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朱治以吴郡府君之名,亲自表任孙邵为阳羡县丞,三日后便随孝廉县长孙权赴任,而因孙权眼瞎又年少,众人皆知,这一县事务,应终是由孙邵处理。

    只是,孙邵昔年曾为北海国孔融的功曹,是为郡府重臣,后追随刘繇后,亦任其幕府要职,如今小小县丞,实是贬也。

    此时郡中由吕范、朱治、张纮共掌大事,三人意见相同,担心瞎了眼睛的孙权无法掌控孙邵,年龄又小孙邵近十九岁,反被孙邵拿捏,便欲将气焰极盛的孙俨一同送去阳羡。

    清晨方过,孙权得知此事,在事未定前,闭轩窗而与练师讨论,一个私心希望孙俨留在吴县只与练师同去,一个私心希望辛夷留在吴县等徐详回来相会,不谋而合,一拍即合。

    “计谋已定,练师放心。”孙权唇角闪过一丝笑意,又从怀中取出一方布帛,双手捧与练师,柔声道:“且看看这个。”

    步练师接过布帛,眸光充满好奇与欣喜,她大概知道孙权为何会送礼物,待打开布帛后,眸色闪过缕缕惊喜,面容亦难掩笑意:“花色如玉,清雅幽香,难怪近日总寻不到阿权踪迹。”

    那是一枝绿鄂红梅绒花发簪,色彩明艳却通透似玉,精致素雅,栩栩如生。练师还是第一次见这物什,并不知换作何名。

    孙权眼眸含笑,将缁色绢纱带在手中把玩,略有紧张,见练师笑意方安心,“可不是我亲手做的,我亲手做的在这呢。”话音未落,孙权拿出一箩筐做得极其简陋潦草的花枝。

    练师噗嗤一笑险些失态,忙将素手掩面,却仍笑不止,而后拥臂将箩筐抱走,道:“我都喜欢!”

    孙权歉惜道:“两三年前我随家人迁往吴郡曲阿,惊见此技艺者,我问他此为何物,道是‘绒花’。我从他那儿求来这支绒花,精心藏护,只盼来年能赠与我心中伊人。”

    “如此艺造,堪为宫品。”练师亦叹,却乍然发现一丝凄凉之意,此人为曲阿巧匠,可如今却毫无音信,她不愿再问。

    孙权在曲阿时早已托付阿兄一寻匠人,但只听闻他已北上渡江,杳无音讯,空余惋惜不已,亦不再提后续,温声道:“可允我为你戴上它?”

    “嗯。”练师将匠人所作绒花放入箩筐中,拈起一支花瓣极其潦草、丑到有些萌的、也不知是什么花儿的绒花发簪,递给孙权,脸庞不知不觉已晕红。

    孙权微怔半霎,见练师已淑而斜低单螺髻,赶忙一深呼吸,小心又温柔地将发簪钗入髻中,轻声道:“愿我的练师,岁岁常欢愉,年年皆胜意。”

    “啊?”练师面色顿然红润致透,忙扶绒花发簪而后退两步,凝眸浅笑,秋意去而春风至,原来孙权记得,她的生辰。仲秋之夕,八月十六。

    孙权似也未注意到自己说的话,一时傻笑而愣在原地,练师眸光宛转,将箩筐揽抱入怀中,侧身快步离开堂内。临跨门槛之际,犹是忍不住回眸凝盼,恰与孙权那双墨绿又深邃的眼眸相对。

    绒羽步摇,顾盼生资。

    午后,徐辛夷召集这群少年,携来美酒糕点,露天设宴,为练师庆祝生辰。但孙权姗姗来迟,似才与吕范相聊,略有疲态。

    “仲谋迟到了!自罚三杯!”辛夷斟酒

    孙权将三杯皆一饮而尽,道:“如何?”那隐在绢纱下的眼眸,偷偷向练师看了又看,眼波流转,情意甚浓。好在,其他人看不出来。

    辛夷笑道:“好好好,你过去些,别挡着我。”语罢,将孙权朝练师身侧推去。

    席中,胡综、孙匡皆安坐,练师与孙权同步慢入坐,唯有孙俨半倚凭几,向辛夷道:“义封和明宜皆未至,你不得罚他二人各三十杯?”

    “你闭嘴!”辛夷暼他一眼,不再搭理。

    孙俨轻嗤一声,将头撇开。

    半柱香功夫后,朱然和张明宜方风尘仆仆赶来,朱然笑赔礼道:“抱歉,义封来迟,请自罚三杯!不,六杯!”

    辛夷诧道:“何来六杯?难不成!”

    孙俨亦惊:“你俩?”

    朱然笑将明宜揽在身侧,道:“没错。我与明宜已过纳吉之礼,年后便将完婚。”

    朱然语罢,院内霎然安静半晌,众少年姑娘相互对视,确认这不是梦境,乍地惊呼欢道,辛夷更是激动得直将明宜抱住而呼跃,昔日同窗即将成婚,真是不可思议!

    惊喜呼叹后,孙权出乎意料地请周泰去打十斤酒来,,颇有一醉方休之势:“今日恰逢练师生辰,双喜同庆,不醉不归!”

    孙俨再度惊叹:“仲兄你!”语罢,先与孙权对饮一杯,难得见仲兄如此豁然开明,阔气大发,不禁揽他肩而问:“酒钱从何来?”

    孙权似微醺般喃喃:“钱?”

