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之人身披斗篷,缓步入内,声色轻讽,而面色,冷绝似非善:“孝廉身侧的防卫如此松懈,若我此时欲取你命,该当如何?”

    孙权取百里剑出鞘,当即作防,却又收剑回鞘,起身与他走近:“是你。”

    “呵哈哈哈,孝廉识我?”来人轻将一个麻袋抗丢于堂前,解开束缚,乃见一满目皮开肉绽的活人,“我擒得此贼,恰可送与孝廉。”

    “公子与辛夷,是和关系?”孙权未在意那贼子,他将堂内烛台点燃,方清晰地瞧见眼前之人。面色冷漠,甚至带有一丝凶神恶煞之态,可他知道,来者,善也。

    “在下徐详,字子明,是其兄长也。”徐详叹道:“孝廉如何知我与她或有关系?”

    “翊弟与辛夷成婚时,曾见过一面。何况,那日于吉屏风后之人,是你。”孙权辨声之力远超常人,自徐详进来开口,他便放下戒心。

    闻于吉之名,徐详默然长叹良久,但此时绝非伤心之际,他将贼人血书呈给孙权,分析道:“此乃盛宪门客。”

    “盛宪……”孙权踱步思忖,盛宪曾为吴郡太守,被许贡迫害,后许贡逐之而自领吴郡太守,终被孙策杀害。他竟完全没想到,此事,竟还有盛宪在其中。

    许贡、曹操,如今还多了一个盛宪。想要兄长命者……不少。

    徐详颔首却又摇头,叹道:“陈子烈忠于讨逆,却悉数尽斩贼子,是其心急也。再者,我能轻易入此堂,孝廉,莫不是将步讨逆后尘?”

    孙权垂首叹息,是他念其劳累,屏退众人令其歇息,但也正如徐详所言,若此时来者是贼人,他之性命,堪忧。

    孙权拱手而与徐详,意正而诚恳:“今我继任,信者绝少。不知子明,可否仲谋托付。”

    徐详赶忙扶孙权双手于胸上,而后拱手单膝跪答:“嗣主放心,子明可堪信任。”

    烛光稀微,孙权眼眶已湿,他知徐详是何人,他知徐详定可信任,如今他虽继任江东,可众将不信,他似孤军奋战,徐详主动来到他身边,怎能不感慨,怎能不激动。

    徐详见孙权感动不已,赶忙再补一句:“只是……详不喜出仕。”

    “无碍无碍,子明愿于我身侧,已足矣。”孙权激动地揽住徐详,邀他对坐入席,细将心事与之道来。

    徐详虽不远透露太多,但孙权也察之剖之,不过半夜,便知徐详心中有难平之意。从仕。

    其父曾为洛阳令,早亡。师父步修归淮阴仕途,早亡。挚友步翾出为征西校尉,早殇。

    他惜命,又不缺钱,有步翾留与他们的数万铢银,从仕平白无故减寿命,傻子才做。

    孙权虽惜其才华与能力,但知此事不可强求,便先顺之意。徐详便与孙权约定,若有事相求,轻弹百里剑身三次。

    翌日清晨,孙权随张昭前去阅兵,但看志气低下,只得再延一日。

    又一日,孙权欲率万兵归吴,却得闻一小兵风尘仆仆满目困顿地来与他禀报:

    庐江太守李术欲反。

    孙权不知此事竟来得如此快,他屏退众人,独留张昭与他共审此兵,令其细细道来。

    “属下鲜于丹!乃庐江都尉张勋亲卫。李术闻讨逆将军被害而亡,夜起叛心。故主张勋与郡丞杨弘俱不同意,竟被李术于宴中刀斧手杀,并诛尽忠者。如今庐江,尽皆叛徒!”

    鲜于丹年不过二十,满目胡须乱髯,眼袋破重,身上汗臭盈溢,一看便知乃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赴来江东传信的义士。

    孙权略有疑虑,在鲜于丹前,未曾听闻庐江有异动。但鲜于丹之语也很明确,李术封锁了消息。

    张昭则担心有诈,怒斥道:“放肆!污蔑将军故臣,可知,该当何罪?”

