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又下了雪,这么冷的天,已经跪了一个时辰,再跪下去便不仅是吃些苦头的事了,宫中让人去府上传了话,只要几个娘子府上来人,只要态度诚恳,就放她们回去。

    真逼她们跪下去,不是不行,却实在没必要,态度到了就好,为了一个陆氏真让她们出了事,就不好收场了。

    出乎意料的是,最先来接人的反倒是放话最干脆的京兆府府尹宋大人,带着厚礼,亲自押着女儿给陆意毕恭毕敬道完歉,又把人押走了。

    然后是威武侯府,来的是府上的管事,也是备了厚礼,一份送去静竹轩,一份递给府上管事,随后安静带着自家娘子低调离开。

    两家相隔不久,雪下就来人了,估计也一直等着七皇女松口,两个娘子只是有些萎靡,倒是执着地想等李霏云一起走,奈何被自家人强行带走。

    李大人反倒是最后一个,礼送的早,人却是姗姗来迟,家里主事的一个没到,俩个下人畏畏缩缩的把人抬回去了。

    是的,李大人磨磨唧唧硬是拖到差不多三个时辰才人来来,李霏云只在宋幼雨她们离开是时出声劝她们离开,等她们走后,面色惨白却硬是一声不吭的跪着。

    府上的人刚开始因为知道她们是犯错被殿下责罚还能铁面无情地看着,等时间长了,都忍不住莫名替她委屈,后来见她晕过去也没有叫,怕出事还把人安置到了客房,却也没再多管,直到李府来人,李霏云都没醒。

    看着李霏云被带走,府中下人甚至有些唏嘘,都说李大人对这个庶女纵容得很,如今看,不过尔尔。

    至于孙皎和何妘,俩人商量着该受罚受罚,该赔罪赔罪,知念眼见她们就要往院里走,忙把人拦下来,之后便是外人得到的消息。

    俩家府上也私下来人送礼,却没有要见两位娘子的意思,至于两人,老老实实在书房抄了一夜的书,第二天强打精神去给陆意赔罪。

    静竹轩哪有这么热闹过,一晚上你方唱罢我登场,这家送礼,那家道歉,间或还有下人难得请示陆侧夫意见。

    虽然只有一个当事人亲自来,但五家的下人,送来的礼却一个不少,陆意“醒”了之后,被搅和的一夜没睡,很难说是谁受益。

    允棋倒是很亢奋,他兴冲冲围着那一堆小山一样的礼品看了又看,脸都笑僵了,见主子满脸疲惫,这才收敛笑。

    “侧夫去歇歇吧?”

    “你去吧,”陆意闻言摇了摇头,“我还能撑得住。”

    头有些疼,陆意喝了口凉茶,揉了揉太阳穴,见允棋还要劝,他笑了笑,看了眼门口。

    “殿下说要回来,我想等等。”

    “那奴陪着您,”允棋小心上前给他按摩,又忍不住笑,“殿下真宠您。”

    陆意闭上眼没应声,宠?这可未必。

    他这个用手段得到的侧夫,于七殿下,是没有半分情分的,舌尖发苦,陆意眼睫颤了颤。

    “这下家主会满意的吧?”允棋有些雀跃地开口,陆意睁眼,“慎言!”

    允棋嘘声。

    “陆侧夫在不在?”

    漫不经心的嗓音懒洋洋的,像是没什么力气,是孙皎。

    允棋脸一白,他惶恐地看向陆意,深怕又是来找麻烦的。

    “劳您通传一身,孙御史嫡幼女来给陆侧夫赔罪。”

    轻缓的声音不疾不徐,显然是何妘,分明是该让人如沐春风的语调,但允棋反倒抖了抖,这话看似谦和,可分明在用身份压人。

    昨日来“请”侧夫,何妘也是这样,她在外面礼数周全的向侧夫行礼,对他说:“七殿下命您随我们走一趟,侧夫请。”

    她是那么温和,却手段强硬的不允许丝毫拒绝,不消片刻,门便被强行打开。

    无需何妘亲自动手,也没人询问陆意的意见,那个看起来应当风度翩翩的温柔淑女,便那么静静站在院中,笑着朝里面颔首。

    允棋如坠冰窟。

    陆意沉默起身,目光清冷,一步步走到院中,他脊背挺直,像是强撑仅剩最后的尊严,何妘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小女失礼,多有冒犯,给陆侧夫赔罪。”

    孙皎言辞恳切,礼数周全,但允棋却并没有任何扬眉吐气的畅快,反而感到窒息和羞辱,陆意甚然。

    他定定看着孙皎,也许这位贵女最大的仁慈,便是让他仅仅走出房,而非去到她下榻的流云院给他“赔罪”。

    是的,这座匆匆落成的府邸,早已给这位贵女留下了除了主院景色最好的院子,而静竹轩,则是在府上偏僻的一个角落,规制远不如“流云院”,不喜之意明显。

    “陆侧夫,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见他直挺挺站着,许久不言,何妘笑着询问,语含关切,却不见多少诚意,反倒满是逼迫的意味。

    是了,这场道歉从头至尾,都是满是轻视和羞辱的逼迫,没人在意他这个侧夫是否方便,是否愿意,她们送礼也好,后悔也罢,为的是七殿下的不虞,而非陆意这个人受到的不平。

    便是此刻,孙皎恭敬的弯下了腰,他这个被逼着站在这的人,反倒像是被撕开了所有的伪装,赤裸裸地扔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他的尊严、傲骨打碎踩在脚下。

    陆意没有出声,孙皎也没有起身,寒风吹过,陆意打了个寒战。

    “孙贵女起来吧,是我失礼了。”

    最终,陆意勉强扯了扯嘴角,轻声回了句,挺直的脊背弯了弯,似乎落下千斤之重。

    “谢侧夫体恤。”