    孙俨察觉一丝不妙,摸了摸自己的钱囊,使劲推搡孙权:“仲兄!过分!”

    孙权索性装醉装死,揽着孙俨一杯又一杯地对饮,未过半晌,徐辛夷上前将孙俨拖拽丢到一边:“今日是阿珧生辰,我劝你别闹事!”

    孙俨扶着栏杆慢慢爬起来,正欲回怼,步练师赶忙抵在他二人中间,执起辛夷的手,道:“辛夷随我来!”

    辛夷鼓气怒瞪孙俨半晌,不甘心地随练师坐回席上,与明宜围炉共坐。

    那头少年们皆拥而饮酒,朱然、胡综亦不列外,纷纷斟酒戏饮,只是那位孙家四公子孙匡,向来性格孤僻不与人交善,见此间聚会闹腾,便早早辞去图个清静。

    三位姑娘眸光总朝那群少年投去,炉火噼里啪啦地爆响,是秋时的独特乐章。

    明宜忽问道:“练师发髻上的这是……花?”

    练师愣然一扶髻,含眸笑道,“嗯。”

    辛夷撇了眼,嗤道:“少年郎送的呢,稀罕极了,连箩筐都不让我碰!”

    “哦?我想,是那位少年郎——”明宜轻将手指向孙权。

    明宜会意将酒与练师敬饮,而辛夷怒斟酒作饮,面色通红,一杯一杯酒下肚,便已昏昏欲睡。

    练师守在她身旁,待明宜将朱然带走,孙权、孙俨及胡综仍狂饮酒未歇,至入夜蟋蟀声迹浅,孙权伏案沉睡,胡综仍与孙俨对酒,直至烂醉如泥。

    乍然间,孙权支起身子,令周泰把胡综扛走,练师来欲扶他,但他只摆手拒绝,怕一身酒气熏着练师,而是独自将眼纱取下,强撑着扶倚栏杆与廊柱,摇摇晃晃地退到转角。

    练师将醒酒汤端与他饮下,又小声道:“辛夷应很快便会醒。此招当真有用?”

    “俨弟酒后爱胡言,应是……有用。”孙权将脸贴近廊柱,以求缓解燥热之意,练师在身边,他怕难以忍住。

    练师注意到孙权的不对劲,与他保持三尺距离,安静地不发一言,不愿与他徒惹烦忧,只待静候院中那二人。

    俄而,辛夷支着脑袋清醒过来,大呼:“阿珧!明宜!”半晌过后,似是意识到被练师落下了,气得怒声叨叨:“臭阿珧!不等我!待我回去烧了你那绒花!”

    步练师喉头一紧,不由地抬手摸了摸绒花发簪,心下决定一定要比辛夷先回屋中才是。

    “谁啊在嚷嚷……又是你……辛夷!”院中又传来孙俨醉意沉沉的声音。

    辛夷大踏步欲离开这院中,却乍被孙俨歪横着的一只脚绊倒,她伏在地方不过半刻,果断转身将孙俨的腿用力踹开,而后爬起身再次想跑。

    “辛夷……辛夷!”孙俨酒气满身,却不断喃喃,声色慵慵,却情真意切。

    徐辛夷顿时一止步,回身凑到孙俨耳边反复念叨:“记住,辛夷是你姑奶奶!以后见着她要绕着道走,听懂了没!”

    孙俨摆手攘臂,将辛夷的脖颈揽住,醉意昏乱,酒气熏人,辛夷怒扯丢他的衣襟,将他提起而后踢往栏杆后,伴随一声闷响,孙俨坠入花草丛中,不见身影。

    徐辛夷上前打量半晌,转身欲走,又闻身后草木窸窣,孙俨扶着栏杆爬起来,醉嚷道:“别走!……辛夷别走……”

    辛夷没有止步,反倒是加快脚程,恨不得立刻令讨厌的孙俨消失。

    “辛夷!辛夷她总不理我……不理我,可是我喜欢她!辛夷不要走……”孙俨爬翻过栏杆,但闻轰地一声闷响,扑摔落地,似无骨的大狸花,灰扑扑地、吵嚷嚷地。

    辛夷神色微诧,不禁回眸而望。八月十六的月色,分外皎洁透亮,清辉洒满整个院宇,连孙俨脸上鼻头的泥灰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再说一遍?”辛夷怔然道。她那日的卜卦早已将姻缘道来,可是她始终不愿承认是孙俨,但自己的心,自己最清楚,她能躲孙俨一时,可又能逃避多久。

    孙俨抬眸凝视月华下伫立的辛夷,她似一朵带刺的蔷薇,娇艳炽热,直将他的心弦撩拨。

    “徐辛夷!我心所属!”孙俨放声大喊,似声破般震耳欲聋,身上萦绕的丝丝酒气将他魂绕梦入,喝完这一声后,不觉已沉沉昏睡再无意识。

    不知身是梦境还是现实。

    辛夷愣神中回步向他走近,用手戳他的浑沾酒水的肩膀、灰扑扑的脸颊,再到以手掌轻将他脸颊和鼻头上的泥尘擦去。

    “臭阿俨。”辛夷喃喃道,眼角盈盈如星光映桃花,唇角颤若蝉翼轻振,低语呢喃。

    不知是饮酒昏醉还是辛夷低语声音实在过小,孙权再难听见辛夷后续的话语,酒意迷迷蒙蒙中,他也倚着廊柱不知已沉睡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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