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许清欢虽说是意识模糊,却还能听见滴水声。一滴水落在她的手背,半睁着的眼睛看见的却是一抹夺目的鲜红,粘稠的血顺着左眼流下,洇透了她的衣裳。左眼近乎折磨的剧痛让她既无法彻底晕死过去,又没办法保持清醒。

    “江大人,可要直接杀了她?”许清欢难受地呻-吟一声,江戎转过身时眸子已经是携霜带雪,江家本就是靠着盛长安才能在朝堂有立足之本,如今盛长安一死,那许宸自然会清算盛长安的党羽。全都是因为许清欢!

    在得知盛长安死讯后的半个时辰,江戎便快马加鞭地赶到皇宫,跪在乾清宫前整整一个时辰才得以见那个曾被他骂作黄口小儿的帝王。他不敢去细究许宸通红的双目,扑腾一声跪在地上以后江戎便自述罪行恳求许宸开恩。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许宸不但没有追究他的责任,反而还表示能够理解他,愿意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而许清欢就是这个功。

    他在南街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许清欢的马车,许宸的命令是一旦许清欢现身,就地格杀。但出于私心,江戎将许清欢带回了府邸关押在祠堂。他并非是要对许清欢手下留情,江戎早有所听闻许清欢在想方设法的将江春来从迟府带走,那可是有护国之功的迟澄!江家本就因为那桩丑事名誉扫地,沦为整个谪阳的饭后笑柄,自己的女儿也是大逆不道不知羞耻地去喜欢一个阉人。如今盛长安因许清欢而死,她还想要带走江春来,让人上奏弹劾自己毁掉自己的仕途,江戎如何不恨她。

    “确保她不死就行,其他的不必去管,你们在此好好给我守着我们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可别让她寻到机会逃跑了。对了......”江戎转过身看着给许清欢医治的医师询问道:“她那只眼睛可还保得住?”

    许清欢感觉到有人走近自己,那医师检查了一番以后便对江戎摇摇头:“她的左眼被划伤以后因为在路上耽搁了太多时间,淤血布满整个眼眶,已经是无力回天。”

    江戎轻嗤一声道:“呵,她那眼珠子都还在,就这样失明了?”

    “虽是保住了眼睛,但淤血过多堵塞.....”

    “不必多言,她哪怕是两只眼睛都失明了也无妨,我的目的只是留她一口气,让那个逆女能给我安安分分地待在迟家,偏偏迟澄现在又去了边塞,也不知她何时才能怀上一个儿子,能与迟家联姻,实乃我江家之幸。”

    左眼......看不见了。

    疼痛就像一把涂上盐水的钝刀不断地切割着神智,既不让她痛快地昏过去,也不让她保持隐忍克制。破碎的呻-吟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来,落在江戎的耳朵里,就像是一种承认落败的示弱。

    他闻声回过头,曾经的江戎也曾可以挺直背脊,如今那个身长八尺的男人鬓角也多了一些白霜,为民除忧的愿望也已经在祠堂里发烂发臭。许清欢眼睛被一层血垢蒙住后难以睁开,人在看不见的时候都会本能地感到恐惧。

    “殿下莫要怪罪下官,世事难料,谁让盛长安早死不死,偏偏挑在这个节骨眼。下官也只不过是皇帝的一条狗,您到了黄泉下没办法瞑目的话,记得去找陛下,莫来寻下官。”江戎像是在对许清欢说,又像是在对他自己说。

    “江戎.....你以为你帮许宸杀了我,你就能有好结果吗?”许清欢猝不及防地咳出一口黑血,她本就体弱,这次的伤快要了她半条命。“你们这些文臣,难道不是最懂权御之术吗?怎么都看不出来呢?难道你觉得,许宸会放过你吗?他年纪尚小或许没有那么心狠手辣,可是李洲呢?你觉得他会留你吗?”

