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P城,略显慌乱的郊区,一座新建不久的工厂内,一片火热。头顶的吊扇不停歇地转动,如同它底下的工人一样,在流水线上不停歇地缝缝剪剪。

    一名女工的动作突然放慢了,领班组长立刻上前查看,脚步匆匆而至,眉头微拧,“林知喜,你怎么回事?”

    “我跟你这个阿妹说哦,这批货着急出,我可是看你手脚麻利才调你过来的,你可别给我耍东耍西。”

    那女工快速点头,仿佛肌肉记忆一样恢复速度,但低下的脸上有些迷茫。

    王希再次睁开双眼时,就坐在这个位置上,她确实有些迷茫,还未反应过来,就被领班组长斥责了。

    她凭借肌肉记忆快速跟上机器转动,见领班组长走远,这才悄悄打量起周围环境。

    【大橘?你在哪儿?】

    等了片刻,王希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她趁着机器轮转间隙,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从现在开始,她就是林知喜。

    燥热,闷,快节奏,是她对身处的这条玩偶制衣流水线的第一印象。她跟着机器轮转速度拼接布料的同时,脑海里开始接收林知喜一生的记忆。

    林知喜出生于60年代,初中毕业后就跟着家里在大队做工,除了田地庄稼,她还会帮着父亲种树护林。

    随着大批城里人下乡,林知喜也认识了一个新队友,宁淮山。她喜欢宁淮山的书生气,更喜欢听他给自己讲的先辈英勇抗战的事迹。

    在相处中,林知喜越陷越深,不顾父母劝阻,执意与宁淮山结婚。她知道宁淮山一直想回城,但是屡次失败,她觉得这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

    结婚两年后,林知喜生下女儿宁安的同一年,宁淮山得知返城无望。于是,他辞工开始准备高考,想借高考回城,而家里的经济压力也全部落在林知喜身上。

    林知喜甘之如饴,每天早出晚归,抢着加班,一次操作机器的时候,困倦走神,没成想手被拖入机器切割边缘,好在有材料隔档一下,差点出事故。

    父母得知后,痛骂宁淮山,也对她这般死心塌地,失望至极。林知喜为宁淮山供吃供穿供读书,为了赚更多钱,她不顾年幼的女儿,又跟随同乡去P城务工。

    辛劳十年,供着丈夫读完大学,丈夫有了高学历好工作,却背着她出轨,说什么需要人陪伴,甚至女儿也对她视若陌生人。林知喜恋爱脑被摔得粉碎,但她也因为过往的作为,再无脸见父母。

    家庭、钱财无一留住,她几次寻死念头生出,却被女儿逐日递增的依赖打消。

    后半生,她独自将女儿带在身边,在沿海城市一边打工一边照顾培养女儿,将自己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女儿身上,直至女儿成人有了一番事业。

    在无数个看不到头的日日夜夜,林知喜悔恨着咬牙熬了过来,她做过太多工,有过太多身份,可唯独没有做回她自己。

    *

    林知喜回忆完,今日的订单量也完成了。她起身缓缓转动身体,久坐后腰痛剧烈,小腿也有些肿胀。

    夕阳西下,带着车间流水线上那股闷热的空气也清爽了不少。林知喜一边随意看向临近的几条流水线上赶制的东西,一边轻柔得活动手腕。

    突然,她感觉后背被人拍了一下,顺着力道转身,一个扎着两条大辫子的女孩正对着她咧嘴,“林阿妹,你这是干嘛呢?”

    “活动一下,坐太久了。”林知喜对她扬起了手。

    “林姐,我们快走吧,饿死我了!”旁边一条流水线的女工收拾好自己工位后,对她喊道,“李阿妹,一起走啊!”

    林知喜点点头,喊话的女工是她的同乡小妹汪兰兰,她拉着眼前这位梳着两条大辫的李阿妹出了门,三人一起走回宿舍。

    月光洒向地面,将昏暗路灯下的路也照得更亮,这条回宿舍的路,三人比肩同行。

    李阿妹有些好奇地问,“林阿妹,你今天怎么了?平日里手脚最麻利,我们都赶不上,怎么还被领班骂了!”

    “啥?”汪兰兰感到十分惊讶,“领班骂了你?”

    林知喜一直抬头看月亮,听到李阿妹在问,她也不曾收回目光,只喃喃道:“没什么,我就是想孩子了。”

    提到孩子,走在林知喜身边的两个阿妹不再问了,虽然她们没孩子,但她们也很想家,很想父母。可是,想家解决不了温饱,还不如努力挣更多钱,过年回家让家里都吃好穿好些。

    第二天,林知喜在午休的时候,去找了趟领班。她敲门后走到领班面前,“领班,我有事想跟你说。”

    领班正在吃饭,她随意看了林知喜一眼,然后继续埋头一边吃饭,“你有什么事?”

