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师自出西郊,一路沿溧水而行,并将骨笛轻轻吹奏,欲唤步翾。她敢肯定,步翾已启程两月之久,早该至阳羡,定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溧水岸杨柳依依,初夏星辰映江,繁星璀璨。

    潘璋尾随一路,又饿又累,实在不想躲躲藏藏,便跳出去一喝:“给我吃点!”练师正围篝火烤鱼,还以为是山越贼子来袭,直将鱼串朝潘璋掷去。

    好在潘璋敏捷躲闪,才不至于被刺死,惊得叉腰道:“你力气不小啊?平日里在县长跟前怎地柔柔弱弱?”

    练师瞥他一眼,微松了一口气,起身去将鱼串拾起来,继续放置火上炙烤,道:“是他派你来保护我。”

    “我……不慎迷路在此!”潘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就连他自己也不信。

    “给。”练师将鱼串递给潘璋,但潘璋愣了半晌,嘻嘻一笑道:“它掉地上过。”

    “不吃罢了。”练师将烤鱼收回,正欲撕开焦鱼皮享用,却又一把被潘璋夺走,“吃!我饿得不行,姑奶奶,你能不能走驿道,这江边上连浆果都没有呐!”

    “不能。”练师抬眸遥望溧水下游,她知步翾水性极好,驶船能力更是一绝,甚至能以一苇渡江,必会行水路。

    潘璋无奈至极,但也不好说什么,若不把步练师看好护好,他也别在孙权麾下混了,心下往四周打量,倚到远处江边上的一块大岩石旁,道:“罢了,且睡一觉!”

    练师没心思与他叨叨,天色虽已晚,但星光闪烁似银河流转,她食罢烤鱼,便再度起身沿溧水岸踏星西行。

    潘璋听闻这动静,顶着俩黑眼圈一路骂骂咧咧追去。

    寂然间,江左黑漆的灌木丛传来阵阵窸窣,似虎啸隐隐,练师回身将指置于唇前,呵止潘璋的唠言碎语。

    粗重的喘息声穿梭在这寂静的江水岸,猛虎的气息于幽暗中猝然逼近,练师断定是虎,立刻执骨笛而奏,欲将之劝阻。

    灌木簌簌,一只暗黄色的斑纹大虎轰然跃出,乍闻驭兽笛声,进攻速度稍有减缓,却敌意未消,饿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两猎物。

    骤闻江边水声湍急,似有杀气逼近,潘璋急将佩刀拔出,做好死战准备。

    夜色迷蒙中,那江边之人竟凌波轻踏,身轻如燕跃过溧水岸前浅滩,瞬息间已轻踩至岸上,并敏捷地夺过练师手中骨笛,气沉而奏,鸿亮激昂的笛音响彻天际,八尺之姿傲然雄浑。

    步练师先是一诧,但那熟悉而馥郁的幽兰清香,令她顿然反应过来,心中激动不已,是阿兄!

    但闻那骨笛音自激昂战鼓震震转而似幽谷潺潺溪水冲石叮铃作响,缓将猛虎催至昏昏欲睡,但闻轰隆一声巨响,猛虎斜倒于地,沉梦酣畅。

    那少年收旋骨笛,翩然转身道:“丹田之气不足,阿妹,近日定是荒废。”

    步练师含笑快步上前,却又驻足在步翾身前,只觉似是夜云兀自流动,朦胧的星辉之下,他的清俊如玉面庞十分清晰,却清晰得如梦似幻,一时分不清现实与思念的幻境,待步翾将骨笛向她靠近一步,她才恍然惊醒,激动道:“阿兄!阿兄教训得是!”

    步翾轻以三指旋将骨笛轻敲练师的额头,正色道:“阿妹,我没开玩笑,你这驭兽之术退弱太多。”

    映着星河微芒,那如羊脂玉般的清俊脸庞中缀着一双盈光流情的双目,神光风华,惊为天人。细长浓密的卷睫毛似盈着万千星辉,绯红的唇瓣轻启,那极富磁性的嗓音堪令人神魂俱失。

    潘璋惊见此幕,目光似被步翾锁住,骤觉心跳急促难缓,好在一夜风漾过,伴来阵蝉鸣窸窣,他乍一清醒,赶忙将腰跨一扭,退去七尺,避开步翾。

    独练师不会被他所迷惑,夺回鹤骨短笛,转移话题,质疑道:“你为何抢我骨笛?你自己是没有?”