    许清欢喉咙里哽着一口血,声音沙哑的就像边塞的风卷携起黄沙。“就算李洲留了你,迟澄也一定会杀了你。”

    许清欢勉强睁开眼的瞬间就被一耳光狠狠打在脸上,她被扇的偏过头去,喘息都虚弱无比。打她的那个家仆五大三粗,一掌下去没用多少力都已经让她左脸变得红肿。江戎斥责了那个家仆一句后掐住许清欢的下颚将她的脸扳正,许清欢红肿的左脸满是灰尘与鲜血,腥甜味充斥在整个鼻腔,令人作呕。

    江戎一个文臣不像武将习惯了血腥味,这股难闻的味道让他猛地起身在一旁干呕。许清欢现如今就是靠着疼痛强行吊着一口气,她在遇袭时扔下了留香珠,循着这股加深的血腥味,温迟那个狗鼻子指定能找到她,不过是时间问题。但偏偏问题也出在时间问题上,许清欢能感觉到自己已经是快到穷途末路,最多只有半个时辰,她只能再撑半个小时了。

    “许清欢!”这一声呼唤把许清欢涣散的意识拉了回来,江春来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的缥缈,许清欢鼻腔涌出的血染脏了她的衣领。江春来挥舞着鞭子打在拦着她的家仆身上,许清欢没想到的是,没等来温迟,却等来了江春来。

    江戎在看见自己女儿进来以后怒发冲冠,“拦住她!来人!把她给我带回屋里去。”

    许清欢只听见吵闹声和推搡声正盘旋在耳畔,她也想站起来,可左眼的疼痛让她此时连保持清醒都做不到。道道刺眼的白光呈现在眼前,慢慢地构出一个熟悉的场景。走出臭味四溢的小巷后,低矮的草房每一座都挨得很近,因为这里是如此的小。粪便和污泥让人无处下脚,拉开破旧无法遮风的木门,悬挂在房梁上的女人正被稚子抱住腿,身旁的女童嚎啕大哭,稚子尚不知何为死,只当母亲是睡着了。

    许清欢以前总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人,直到走出那座冰冷的皇宫,她才发现这世上的苦命人太多,他们都是不起眼的蝼蚁,被人一脚踩死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因为,他们比尘埃还低贱。

    不知道那两个孩子怎么样了.....

    她想做的,不过是让人间月圆,再无这样的惨剧上演。

    许清欢伸出手拔下发间锋利的簪子,她早就养成一个习惯,在发上别一支锋利至极的簪子。

    她双手撑在地上几次没能站起,就像是被万箭穿心般的疼痛让她双膝一软又砸倒在地。江春来从小便偷偷跟着魏秋衡习武,如今也是派上用场。她灵活的就像蛇一般躲过要抓她的仆人,她看出来许清欢没有力气站起来,便直接将鞭子甩过去,将江家的所有牌位打翻在地的同时,鞭子落在许清欢的手边。江春来就算是拖,也要把许清欢拖出江家。

    许清欢却是没能握住鞭子,她的喘气声越来越急促,身体就像是浸泡在弱水里不断地被溶解,使不上一点力气。

    江春来心急如焚也因为分神被一个武侍反扣住手腕压在地上,江戎一边唾骂着江春来一边朝许清欢走去。他俯下身看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许清欢,刚要伸手去探她鼻息许清欢就猛地睁开眼将手里的簪子刺入江戎的脖颈。

    锋利的簪子刺破皮肤深入血肉,许清欢将整个身子的重心都往下压几乎挂在了江戎的身上。他歇斯底里的叫喊声被打破窗户翻进来的温迟所遮掩,那名武侍已经冲到许清欢的面前,那一脚直直地踹在许清欢的心窝,她犹如一块破布被掀翻在地,殷红的血分别从鼻腔和耳道里涌出,许清欢就像是落在地上的一条鱼般,无力地挣扎了几下。

    温迟拔出刀与武侍缠打起来,江戎蜷缩着身子在地上痛苦地爬行着想要离温迟远一点,他颈侧的伤口还不算太深,江春来从地上爬起来时双腿瑟抖了一下又险些摔倒。她俯视着这个曾经在她眼里无比高大的父亲。

