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常行色匆匆,神情郁郁,俨然承受着压力山大的痛苦,与炎萤所幻想的终日坐享其成,歌舞升平的日子相去甚远。

    被动吸着葱郁灵气,修为大涨的炎萤与其他穷尽一生,苦苦煎熬方得飞升的神祇们一比,心中陡然生出几分羞惭。

    实在百无聊赖时,她便在少昌离渊面前晃荡,“帝君,我这大神究竟需要做些什么?”

    少昌离渊翻着手下奏折,头也不抬,“难得你这般向道,本君正好有一事分派给你。”

    已下定决心从此以后发愤图强的炎萤一听自己终于能有事可做,顿时精神为之大振,她听青帝道:“去忘天界,半日之内往返。”

    十方世界之中的忘天界,既是她离魂时百里雅找到她的地方,也是她与夏泓告别的世界。

    要故地重游,炎萤霎时间有些晃神,“我应该怎么做?”

    “看着,什么也不要做,”少昌离渊赐下一块令牌,又复批阅起了他的奏折,“等你回来,便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

    在兴奋、迷茫、期待交织的情绪中,涂山炎萤身为新走马上任的心月狐大神,领过了青帝的指令,去执行一项不明所以的任务。

    究竟什么样的任务,能让她快速领略到进阶为一个合格大神的精髓?

    抵达忘天界时,炎萤见脚下人群奔逃,如黑色蚂蚁被奔流江水冲向四面八方。

    忘天界素多水患,今时尤甚。惨声连天,生离死别。往昔的沃野平原,此时已成一片汪洋泽国。

    炎萤在这一瞬间理解了少昌离渊所说的“群魔乱舞,沧海横流”。

    百里雅掌控十方世界多年,却并不关心天下苍生死活,将万千生灵扔给手下各位界主,只顾一心人剑合一。

    各位界主一心抢夺天地灵宝为己用,又何来什么奉献义举?

    青帝是害怕她心软反悔,特意让她来看着百里雅留下的遗患吗?

    可笑的是,她配合青帝将百里雅关押起来的初始目的,却并不是为了天下苍生。百里雅所有的罪孽,她都是听旁人转述,从未亲眼目睹。

    她只是本能地不想让百里雅自寻死路。

    在神使令的指示下,炎萤来到了一块高地站定。

    此处山脉高耸,滔滔江水惊浪拍岸,如受困的巨兽般挣扎翻腾。只待出了这条山脉,便可飞流直下,携带雷霆之势,淹没下方河道旁的万顷良田。

    神界的令牌隐匿了她的气息,她看得见芸芸众生,而人们却看不见她的存在。

    想还是有人特意撅开入口,将洪水引入这天然深渠之中。

    炎萤顺着山脉一路望去,发现在两山之间的桥梁上,站着一个瘦弱的身影。

    他面朝洪水而立,灰蓝色的衣袍被风吹得翻卷,他的身躯却纹丝不动。

    炎萤凝了凝神。是夏泓,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想起夏泓之前曾经对她说过的梦想——“效仿先祖,整治水患,青史留名。”

    那将泛滥洪水引至此处的人,想必是夏泓无疑了。

    洪水咆哮而来,在接近出口的地方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越渐的汹涌澎湃,仿佛即将脱笼而出。

    炎萤张了张口,想要叫夏泓,“快逃!”

    她的声音和身形一样,都被无形的笼罩所消匿。

    夏泓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不肯走,他一介凡人,不过螳臂当车,又能做些什么?

    河道两旁的人们看见洪水已涌至夏泓身前,惊惶的呼喊此起彼伏,“快逃!”“夏大人!”

    夏泓看着滚滚而来的洪水,心中并不害怕吗?其实不是的。

    那错眼之间不断变化形态的洪水,好似一头头形状各异、张牙舞爪的怪兽,欲将他吞到肚腹之中,让他粉身碎骨、片甲不留。

    脆弱的人类在汪肆的狂浪前,如何不会为之颤栗恐惧?

    夏泓的手中紧紧握着一个小盒子,那是百里雅曾经给他的“馈赠”。

    他打开盒子,看着其中蠕蠕而动的息壤。

    夏皇当年得心月狐大神相助治水,在心月狐化为望夫石之后抱子离她而去,又复娶妻生子,开枝散叶。

    此等事迹为后人所熟知。

    世人皆以为传说中的息壤遇水则生无限增殖,却不知这神物与夏皇血脉相连,为夏皇族人血肉浸染方可驱动。

    在夏皇功勋累累,即将圆寂之际,他本应在九五至尊之位上独享哀荣,听史官为他书写溢美之词。

    但他屏退左右,再一次来到心月狐所化的望夫石身边,在肆虐洪水面前吞下了心月狐从神界带给他的息壤,化身堤坝。

    无人知晓夏皇当时的心境。

    兴许他贪恋红尘权势是真,爱慕心月狐也是真。

    否则不会穷其一生也无法忘却那个为他不再登天的女子,最终选择以另一种生命形式陪伴在她的身边。

    息壤感受到了空中湿润的水汽,伸出无数细小的触足擭取水珠,慢慢地生长开来,从干燥的泥土,化为荡漾的流体。

    在饮下手中那捧息壤前,夏泓有一刹那的迟疑。

    风声、呼喊声、水声,声声入耳,这个世界原本嘈杂不堪,然而在那一刹那仿佛又尽数化为虚无。

    眼前好似看见了好奇的炎萤,耳畔又像听见了她清脆的声音,“夏泓,你的梦想是什么?”