    步翾:“……”

    忽闻水声漾漾,一道轻柔空灵的女子声音自江水中传来:“步公子因救我,遗失贴身之物,奴、深愧之……”

    扁舟映星河,轻纱照倩影。

    练师谨慎地抬眸视之,搁浅于江水岸的扁舟上,伫立着一位娉婷姑娘,二八芳华之岁,清若广寒之姿。一袭浅黄色绸衣轻纱,垂云髻青丝如墨,一颦一顾影,面若月桂清秀,见之忘俗。

    只消一眼,练师便料知大概,想来是兄长路中,只是这位姐姐从容娴雅,又衣着华贵,似是大家闺秀,心下正纳罕她为何会随兄长度这一叶扁舟,步翾已作解释道:“此为楚姑娘,唤作楚楚便是。”

    楚楚含眸作礼道:“原是练师妹妹,今日得见,果真是倾城之貌。”

    练师见礼将自己和潘璋与他们介绍,又见步翾以折扇引楚楚上岸,温润儒雅,谦谦有礼。重点是,他二人看起来并不是很熟。

    潘璋于一旁被楚楚的容貌气质深深折服,目光总止不住地多瞟几眼,遽然,步翾侧眸之目光冷冽如凛,潘璋浑身一怵,便将头转开。

    楚楚靠在岩石旁歇息,步练师将步翾带至远处,谨慎而问:“她全名是?”

    “不知。”步翾回答。

    练师追问道:“短笛遗失在何处?这一行路上究竟发生何事?”

    步翾将指尖轻抚练师鬓边碎发,温柔道:“丹阳山越作乱,短笛……不慎被敌者夺之。但能救得楚楚一命,也是值得。没事,再复刻一支便是。这一路之事,待我慢慢说与你听。”

    “阿兄……”兄长骨子里儒雅与温柔令她这一年多来的漂泊谨慎如释重负,她垂首侧眸,霎迎江风幽漾,泪水隐隐自眼角滑落,那清毅的脸庞在朦朦星光下,似一朵覆雪的胭脂梅,独立寒霜中。

    步翾轻将她抚抱在怀中,柔声道:“是阿兄不好,竟将你遗落在淮阴,受尽苦难。如今阿娘与小妹俱安在舒县,待我们一同归去,便可团圆。从此以后,我们一家,再也不分离。”

    练师轻轻颔首,她感受到步翾起伏如擂鼓激昂的心跳,神思恍悸间,猝乍将步翾轻推开,她已长大了,自七岁割席,她从未如此再依偎在兄长怀中,克制与隐忍交织在她心底,可步翾却将她揽回来,道:“阿妹,真是个傻孩子……”

    步翾抚拍练师肩背,声色微颤,道:“阿娘知我渡江东来,嘱咐我将此物与你。”话音落罢许久,步翾松开练师,从腰间中取出一个系有平安结的佩囊,为她系上。

    练师垂首将佩囊轻捧在手中而凝眸,佩囊上绣有红梅与朝阳,一针一线,触指之间尽是慈母之爱。练师情不自禁地将它攥在掌心里,又生怕弄坏了,赶忙松开手,手笨得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步翾抬手为妹妹理好衣襟褶皱,轻声道:“这一路行来波折颇多,延误抵达阳羡之时,害阿妹担忧,我心难安。也因而今丹阳郡动荡,我决定浮海入大江,再归去舒县。”

    练师轻拭眼角,眼睛早已红肿,却不忘问:“可记得阿翁遗卦?不如将娘与小妹接来江东,随孙氏建业。”

    步翾面色猝然一沉,却欲言又止,收回手臂,踱步蹙眉,却仍温声而道:“你且将阿翁遗言诉来。”

    练师虽是不解,但此言她早已熟记于心,又因是逆言,她踮起脚尖附在步翾耳畔,道:“余晨见朝觌,曾观荧惑犯心,料是为天下大祸,然瞬息万变,星象明灭,房尾相护,虚实迷幻,井宿子东,惑心不现。后卜爻三年,乃解天机:今汉室倾危,四方云扰,承运代刘氏者,必兴于东南,推步事势,当其历数,终构帝基,以协天符。子往东南,寻天命者,系建帝业,万民顺遂。”

    步翾沉吟道:“子往东南,维建帝业。子系为孙,也指其子,是只让我一人来此。可你擅自渡江至此,可知后果?”

