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欢转过头,枯黄的油灯闪着柔和的光,楚清澄眉眼似月,一袭月白色宽袖袍不染尘埃。他半扎的发白玉发冠,更显得气质出尘。

    她上辈子行走在一条艰难险阻的不归路,被无数人辜负,也伤害过无数人。可真正让她有愧疚的,唯有一件事。

    上辈子他没能救下楚清澄,他教她权谋,为人处事,琴棋书画。纵她不说,也始终将他视为老师。她曾因不懂诗文而被哄骗写下有弑君之意的诗,当时的党派之争皇位之争愈演愈烈,她是太子亲近的人,也时常会指点他功课。一旦有弑君之意,便会牵连到许宸。最后是楚清澄为她担下所有罪责,处以车裂之刑。

    当然,许清欢成为长公主以后,把哄骗她写诗的黄坚剁成了肉块喂了野狗。

    许清欢眼里泛着薄薄的水光,“清欢不是要夜闯奉天楼,只是睡不着,想来这静静心。”

    楚清澄依然是温和的笑颜,他的嗓音就像清泉让人听起来如沐春风。他说道:“公主何故垂泪?”

    许清欢一愣,随后笑着胡乱的擦拭着眼泪。她未曾在他人面前流露过多情绪,说话也是要斟酌许久才会开口,可这一次却忍不住将心里话脱口而出。

    “再遇故人,情难自已。”

    楚清澄幼时出家及冠还俗,后因文武双全被举荐入朝,任太尉一职。只是,在与万俟玉部的最后一战中,伤了根骨,最终为天下人所推举,当上这个连皇帝都敬仰不已的国师。

    他闻言眉尾轻挑,问:“臣与殿下才只是初见,何来故人一说。”

    许清欢只是笑着摇头,“国师可知,为了这次初见,清欢上辈子在佛祖面前磕破了头,才求来这他生缘。”

    楚清澄有些惊诧,他端详着眼前人,她眼角泛红,眼里却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不像是说谎。他欲开口,许清欢就又说道:“方才的话,还望国师大人不要挂在心上,清欢对您一见如故,所以想要讨巧才说出来些漂亮话罢了。”

    许清欢也觉得自己失了态,她尴尬的咳了一声,便站起来作揖行礼,“是清欢莽撞了。”

    她行的是学生礼,楚清澄眸子微凝问道:“臣听闻公主常来奉天楼诵经祈福,一待就是几个时辰。”

    “这里是唯一能让我安心的地方。”许清欢神色略有慌张,“可是有打扰到您?”

    楚清澄总觉得许清欢藏着些什么,她的眼睛很美,却又深不可测。可她这副慌乱的模样让他不禁联想到一个人,那人拿着不知何处采来的花送给他。八尺男儿支支吾吾红着脸。仔细想来,竟然已经过去多年。

    “臣不敢。公主若是想来,随时都可以。”

    许清欢轻轻颔首便要离去,忽而又转过头来。“清欢可以向您请教一个问题吗?”

    楚清澄点头以应。

    “若一个曾害过您的人死前放下自尊,恳求您为她护下一个无辜的人,并愿将所有罪责揽于己身,您会答应吗?”她以前也是如此,遇到了难解的问题,就会跑到奉天楼来请教楚清澄,他从不问她为什么,只会耐心的指点她,引导她。

    楚清澄温声道:“公主问出的这个问题,正是答案啊。”

    若真不愿帮,又怎会为此劳神询问他人?

    离开奉天楼时,许清欢心乱如麻。上辈子姜慕春求她时,她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任她一国之后下跪磕头,痛哭流涕。她也只是冷笑着送她上路。

    这辈子她心软了太多次,心软者不可成大事也。

    “罢了,就当是为阿宸积福吧。”

    翌日清晨,除夕夜的荒唐事已经被风带去了各个宫里,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在讨论此事。

    “冷宫那位简直是胆大包天,将皇室威严置于何地!”

    许清欢立于青云阁门口,鼻尖通红。

    “她还在外头站着?”盛长安提笔写着一封家书。他何其聪明,几日便将内阁陈侍郎的字模仿的如出一辙。

    他没抬头,语气平淡。

    陈虎俯身跪拜道:“回干爹的话,欢主还搁外头站着。天寒地冻的,您看要不.....”