    “领班,我要辞工。”林知喜见这话说完,领班停住筷子,猛地抬头望着她。

    “你说什么!要辞工!”领班险些被呛到,她喝了一大口水,才止住了咳嗽,“你这个阿妹想什么,该不会是昨天你被我说了,给我闹脾气吧?”

    “诶,我可跟你说清楚哦,是你动作慢了,我才说你,可不是故意找茬的哟。”

    “领班,我不是闹脾气,我是想家了,想回去。我的孩子还小,还是放不下心。”

    领班听林知喜这么一说,又坐了回去,“你们这些阿妹哟,来的时候一个个想做工想得不行,现在又变了?那可说好哦,这是你自己非要走!”

    午休快结束时,林知喜拿着领班的批条去找会计结算工钱,刚签完字出门,就见门口站着两个人。

    “你们怎么来了?”林知喜知道瞒不住,只是没想到她们这么快知道。

    “林阿妹,这好好的工,咋说不要就不要了?”李阿妹很不理解,她瞪大眼睛盯着林知喜。

    汪兰兰也是,一听说就跑过来找林知喜了,她可记得过年时,林知喜为了跟她来打工,可没少跟家里吵,这才几个月,怎么就不干了?

    “李阿妹,兰兰妹,我这心里放心不下孩子,这里虽然挣得多,但孩子也不能丢下不管。”林知喜看了眼车间的大表,提醒她们,“午休时间到了,你们先回去上工。我跟领班说好了,今天还住宿舍,明天走。”

    林知喜见她们回到车间后,拿着收拾好的东西回了宿舍,又快速收拾好行李,跟着她借了门卫的骑自行车,出了厂区。

    *

    八十年代的P城,政策放开后,除了一些大工厂,还有很多个体户集中在经济区做起了小生意。

    林知喜扶着自行车慢慢在批发市场里转悠,她打算趁着下午时间,给家里买点儿东西。

    想起女儿宁安,她有些踌躇,她才三岁,过了小半年不见,回去她还会记得自己吗?

    林知喜在一家服装小店买了几件漂亮的小裙子,又买了很多纯棉材质的印花套装。她看着袋子里的衣服,脑中开始想象女儿穿上时,该有多可爱。可惜正值夏季,店里没有冬衣。

    随后,她在附近转了很多小店和小摊,在批发市场里买了很多东西,把自行车前篓和后座临时安的框都装满了,这才堪堪往出走。

    此时已临近晚饭时点,市场里的人开始多了。

    林知喜为了避让进市场的人流,只得推着自行车从一旁小摊堆出的过道里蜗牛般挪向大门。她的视线在的两边的小摊上四处乱晃,目光突然被一个无人问津的小摊吸引。

    凡是路过这个小摊的人都特意拉开距离,几乎没人靠近。因为,小摊不大,但摆的都是易碎品。各种成套大小不一的碗碟,花团锦簇的样式,非常引人注目。

    小摊上还有很多国外制式的玻璃杯和花瓶,不过,最吸引林知喜的是一件被众多花瓶挤在一边的一个寿桃小摆件,几个粉色的寿桃小巧可爱,被叠放在一个托盘里。

    傍晚的斜阳照在这碟寿桃上,倒显得越发晶莹剔透,这是一件琉璃手工品。

    林知喜盯着这件琉璃慢慢靠近,她的思绪突然飞到了遥远的地方,仿佛透过这些小寿桃看到了它最初始的模样,一堆坩子土,随着各种材料添加,它被架在火炉上,着色,塑形,烧制成型。

    她想起小时候,在爷爷的工坊里,看他不停地加热,做出一个又一个瑰丽的成品,觉得爷爷真厉害。而记忆中那个小女孩,她在冬日里最喜欢跑去工坊,趴在桌子上看着,像是窥见一个秘密天地,沉醉其中。

    她被父亲责骂不好好学写字时,还大声回嘴,“我不要写字,我要学做琉璃!”

    后来,她被爷爷告知,写不好字,就做不了琉璃,这才不情不愿地回去练字……

    “阿妹,你喜欢这个?”

    摊主高兴的声音打断了林知喜的回忆,她回过神看向坐在小矮凳上的老板,冲他点点头,“这个多少钱?”

    “阿妹真有眼光,你要的话,给这个数就好。”

    林知喜见老板笑眯眯地对她伸出两只手比了下,要价十块。

    太贵了!林知喜虽然喜欢,但还是轻轻放下。

    “你乱说啥!”旁边一个大姐突然走过来,打了老板肩膀一下,她笑着对林知喜说:“阿妹,你别听他瞎说!”