    他的梦想是什么?

    兴许是贪得无厌。

    是懦弱摇摆。

    是和他的先祖夏皇一样,明明身为凡人之躯,却有一颗想要行神祇之事的雄心。

    夏泓不禁苦笑,这个世界上最懂男人的是其他男人,百里雅知道此物给了他,他终归有一天是要用的。

    在夏泓仰起头将息壤一饮而尽时,炎萤下意识地想要伸出手阻止他,但她被困在无形的罩中动弹不得。

    原来神祇不仅是一种身份,也是一种束缚。

    少昌离渊要她眼睁睁地看着夏泓拯救苍生,让一切顺其自然地发生。

    铺天盖地的海浪涌来,如有形的巨手,要将这只不知死活的蝼蚁拍倒、碾碎。

    泪眼朦胧中,炎萤看见夏泓似乎笑了一下。她在他眼中并不存在,但他却仿佛感觉到了她的存在。

    从炎萤离开他时,她在他心中便化为了天地间的一部分,与日月星辰同在,默默注视着他。

    惊天裂地的浪声掩盖了他的声音,炎萤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开合,“再见了,炎萤。”

    夏泓被淹没在洪水之中。

    下一瞬间,一道屏障在两山之间拔地而起,将洪水斩作两截。

    凭空生出的巨大堤坝宛如神迹,水涨一尺,则坝高一丈,始终将洪水挡在隘口。

    山间的洪水来来去去,最终精疲力倦地平息。

    炎萤知晓此处未来兴许会化作湖泊,兴许会因地势变动化为低谷。

    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的人们生老病死,自血肉而来,归天地而去。

    然而沧海桑田,悲欢离合,从此她不过是旁观者。

    看着炎萤双眼红肿,挂着两泡泪珠回到了神界,少昌离渊丝毫不感意外。

    又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他的目的所在。

    炎萤在短时间内遭受接二连三的变故,在少昌离渊面前已是忍了又忍,带着哭腔问,“为什么他……非死不可?”

    “神祇的使命就在于遵循万千世界本应有的规律,维护平衡。”少昌离渊神色疏淡,“夏泓曾因遇见过你而成为救世主,是他的命运。”

    少昌离渊虽与炎萤相交不久,但知她生性热情洋溢,易感同身受,为外物所困扰。

    这既是她的长项,也是她的短板,故他因才适用,派遣她做了东方诸天的引路之神。

    被青帝这一敲打,炎萤终于明白了过来。

    凡人寿数短暂,固然人间烟火温暖,但在昙花一现的美好逝去之后,留给另一方的是永不可弥补的空白。

    为这一丝的温暖,去搭上一个凡人终其一生的挂念,再亲眼目睹他生命走到尽头。

    无论如何,对彼此都太过于残忍了。

    至于寿数更长的妖怪,也并非妖妖都有好强上进、修仙炼道之心,短暂相遇后再分别,徒留给对方无限的遗憾和怅惘。

    不过她并没有机会悲伤太久,很快就忙碌了起来。

    少昌离渊是一位将女神当男神使,将男神当牲畜使的神帝。

    他拥有旺盛的精力,无限热爱着他维护东方世界的责任与道义,并为此大公无私,昼夜不休。

    虽然从主观上他并无任何相帮百里雅的意愿,但从客观上他间接导致了炎萤给百里雅戴绿帽的大业难以为继。

    常年穿梭于各个世界为神祇们穿针引线的炎萤虽然受教,在被少昌离渊上了一课之后很是消停了一段时间。

    但神生漫长,又如何不会空虚寂寞冷?

    然而,每每春心萌动,□□生发之时,还来不及将种子撒在心底,青帝的指令便已接踵而至。

    更奇怪的是,只要她起了欲念,无论身在何方,第二日总是腰酸背痛,两股站站难行,精神也是恹恹无彩。

    再想到与郎君翻雨覆雨的念头时,就好似被填喂了太多饱饭,再吃不下任何眼前珍馐。

    炎萤也曾试图向少昌离渊抗议,“帝君!为何让我劳碌至斯?”

    “身为东方七星宿之一,理当以身作则,责无旁贷。”

    炎萤娇嗔埋怨,“但是人家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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