    “仔细了你的舌头。”

    “是.....是。儿子失言。”盛长安最近多了好几个儿子,有那么几个甚至给他添了孙子。

    年十八,儿孙满堂。

    许清欢拢紧了狐裘,见陈虎出来心下了然,她直接迈着步跨了门槛就往里头走。陈虎见状又不敢拦她,急忙说道:“哎,哎。欢主,您就别为难奴才了。”

    许清欢睨他一眼,道:“怎的以前没见你对我这般有礼。”

    陈虎一时语塞,许清欢已踏入正门。

    “咱家似乎没允许小主儿进来。罢了,福来,奉茶。”

    福来是仅有十二岁的阉童,他恭敬地弯下腰将茶奉上,许清欢本不想喝盛长安的茶,但看福来一直弯着腰,大有她不接就不起的意思。她于是接过茶,福来说道:“小主儿,请慢用。”

    “小主儿这称呼,你哪有资格喊?掌嘴二十。”

    福来顿时吓得跪在地上就要掌嘴,许清欢见状赶忙拉住他的手,盛长安这才慢吞吞的抬起头。“小主儿若是心疼他,便松开手,让他自个儿打。不然坏了规矩,咱家可是要打他板子的。”

    许清欢蹙眉,“喊了我一声小主儿,就要掌嘴二十,这算什么规矩。”盛长安抬起那妖孽的狐狸眼薄唇轻启:“咱家这是在教他,别小看了称呼。咱家喊小主儿,他也跟着喊。改日到了皇上跟前,皇上说爱妃,他也跟着说,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还真是一派胡言啊。”许清欢讥讽道。

    “小主儿还是说说来找咱家干什么吧,无事不登三宝殿。”盛长安瞥了一眼奏折,随即合上。

    他似是故意逗弄她般,许清欢开门见山刚要吐音,盛长安便打断了她。“咱家日理万机,这事儿帮不了,况且,咱家也不会让这种废物耽搁咱家的时间。”

    盛长安说罢便又埋下头。他倦色难掩,嗓子暗哑。光落在他的鬓发上,那双狐狸眼也褪了一层算计。许清欢启唇却并未溢音,福来就要扇自己时,盛长安说:“行了,公主宽宏大量,咱家便饶你一次。下次若是再口无遮拦,仔细了你的皮。”

    福来连忙叩首离开。

    许清欢缄默不语。半天听不到声,盛长安抬起头。

    她踱至他桌前笑问:“真的不帮?”

    听出她语气里的调侃,盛长安冷哼一声,道:“少来试探我,许清欢。”

    许清欢不紧不慢的开口:“本宫倒是会做冰糖雪梨银耳羹,现在虽是寒冬,可九千岁屋里倒是跟五月天一样。”

    盛长安这才正视她,他慵懒地靠在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许清欢,声清如泉:“收买人心也得拿点好东西。”

    许清欢故作遗憾地说道:“那真是可惜,本宫手头紧,银耳羹九千岁又瞧不上。那本宫,还是自个儿想办法吧。”

    话音一落许清欢便转身,盛长安急忙伸出手握住她纤细的皓腕。

    “咱家也没说不吃。”

    “帮不帮?”

    “.......”

    许清欢见状便又要抽出手,盛长安握得更紧了些,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别得寸进尺。”

    “再问你一次,帮不帮?”许清欢声音里已经染上了笑意。

    最后,盛长安妥协。“回来。”

    寒冬暖阳,弥足珍贵。

    许清欢端来那碗冰糖雪梨银耳羹时,盛长安已经伏在桌案上睡着了。她将碗放下后便转身,她还没好心到为他披衣的地步。但许清欢还是把大敞着的窗关了一些。

    直到许清欢离去,盛长安堪睁眼,他舀了一勺放入口中。

    他向来睡眠浅,丁点儿的声音都能让他醒来。他不许人近身,可方才许清欢靠近时,他却还趴在桌上没有动弹。

    那碗银耳羹很甜,然而似乎是甜过头了,惹得嗓子更加难受,但盛长安还是一点一点的将它吃完。

    春日将临。

    南梁五年三月十日。

    虽说春寒料峭,但天气已然回暖。许清欢的莲纹乳白云肩沾染了雨丝。她卫鬓微湿,春荷撑着油纸伞,两人朝石曲桥走去。春荷以为许清欢是想来散心,便叽叽喳喳像只麻雀一样围在她身边,说着这几日宫里的新鲜事。

    许清欢笑看着她,心里却打着算盘。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几日许念与许娆闹得可谓是鸡飞狗跳。纵然姜慕春倒台,但许念是余下唯一的正宫所出,被养在了太后身边,威风不减。

    许清欢知道,许娆的自尊心很强,却又是个自卑到极致与许宸不相上下的人。

    “本宫将来也是高你一头的长公主!”许念的嗓门大的让还离她们有些距离的许清欢都听得清清楚楚,“真是聒噪。”许清欢撇撇嘴。

    春荷胆小谨慎,闻言立马小声提醒道:“小主,这话万万说不得呀。隔墙有耳,若是让有心人听去了,念主一定会来找您的麻烦的。”

    许清欢不屑一笑道:“她也威风不了多久了。”

    一个多愁善感自尊心强,却又自卑到极点的人才是最容易煽动之人。因为不论你做什么,她都会幻想出许许多多的“深意”,画地为牢困住自己。

    待到许念走以后,许娆独自一人坐在华亭,看着她的背影,许清欢发现她肩膀颤栗似是在小声啜泣。

    这一场淅淅沥沥的雨,让那些埋藏于地底下的恶念,如春笋般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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