饭日,是阿点规定的。她走了以后,这个日子严格照旧进行。但今天,妈妈什么都没做。我也没有问她怎么了。全家都很沉默地度过晚饭时间,爸爸洗完碗,坐在沙发上一直摸手机,手机里是阿点小时候在少年宫表演的照片。我从背后看见他抹了眼泪。他发现了我,一年以来,第一次在我面前崩溃地大哭,他说,他真的好想阿点啊。思念是一种只有认识这个人不在身边才会产生的情感。爸妈和我终于都开始真正地思念她了。阿点知道了真的会高兴吗,她会不会难过,怕我们某一天忘了她……”

    “不会。”

    涂子录很突兀地开口,语气太斩钉截铁。

    蓝星有点讶异。

    涂子录接着说道:“毕竟,你说了,她给你托梦了。虽然记不清,但你应该要相信她亲口说的每一句话。”

    蓝星浑身一滞,敛起笑容:“如果我说我觉得自己从未有过任何病,你信吗?”

    涂子录瞄了他一眼:“我信。”

    “包括心理上的,精神上的,身体上的。所有病,我都没有,你信吗?”

    “我信”

    “哪怕我被拉进救护车里,我哪怕我这一年都有着幻觉,偶尔能够听见阿点的声音,感受到她的存在,哪怕我在模仿她。”

    后半句的坦诚并没有引起任何震惊的反应,只引来一句平淡的:“我信。”

    蓝星似乎才放心下来。

    “在那个梦里,有一句话,阿点想要我转告。”

    拐弯抹角,袒露家里的的事情,自揭未曾向任何人宣之于口的“病例”,蓝星今晚的唯一目的,就是想知道涂子录究竟值不值得成为听那三个字的人——他对蓝点的死亡表现得实在太高高挂起。尤其是蓝星十分清楚蓝点生前对涂子录所抱有的情感,因此,葬礼上的那些从容、冷静,在一片嚎啕中更显得反胃恶心。

    蓝星的直觉告诉他要将这句话转告给涂子录,而他一向相信所有有关蓝点的直觉。但理性却无法让自己能够对这种人说出这句话。

    必须慎之又慎。

    对面的人却意外的有溃败之态,声音颤抖又沙哑:“阿点……想和我说什么?”

    听到比预期中更亲密的称呼,蓝星微微睁大了眼,冷风刮得眼球酸涩无比。

    “你为什么叫她阿点。”

    涂子录紧紧攥住他的袖子,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她想和我说什么?”

    从最初从蓝点口中听到涂子录的名字,到现在,蓝星从未有任何一刻对涂子录抱有好感。

    一夜的演出到此结束。

    他嫌恶地甩开了他的手,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语气锋利,和内容毫不沾边。

    “对不起。”

    涂子录脸色煞白。

    他没有懂,这么简单的三个字究竟又从哪个角度把他杀了一回。

    涂子录到家,给在客厅沙发睡着的妈妈盖上毯子。接着回到房间,捡起那支摔在地上的笔,接着笔尖在卷子上的答题区域落下,却没有颜色,只有很深地凹痕。分明不久前他好像还和蓝星聊了热门的量子力学话题,此刻跟宕机似的,就是不能接受这支笔会写不出墨。

    划了半个小时,他终于意识到应该换一支笔写题。

    然而新笔只能悬在空中。因为他忘记了解这道题的思路。

    竞赛营的卷子都好好存放在衣柜的最上方,他决定放弃竞赛后就全部收拾起来了。当时别的老师乃至校领导意见都多,屹耳刘却不曾指责过什么,拦下所有不满,替他找起理由,舌战群儒:“涂子录学了多少年竞赛了,自己最知道自己是偏综合性的学生,自尊心也高,竞赛失利的打击会很大,不愿意冒险,这个决定很合理。我们七中自己培养不出顶尖竞赛生,就把压力全压在全靠自己努力的学生身上,算什么师德?”