    “这个你要喜欢,三块钱给你。”

    林知喜有些惊讶,这个价格差距太大了,“真的?老板同意吗?”

    “阿妹,我就是老板,旁边那个卖零嘴的摊子也是我的。我这不是忙不过来,才让我家那口子帮我看着这个。你别听他的,他啥都不知道!”老板娘一边解释,一边又给了老板好几拳。

    林知喜见老板娘做生意直爽有良心,也笑着掏出三块钱给她,“老板娘,你是一直都在这里摆摊吗?”

    老板娘把琉璃小摆件仔细包好后,递给林知喜,然后才回笑道:“是啊!我这儿两个摊,不过这种琉璃不好卖,我这儿不多,你要喜欢,下次再来看看!”

    林知喜点点头,她看天色渐暗,赶紧放好琉璃,出市场大门后,就骑上自行车快速蹬回厂区。

    夕阳余晖洒在她身上,她时不时瞥向包好的琉璃,回想那晶莹剔透的美梦。

    林知喜,这次,我们一起,让熄灭的火炉重燃。

    *

    次日,在李阿妹和汪兰兰不舍里,林知喜踏上了回家的路。八十年代的绿皮火车坐起来,确实难捱,不过想起家里那个粉糯糯的女儿,再难捱也不算什么。

    从火车站出来后,林知喜又换乘了大客车,这才到了村口。

    林知喜站在村口的大路上,前两年村长带着大伙一起修整土路的场面又浮现在眼前。要不是这条路修得平整宽阔了些,可以行车,不然她得在出了市区就坐拖拉机回来了。

    身后突然有拖拉机的轰隆声,林知喜提起行李往旁边让了让,却听到拖拉机上的人在喊她。

    “这不是林老头家的老二吗?你不是出去打工了,这么快回来了?”

    “汪叔,是我,我是林知喜。”林知喜见拖拉机上的正是汪兰兰的父亲,“我回来了。”

    “还真是知喜丫头,快,快上来,叔带你过去。”

    林知喜当下也不客气,她将行李放上拖拉机,然后人也坐了上去,“汪叔,我还说明天去找你呢。既然碰上了,那我把兰兰妹让我给你带的,顺道给你吧。”

    “兰兰丫头,在那边还好不?”汪叔得知林知喜给他带了东西,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还带啥东西?家里啥都有,还让你一路带着,没累坏吧?”

    “没事儿的,汪叔。”林知喜将给他的东西放在一旁,“兰兰妹也是挂念家里得很,这不,我就是顺手的事儿。”

    林知喜见到了自己院门口了,便在汪叔停下拖拉机后,跳了下来,转身道谢,“汪叔,我先回去了。改天请你来吃饭!”

    “你把东西给叔带回来,该叔谢你!知喜丫头,你闺女还小,也该回来自己照顾,你先回吧!”

    林知喜有些近乡情怯起来,虽然记忆里无比熟悉,但真算起来,也是头一遭。

    在院外,她深吸一口气,这才进了自家小院。

    小院外空无一人,家里也静悄悄的。林知喜推门进入,也没看到家里有人应声。

    “有人在吗?宁淮山?”

    “安安?”

    林知喜发现客厅没人,正要出门去寻,里屋却传来一点声音。她进里屋一看,差点没吓死!

    “安安!”

    三岁的女儿被几张小矮凳围困在床上,水壶翻到,床铺一片水渍,几个小橘子也四处滚落,床上和地上都有。女儿侧身躺在濡湿的被褥上,一只手还被侧翻的矮凳压住。

    林知喜快步上前,将矮凳拿开,仔细查看女儿的手,一道红印有些深,摸起来没有太大的问题,但仍有些不放心。她随后伸手擦了擦女儿脸上的泪痕,有些心疼地将她抱在怀里,“安安,不怕啊,妈妈在这里。”

    三岁的小宁安本来哭累了,林知喜这一抱反倒吓到了她,她有些抗拒地推着林知喜,糯声道:“不,不抱!”

    林知喜见小宁安在怀里挣扎,便放开了她,转而对她柔声轻哄,“安安,不怕,看,是妈妈,妈妈在,不怕啊。”

    小宁安闻言反而哭闹起来,“不,妈妈不在,要爸爸,爸爸!”

    林知喜见女儿哭闹,一边轻言哄着,一边仔细瞧着她身上有没有别的伤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安安?安安怎么哭了,爸爸回来了!”

    林知喜从见到女儿后就憋着的火一下子烧了起来,她怒目瞪向门口,门口那人见到她后却愣在了原地,“知喜?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话音刚落,林知喜还没开口,在他身后却传来另一道女声,“淮山哥,你在跟谁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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