    孙皎耐着性子,硬是等到这一句才直起身,这姿态任谁也挑不出错来。她神色淡淡,没什么波澜,颔首致意,转身便走。

    “叨扰侧夫。”

    何妘看了眼陆意狼狈的神色,淡定行了一礼,除了这句什么也没多说。

    明明没有挑衅,没有嘲讽,只那一眼,就像把他贬进了尘埃里。

    陆意定定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面色惨白。虽说没醉,但昨晚的酒他确实实实在在喝了,加上一夜未睡的疲惫,接踵而至的打击,他的指甲陷进肉里,身子晃了晃。

    但他还是硬撑着等她们的身影消失,一步一步,再次挺直脊背回了房,允棋跟着进去关上门,转身见他已然跪坐在地上。

    “侧夫,”他跪下扶着陆意,红着眼,心酸的厉害,强压住眼泪,轻语,“您起来,地上凉。”

    “允棋……”陆意声音沙哑,清冷的眼尾发红,带着些凄绝的艳色和疲惫的茫然:“我是不是错了?”

    “郎君没错”

    允棋哭出声,明艳的少年终是被一根根折碎了傲骨,他泣不成声。

    “郎君没错,您很好,很优秀,很勇敢,只是这世道,”

    “这世道,从不偏袒您半分啊!”

    所有人都在逼他,他低贱的出身,无人问津的身份,就是原罪。

    陆意只是陆侍卿兴致来了和一个下人苟合的产物,主夫事后做的,便是把这个下人摁了卖身契,从一个粗使小侍成了任人宰割的贱奴,家主的宠幸,对这个可怜人从不是幸运和恩赐,而是更加绝望的深渊。

    陆侍卿不知抱着怎样的念头,这些年和这个贱奴生了俩个孩子——陆意和陆觅,却没有给他任何名分,把他当做玩意一般把玩于股掌。

    没人在意这个贱奴的意愿,陆意和陆觅,记在主父名下,用着嫡出才配用的单字,却扔在陆府无人问津的偏院,与这个连名字都被抹去的贱奴苟延残喘。

    主夫没有女儿,只有一个儿子陆晏,家中还有一个庶女陆寻柒,是陆侍卿一个早逝侧侍的女儿,主夫对这个儿子金尊玉贵的娇养,对庶女也算疼爱关怀,唯独对这两个记在名下的“贱种”,满心冷漠。

    第一次是陆意那个可怜的爹爹病重,陆意去求主夫,却遇到了陆晏,少年笑吟吟的叫他跪下给自己磕头,陆意没有理会,于是他的爹爹死了,一席草席将他裹着扔进了乱坟岗,从此陆意学会了下跪屈膝,当时他十三岁,陆觅七岁。

    第二次是妹妹陆意难得走出小院逛一逛,却撞上了陆侍卿,陆侍卿和她聊了几句,安排她去族学念书,第一次感受到母亲关心的小姑娘欢喜的一夜没睡,还开心的说以后考取功名和哥哥一起过好日子。

    只是第二天,她就“失足”落水,自此体弱多病,宋大人只是不咸不淡的来看了眼,考取功名成了笑话,他的妹妹自此成了个常年卧病的病秧子。

    他自此也学会了想尽办法讨好主夫,讨好陆晏,讨好府上的任何一个人,学会了怎样钻空心思拿到银钱给妹妹换药,那年他十五岁,妹妹九岁。

    第三次,便是宫宴,主夫淡淡的告诉他给他定了一门亲事,去给刑部尚书庶女严露竹做继室。

    严露竹是出了名的古怪狠辣,娶了三次夫郎都被她折腾的惨死,还有一个五岁的女儿,陆意不怕死,却放不下妹妹,更不甘心就这不明不白没了命,于是他点了头,却用尽一切手段制造了宫宴的意外,这年他十七岁,妹妹十一岁。

    选择七殿下,哪里是什么费心算计,只是将所有手段用尽,搏运气般把赌注给了一位可能的贵人,只是看见她浅笑着任猫儿勾破她的衣角,与宫侍说了声“劳烦”。

    他一个卑贱如尘的人,哪里认识什么七殿下!

    反倒是知道了是七殿下,聪慧如他,才觉得必死无疑,他这个天生就该不幸的人,终于认了命,跪在主夫面前以承诺自裁保全门庭声誉,为妹妹求最后一丝生路。

    只是,峰回路转,纵是一顶小轿,纵是名义上的侧夫,纵是陆府众人恨他入骨,将他贬进泥里,已然如斯幸运,他还是抛却脸面,求殿下救他妹妹。

    那位未语先笑的贵女自事发之后,对他再不复曾经的温柔,但看了他一眼,却还是轻轻嗯了一声,只是再也没见过他半面,除了宫宴,入府后,昨日是他们见得第三次。

    他用尽下作的勾引手段,换来了她的“荣宠”,也许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些,也许是贪心的想再靠近她一点。

    “没关系”

    他轻轻低语,努力起身,也把允棋拉起来。

    “自此无人轻视我这个侧夫,至少明面如此。”

    “不亏,”陆意勾了勾唇,她偏头看着允棋,像是询问,明明是在笑,却比哭还要让人心碎:“是吗?”

    允棋泪流满面。

    “等殿下来……”

    陆意轻声喃喃,颤抖着伸手倒了杯茶,再伸手,茶杯碎了一地,他的手顿住,若无其事的扶着桌沿坐下,一动不动地木木看着紧闭的房门,允棋死死咬住唇不想哭出声。

    可是,七殿下并没有来,陆意不吃不喝等了一天,什么也没等到,知念回了宫,带来一个消息。

    ——陆侧夫病了,高烧不退,大夫说很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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