    他还挺感激这番话。

    蓝点知道了却愤怒极了,各种难听的话炸弹似的扔过来。

    涂子录木着脸说:“刘老师说的很对,我确实是综合性学生。我假期从竞赛营回来是什么结果你并非不知道。还有先前参加了省级的数学比赛,虽然是商业性质,但那种名次足够说明问题了。我不是天才。”

    “但是物理不一样。你物理比数学好,况且你那么喜欢物理。”

    “我喜欢物理只是想当逃兵。”

    蓝点大骂道:“你怎么会只是逃兵。如果你只是逃兵,那么为什么你的房间会有望远镜模型,为什么你的本子里会把报纸里关于航天工程的信息全部都收集起来,为什么你有那么多关于宇宙的书。”

    涂子录哑口无言。

    当他开始隐约能触及真相,已经是结束竞赛营的那天,从蓝点口中得知石梅石兰的往事的时候。小时候从奶奶口中听过的关于爷爷的事情,只够让他以为蓝点的存在顶多使得蓝星变虚弱,不至于危及生命,然后拼拼凑凑出一个来日方长的美好假象。

    他不可能怪蓝点说得晚,他只怪自己没有选她选得更理所应当。

    蓝点真的不明白,时间不多了,假如他选择竞赛,那么很可能会失去与她最后相处的时光。这是比物理、比不知结果的奖项、比虚无缥缈的狗屁前程还要重要的东西。他还懊悔自己放弃的太晚,应该连暑假的竞赛营都别去才好。

    “以及顺便在同龄人面前卖弄聪明。”

    “你除了在我面前撒谎,还会说些什么吗?”

    蓝点气疯了,转头就走。之后就在他的生活里若影若现。

    到头来,涂子录还是什么都错过了。也许十年前的第一个谎言起就已经注定了这个结局。从头到尾全是他自作自受,连对命运都无从抱怨。

    他也是自己的罪人。

    涂子录没拿稳,卷子哗啦啦地落满地。他坐在地上一张张翻,很快就找到了,读了一遍解题过程,便把卷子放在桌上。刚准备坐下,回头看见一地狼藉,很不顺眼,于是不知不觉地开始动手收拾整个房间。

    整理着一个书柜,一张纸片从卡尔萨根的《暗淡蓝点》里掉落。

    是一封信。是当年小熊写给他的信。是他收到后过了很多年,才有勇气打开阅读的那封信。

    信封连带着里面的信纸都因岁月流转变皱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和之前不同。

    凌乱的黑色字句下有其余的字,泛着淡淡的、近乎透明的紫色。

    通宵一夜,涂子录的脑子现在运转得很艰难,盯着看了半晌,慢慢反应过来,这应该是用那种要用灯照的隐形笔写的。他们小时候经常玩。

    和面上的黑色笔迹相比,淡紫色笔迹的前半句一笔一画幼稚很多,就像在模仿小朋友的写字习惯,但也能从结构上辨清是小熊写的。

    “别忘了给我送花。”

    天一亮,他就去市一医院的那家花店等店长开门。一等就等到了十一点钟,店长诧异地看了他好几眼,才狐疑地拉开卷帘。

    他把店里所有品种的花都买了一遍。店长咕哝着,不知道在不满什么,胡乱地把花朵们凑成一束,毫无设计。

    涂子录抱着一大束五彩缤纷的花上天桥,走到一半,止住脚步,迟来的恍然大悟汇成后悔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

    可是有什么用。

    已经过去太多年了,涂子录连小熊葬在哪里都不知道。

    一周前站在这里塞给他的男生竟还契而不舍,继续卖唱。男生认出了他,满怀希翼地盯着那束花。

    涂子录护着花,面无表情,准备从他面前大步路过。

    “诶,别走啊——听听歌也行啊,我给你唱《贝加尔湖畔》。”

    男生不想放过来之不易的“知己”听众,立即找伴奏点播放,旋律响起,还带着一丝丝的电子杂音。

    城管比他的歌声来的更快,男生丢了设备撒腿跑走,可能是逃窜得太慌乱,不小心触碰到了切歌键。音响里播放的不是手风琴伴奏的歌手版本,而是不知哪个业余爱好者录完上传的长笛版本。

    没人比涂子录更熟悉这个谱子。

    他呆讷出神的几秒里,有人狠狠撞了他一下。那束没有好好包装的花瞬间散了,流星一般地划过空气,花瓣也纷纷降临人间,色彩辉映,宛若一幅用心创作的水彩画。

    天桥的尽头,一个女孩闯进这幽香馥郁的画卷里。

    她嘴角咧开露出很深的酒窝,再抿起嘴,酒窝消失了,脸颊就像落入小石子泛起涟漪又迅速恢复平静的清泉。

    长笛声流淌。

    听闻冬季的贝加尔湖的湖面会被冰层覆盖,冷冽非常,绝不会是如此的温暖美好。

    压抑的思念倾泻而出,涂子录踩烂无数朵花。

    小熊会谅解的。

    因为一切如约,他从未有一刻忘记过这个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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