    “后果?”练师乍觉不秒,步翾虽语气云淡风轻,但其言却似暗藏危机。

    步翾俯身凝视妹妹的双眸,欲言又止,他卜卦而窥知,他兄妹二人,只堪一人于江东承此卦言。否则,必殇其一。

    练师摇头不解:“阿兄?怎么了?”

    步翾摇头只道:“我是担心,你于孙氏麾下,恐……”

    “阿兄,不必担心,策兄的为人你当知晓。”练师柔声开解。

    步翾长叹一声,他自得知妹妹的消息,乍回忆父亲遗言,便行奇门遁甲之术,问天而卜六爻,为大凶之相。临行江东前,他又试图改卦,随天机指引绕道舒县泾县,均未能成功,以致今日方至此。

    “那,阿兄接下来是何打算。”练师阖目深呼吸,挪身而近步翾,她早过了在兄长跟前撒娇的年龄,可总忍不住想依赖他,一见着他,便只想做一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妹妹。

    步翾将眉目舒展,眸中意气风发,道:“接你、辛夷、子明、及子山,同归去庐江舒县。而后,我渡江东而出仕孙氏,助其——帝业。”话至最后两字时,步翾的音量极其微弱,此为逆言,他与步练师皆心知肚明,自是不敢张扬。

    练师颔首却默然,颦首蹙眉,似心事萦萦。

    “阿妹?是何心事扰你,不妨与我道来?”步翾察觉练师神情不对,心疼不已,他知练师素来懂事隐忍,甚少奢求一二。

    练师摇首伏与他肩侧,却默然无言。彼已入夏,蝉鸣嘶嘶,那温厚而炽热的手掌轻抚在她的发髻后,无数个思念家人的日夜,万千复杂心绪,在此刻崩然爆发,她无声地哽咽,却自我蒙蔽,还以为步翾不知。

    星移斗转,虫鸣声浅,练师泪痕已干,眼睛微涩,好在已不红肿,便又问:“阿兄,安息书卷可有带来?”

    步翾眸光神思流转,迟疑道:“在扁舟上。是因何事,你于信中多次强调?”

    练师听罢,随步翾转身轻步回到岸边,彼时楚楚十分警惕地与潘璋保持十尺距离,见步翾归来,方得安心。

    篝火昏昏将歇未歇,楚楚不禁打了个寒颤,步翾从扁舟上取出斗篷递给她,便继续俯身翻找,直至取出数卷以布帛裹着的简牍,练师见此,立刻将简牍抱在怀中。

    步翾将楚楚送回舟上,又向潘璋礼貌拱手,道:“此地不安全,若猛虎醒来,饥饿困顿,难料后果。兄台且随我们渡舟远江。”

    潘璋不由地一怔,心里有些暖,但看那扁舟,若是加上他这个体型略大的男子,怕是得翻,便婉拒:“不必公子费心。你们渡舟行,我走岸上便是。”

    “文珪,多谢。”练师见礼相谢。潘璋没见过她这么温婉的模样,顿时惊得木讷半晌,竟有些不好意思。

    步翾颔首,邀练师乘舟,沿江岸而摇橹慢渡。

    篝火渐远,繁星朦胧,步练师早已困顿,但仍以指尖轻触简牍上所刻之字,一笔一划,由上至下,辩字释义。

    这是孙权教她的闭目识字方法,他本是用此法来规避旁人对孙权质疑,如今,竟大有其用。但安息文字晦涩难解,虽有父亲的批注,练师也还是理解得很慢很慢。

    未过半刻,星沉影暗,练师揉了揉眼睛,楚楚早已伏舟沉睡,独步翾仍静坐于旁,摇橹促船,又打量她许久,将书卷携来,道:“待天明,我与你释义罢。”

    “阿兄识得?”练师惊道,一双明亮婉转的小鹿眼下眼袋青黑,却丝毫不愿放弃。

    “你道是想看它,我便于来路先解之。且一缓你之急。”步翾料妹妹定有心事,以往的她恬淡而随缘的性子,根本不会已过三更还映火阅书。

    “阿兄……”练师感动得含笑微泣,可她不愿等明日,急忙颔首追问:“这安息书卷中可有记载治疗眼疾之术?”

    步翾眉目微敛:“是想为孙权一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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