    多少女子艳羡江春来的郡主之位,又有多少男子惋惜自己不曾出生于江家。夫子们批判她离经叛道,名门望族将她作为反面例子,警告自己的女儿要知书达理,不得如她一般。宠妾灭妻,私结党羽。贪赃枉法,徇私舞弊。这是她曾经无比畏惧的父亲,她畏惧江戎以女德女诫驯化她,畏惧江戎以至亲来束缚她。年幼时,她最畏惧的是父亲的戒尺与鞭子。年岁渐长后,她畏惧的是无法割舍的血亲。

    可直到现在,江春来才发觉,原来江戎是如此的矮小。他只能靠巴结权贵,私结党羽来往上爬,只能用女德女诫压制她。在得知江戎为了立功而亲自向皇帝献计灭魏家满门时,为了中饱私囊而剥削去南岭的赈灾银两时,哪怕不为死去的魏时衍,活着的魏秋衡。也要为了南岭饿死的每一个灾民。

    身为江家人,她住的屋子是用死去的灾民的尸身堆砌而成。她用的口脂是因为父亲而死的魏家人的血制成的。她能当上郡主,是因为江戎巴结的奸臣。如此,江春来与每一个江家人,哪怕是江家的狗都有罪。她曾听说,弑亲之人,不得好死。

    江春来拔出那把魏秋衡亲手给她打磨的匕首,江戎惊恐地看着一步步逼近的江春来吓得浑身痉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味,江春来看着失-禁的江戎,一时间有些恍惚。

    “逆女!我是你的父亲!你的血亲啊!”

    江春来紧握着刀柄捅入江戎的心窝,他的尖叫声快要震破天际,指甲在江春来的手背抓出条条血痕。江戎瞪大了双眼嘴里不断地咒骂着江春来和她死去的娘亲,因为血,江春来手滑的几乎握不住刀。

    从此,偿还魏家血债。

    温迟杀掉武侍以后抱起昏死过去的许清欢,路过江春来身侧时许清欢的其余暗卫也满脸带血前来会合。他只问了她一句:“可有悔。”

    江春来垂下一滴泪:“无悔。”

    一个暗卫压力打向江春来颈侧,随机抱住昏倒的她将她慢慢平放在地上。温迟瞥了一眼后说道:“在她身上添点血,江家灭门,一人重伤幸存。”

    偌大的谪阳,哪怕是一家灭门也不过是往水里扔了一粒沙般,过不了多久便又恢复万籁俱寂。一场大雨洗刷了血腥,楚清澄手持着茶杯看着眼前马尾高束一脸桀骜的陈怀瑾。他甚至不愿敛去眼底的厌恶,嗓音冷淡:“如今万俟玉部蠢蠢欲动,你却私自回朝,如此行径,当真可耻。”

    陈怀瑾剑眉下一双鹰隼般的眸子泛着浅淡的怒意,“可耻?若不是那小鬼给我写信求我回来,你以为我愿意来你这里受气?”

    “呵,朽木不可雕也。”

    “你竟这般说你的学生?”

    楚清澄闻言神色不耐地抬头,“我是说你,仍然和当初在书院时一样,朽木不可雕也。”

    陈怀瑾双手抱臂靠着椅背冷笑道:“是是是,不过,我再怎么朽木不可雕也,你心中光风霁月的慕南也还是死在我手上。”

    陈怀瑾早有所料楚清澄会掀桌,他及时起身避开滚烫的茶水双手扣住楚清澄的手腕将他翻身抵在墙上咬牙笑道:“老子不是来和你吵架的,小鬼的暗卫来了信,说她瞎了一只眼,现在躺在医馆奄奄一息,问我们下一步怎么做。”

    楚清澄神色微变,在听见许清欢瞎了一只眼时只觉得心口抽痛,自己的孩子瞎了一只眼,怎么会无动于衷。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怎么会......她在哪里?!”楚清澄从未在陈怀瑾面前如此失态过,他几乎是一瞬间红了眼眶便转过身攥住陈怀瑾的衣襟说道:“你为何不去帮她?!”

