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了,巫祝大人来这里,就是为了与我切磋?”

    水渍在陆临渊耳鬓蜿蜒,他语气淡淡,添了几分疏懒颓唐之意。

    “这未免太晚了一些,百越人不要睡觉的吗?”

    魏危回:“我下午在酒楼里睡饱了。”

    陆临渊微微挑眉:“哪个酒楼?”

    魏危:“丰隆酒楼。”

    陆临渊轻轻哦了一声:“他们家的樱桃毕罗好吃。”

    魏危没有赞同:“不如玫花乳酥。”

    两人一个百越巫祝,一个儒宗弟子,深更半夜对着一家酒楼的菜开始月旦品评,竟说得有来有回,份外和气。

    魏危有些奇了:“你是儒宗的人,我虽然不太晓得儒宗的典故,但我知道一句,‘君子远庖厨’。”

    看陆临渊这如数家珍的样子,分明近的很呐!

    陆临渊姿如圭壁,漫不经心折断探进廊中的一枝桐花:“君子远庖厨是为了不忍见杀生,不是不近庖厨。”

    来之前魏危听说过陆临渊许多事情,比如他的剑叫君子帖,又比如他的剑和人一样,温和端正,从不杀人。

    虽然魏危知道江湖传言不可信,陆临渊和“渊淳岳峙”“温和端正”之类的词沾不上边,但杀不杀生总要有人亲眼见证,陆临渊不常出青城,实在没什么杀生的理由。

    哪怕是百越那回,陆临渊也放过了她的四位属下。

    于是魏危想了想,很有心机地追捧一句:“我听说你的君子帖也不杀生。”

    陆临渊指尖挑拨着那枝桐花,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抬起手,将白色的花卷入唇舌,塞嘴里吃掉了。

    桐花有些苦涩味,但陆临渊眉目未动,仿佛什么事都不会令他失去理智。

    他说:“不是。”

    魏危:“嗯?”

    陆临渊:“我杀不杀生,取决于有没有人看着我。”

    魏危声音拖长,又“嗯?”了一声。

    杀生自然没什么大不了的,魏危刀下的亡魂没有数千也有数百。但是这话从儒宗掌门的弟子说出来,简直有点魔幻。

    魏危已经脑补了陆临渊孤月夜在青城中独行,一席青袍沾染血迹,如阿鼻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的场景。

    陆临渊含笑淡淡,将没了花的桐枝扔到树下:“我又没有说杀人。杀人,杀牲畜,不都是杀生吗?”

    魏危:“……”

    魏危眨了眨眼睛:“我还以为你经常下山杀人呢?”

    陆临渊:“为何会这么想?”

    魏危:“我看见了。”

    陆临渊一顿。

    魏危笃定:“坐忘峰上只有你一个人,无悔崖边的脚印也只是一个人的,你曾经在无悔崖边很久,至少去了那边几千趟。”

    “……”

    陆临渊似真似假的笑意淡下去。

    他幽幽看着她,眼睛像是悬在黑夜中的一颗星子,闪烁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沉寂中,只有院中央的桐花树被夜风吹动,银白的清辉点缀在枝头。

    魏危顿了顿,踩了踩院中石子路,先把高帽子戴上去:“我知道你们中原人最守诺。此番我来的仓促,礼物会在明天送到。此战过后,我不再会为了此事打扰你,百越也不会因此打扰儒宗。”

    陆临渊:“……”

    魏危往后退了一步,缓缓拔出腰际长刀。

    “刀名霜雪,请战君子帖。”

    长柄冷刀,顺着刀柄延伸出五尺,开有血槽,出鞘时寒刃如雪,只是看一眼,就让人感觉像是被刀刃擦了一道。

    陆临渊眼皮一跳:“等……”

    话音未落,寒光映照桐花,长刀枭首而来。

    清亮的一抹刀光从上至下,“铮”的一声,一把长剑骤然出鞘,在千钧一发之际拦住了魏危的霜雪刀。

    两把兵器碰撞的声音惊扰了山中之鸟,魏危正面与陆临渊对视之时,鸟雀也簌簌展翅飞走。

    君子帖长约六寸,本是君子之器。

    只一个照面,魏危就能感受到剑身上的端正气韵,不由得挑眉,一招射雁式往前架了一步。

    陆临渊右脚蹬地顺势凌空而起,人在半空一个旋身,落至魏危身后。

    魏危反应极快,几乎是瞬息折腰,臂外旋向后反刺长刀,玉带拦腰截断陆临渊下路。

    陆临渊当机立断,往后急退几步,让出刀剑身位,魏危手腕一翻,陡然发力,送出的刀锋利无情,连风也是冷的。

    陆临渊原本可以选择避开,但他没有,一个鹞子翻身刚刚落下,魏危的刀就硬生生砍下去,被陆临渊一个飞踢以力碰力卸掉,转瞬又过了十招。

    刀法和剑法走的路子完全不一样,剑法重穿刺,刀刃重劈砍;刀重沉稳,剑走轻灵。

    虽然常说剑是君子器,但魏危从来不觉得剑落了刀的下乘。

    剑虽大多没有刀那么长,但开两刃,有时剑法鬼魅,出其不意,更加令人防不胜防。

    五十招后,陆临渊屈膝蹬地,像是一盏灯火,轻飘飘落在了院内高高的梅花桩上。

    他穿着的是儒宗弟子穿的青色衣袍,淡青色,绣着云纹暗纹。

    与魏危交手的功夫,有几片桐花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他挺拔的肩头,像点点雪花,竟显得浑然天成。

    陆临渊居然在这个双方一招之差就要落下风的间隙顿了顿,眉睫垂落,轻轻拂去肩上月白色的花瓣。

    魏危凌空而起,也落在了一柱梅花桩上。

    方才魏危与他过了近百招,大多还是以试探为主。只是高手之间,试探也能窥见一斑。

    陆临渊确实可堪武学天才,出招时看似随心所欲,其实神光内敛,半分杀气也无,仿佛游走生死之间不过寻常事。

    普通人对侠客有误解,觉得武学有成者总是杀气腾腾,精目一睁,凭目光就能将人生吞活剥——那是战场上将军的打法,不适合行走江湖的侠客。

    武功上乘者,入杀海不毁心。杀心不起,但兵器已歃血而归。

    魏危心性过人,与百越十二尸祝切磋,喂了几万招才修炼到这样的境界,儒宗这等清灵之地,也有让陆临渊练成这等心境的地方与人么?

    “铮——”

    雪亮的刀光,魏危出招比刚刚快了不少,梅花桩料峭,她却仿佛置身平地之上,半分犹豫都没有,逼的陆临渊移开脚步,却不防魏危再度欺身挥刀而近。

    梅花桩的地方未免太小,陆临渊上半身几近倾斜,下半身却稳若泰山,一个勾脚,想要绊倒魏危。

    刀客的身法一半都在腿上,魏危早预料到陆临渊的反击,脚尖一点,从梅花桩上跳起,借着落势狠狠一踢,陆临渊被这迅疾的变招搞得不免心中一跳,当即弃梅花桩而下。

    魏危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倒提霜雪,从梅花桩上一跃而下,像是能把陆临渊劈成两半。

    躲已经来不及了,陆临渊空中一个转手,竟将剑换到了左手,在就要砸向地面时候右手狠狠一拍,在间不容发之际出剑,君子帖犹如游蛇蹿了出来,以一种近乎刁钻的角度直上魏危胸前上三路。

    好漂亮的一招!

    魏危不由眯眼。

    可惜没有杀心。

    魏危仰头错过,手腕几乎扭曲般反手,霜雪架在君子帖与脖颈之间,剑刃相对,声音刺耳,避开了这一杀招。

    双方当即都各退了几步,四目相对。

    陆临渊这几招很野,不像是儒宗这样的名门正派。

    魏危从不怀疑自己手中的刀,所以拿刀的手从来不会有一丝颤抖,她能感觉出来,陆临渊拿剑的手也很平静,但那不是因为不怀疑,而是不在乎。

    很难说明这种感觉,仿佛对方对受伤更或死亡的态度都十分轻慢,所以才对一切都无所谓。

    陆临渊微微叹气,擦拭着手中的君子帖。

    君子帖清灵,漂亮,是高冠博带的正道君子,执剑的人却隐隐有些邪性。

    “……还要打么?”陆临渊问。

    陆临渊的声音勾着魏危的的心神。

    檐角的占风铎被风吹动,发出悠远的声响。

    梅花桩上,陆临渊一袭青色的长袍簌簌而动,身后泼墨一般的夜色上,群峰如古画连绵不绝,成了他的底色。

    魏危手指有些痒,心脏跳得轻快。

    魏危来中原之前想得很好——她先来儒宗,会一会这位把百越四位巫咸打败的陆临渊。

    等败了他,再去其他地方与江湖上排名前十的侠客高手切磋,最终成为天下第一。

    儒宗弟子不入江湖排名,魏危知道连胜四位巫咸的陆临渊必定不俗,却不想她头一个挑中的,就能与她打一个平手。

    魏危稀薄的、身为百越巫祝不多的责任心令她上下打量了一眼陆临渊。

    ——中原高手若都是陆临渊这个标准,那百越那群草包当真岌岌可危。

    陆临渊眉头忽然一蹙:“你刚刚好像对我有杀意?”

    有一瞬间确实想永绝后患的魏危:“……”

    魏危手指点了点刀柄,选择倒打一耙:“一瞬而已,儒宗人没有这么小心眼吧?”

    陆临渊挑眉:“没听说过有人慷慨大方自己的性命的。”

    魏危顿了一下:“各地或许风俗不同。”

    陆临渊:“……”

    陆临渊叹了一口气。

    今夜月亮足够明亮,足以遮住他眼中思索。

    看来是不能善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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