    陈怀瑾任由楚清澄揪住自己的衣襟,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深沉:“楚清澄,我一开始帮她,是因为她是你的学生。你这般待我,我还帮了她多次已经是仁至义尽。”

    但话一脱口陈怀瑾又重新说道:“我也是才知道出了这些事情,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去了江家。小鬼的眼睛.....真的瞎了?”

    楚清澄黯然垂首缄默不语,半晌他松开手靠在墙上,陈怀瑾轻啧一声披上大氅说:“老子现在就把这小皇帝从位置上拽下来。”

    楚清澄剜了他一眼道:“别去添乱,万俟玉部的使者推迟了时间,明日就该到来了。可许清欢若是不在,也无法去现找一个人充当长公主。万俟玉部的人狡诈,这些使者又颇懂中原的礼仪,就算是临时寻一个奴婢充当长公主,自然是会被看出来。”

    楚清澄的眉头越皱越深,忽然他想起一个人。陈怀瑾垂眸看他,两人想到了一起。

    或许许宸突然对许清欢痛下杀手,不是因为盛长安的死迁怒于她,早在此之前许清欢便已经写信给陈怀瑾将一切与他说明。按理而言,许宸再怎么蠢笨也不会在万俟玉部使者即将到来前杀掉许清欢。

    除非他也才得知,万俟玉部的使者已经来不了了。

    只是,杀死万俟玉部使者团的人也不会想到,这一举动会促进许宸对许清欢下手。那人特意伪装派万俟玉部的信使送信给许宸推迟时间,就是为了拖延时间不让许宸知晓,可是却意外的被他人告密,让许宸得知。

    陈怀瑾问道:“你觉得那个会告密的人,是谁。”

    楚清澄沉思了一会也没有得出结论,陈怀瑾看着楚清澄叹了一口气,声音低哑地问道:“她会死吗?”

    楚清澄很害怕陈怀瑾问他这个问题,他不敢说许清欢挺不过去,也不敢说她一定能挺过去。

    看似静谧的夜晚实则早已充满杀机。

    “呃啊啊啊啊!”

    许清欢被捆住双手,嘴里咬着一块布。那医师也慌乱说道:“殿下忍一忍啊!小人必须要为您把左眼的腐肉挑出来。”

    许清欢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淋漓浸湿了床褥。刀子割肉的疼痛从左眼蔓延至全身,许清欢蜷缩着脚趾下意识地想要去躲,哪怕是咬着布嘴里也满是血腥味。许清欢右眼早已盈满泪水,哪怕是用了麻沸散她也仍然痛苦不堪,只怕没有因为失血过多死去,反而被活活痛死。

    许清欢只觉得自己的胸腔仿佛也被撕裂一般,从胸腔深处往上喊出的声音凄厉而痛苦。

    她快死了.....这样的疼哪怕是上一世鸩毒发作都不曾感受过的。温迟这样刀尖舔血的人见了这一幕也有些不忍地转过头,许清欢哭喊出声一边求着医师住手一边浑身痉挛。她几次晕死过去又被痛醒,许清欢带着一丝哭腔艰难地说道:\"温迟.....给迟澄写信,就说是你代写的,我临死之前想要对他说的话。“

    “欠我的,让他用江山来还。”

    温迟应了一声,随后又安抚道:“主子,你不会死的。”

    许清欢已经是痛到没有了知觉,也因此有些暴躁地说道:“我知道!但你不和他说我死了,怎么骗他回来帮我夺位!”

    温迟明白了许清欢的意思以后又说道:“如果盛长安知道主子现在这样的话,一定会心疼死的。”

    许清欢再度昏过去之前大声说道:“他疼什么?! 我才是真的要疼死了!”

章节目录

清欢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春熙一枝花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春熙一枝花并收藏清欢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