    鲜于丹闻此,只觉心被抓碎般而羞辱,当即扣头不止,任流血满堂,誓死禀明忠心与真相。

    孙权眼眸微张,起身而扶鲜于丹起身,顾盼张昭:“孤曾在张勋麾下见过你,快快请起,孤定查明此事,若为真……定为杨弘、张勋报仇雪恨。”

    鲜于丹仍是不止地扣头,嘭、嘭、嘭……沉闷凄凄的声色绕于堂梁,直到张昭起身拍案:“停下!”

    “长史?”鲜于丹抬头而凝望张昭,他知孙权此时并无实权,究竟能否为故主报仇,终究需看张昭,他再度恳求,重重磕头于地,声泪俱下:“昔年丹之族村尽数被屠,幸有故主张勋相救,乃至今日。丹冒险来此,其心日月可鉴!长史!”

    “嗣主之意如何?”张昭不愿相信李术反叛,他可是孙策的妹婿、孙权的姐夫啊,也许,就算是真的,他也妄图一时蒙蔽自己,不欲禀与天上的孙策知晓,徒惹孙策心寒。

    “孤信之。”孙权回步与正席之上,恰与鲜于丹四目相对,他察觉到鲜于丹的眸中先是惊愕不绝,而后,希望与忠诚之心,渐渐萦于其中,直至盈满整个眼眶。

    在鲜于丹的印象里,孙权是个瞎子,他本也不欲归顺,可事到如今,张勋被杀,他已没有选择余地!好在孙权竟目明,若有精光,堪为托付。

    鲜于丹深为自己方才忽视孙权的行为惭愧,忙再与孙权重磕一头:“嗣主英明!丹定生死效随!”

    但张昭仍有迟疑,只得先将鲜于丹扣于侧室,封锁此消息,待拖延两日,遣人亲自去庐江探明虚实,再作决断。

    孙权便是想有动作,但张昭一语堂而定,他如何也改不了。他这才知道,自己毫无权力,只得伏案饮酒,一盏又一盏,万般心绪皆随酒入肠。

    入夜,张昭案桌旁的烛光霎地被熄灭,等他再挑燃烛火时,已见案桌上多了一封信件。

    阅罢信件,张昭起身缓至孙权住处,见他已伏案沉醉酣畅,便扶他入榻眠睡,又整理好被褥,轻轻捋撩他额前那些许碎发。

    “军中已有人论我大权独揽,你不过为傀儡。仲谋,你也觉如此么。”张昭轻轻坐在榻边,想起那封信件,他不知是何人所为,但他知道,那人的心意,是好的。

    孙权眼睫微动,却未睁开眼睛,张昭察觉异样,便知他未睡着,乃继续诉道:“在我印象里,你还是那个在广陵江畔埋首畏缩的盲眼孩子,竟不知已长大了。”

    倏然间,孙权轻轻翻了个身,将脸庞背向张昭。

    张昭轻轻拍抚他的肩臂,沉声叹道:“在我这里,你永远是个孩子,如此重担,不该由你独自承受。待江东政局稳固,我才放心把讨逆基业放手交给你……”

    见孙权气息微弱,张昭便知他此时已屏气凝神,似在强忍什么情绪。一时间,他自己也难忍新增悲怀与伤感,叹息不尽:“你欲征讨李术,我能理解,我比你更欲讨之!然……你可知结果如何?若成,确可立威江东。可若败,军心俱失,江东六郡必散如流沙,再难聚矣。

    我每每想起,讨逆临终前,托付江东基业与我,由是我不敢赌,不敢……”

    张昭缓缓起身,可身子确摇晃难直,这段时日以来,他夙夜操劳,鬓边白发已增几许,他如今四十五岁,可已活似五十来岁之人,两鬓将斑。

    孙权知张昭迈着沉着的步伐缓缓离去,眼前已泪落两滴,他不敢去扶张昭,便愈觉自己的心恍如被剜一般,张昭每迈一步,他便疼一剜刀之苦。

    “张公……”孙权猝然翻身起来,冲上前去扶住晃身将倒的张昭。

    张昭得见孙权终是起身来了,心下感动不已,可他的精神早已衰微,此时,更是如释重负般,任由自己倒下。

    “张公!张公!”孙权急将他扶起,张昭却想又硬扛着支身起来,孙权慌忙不已,用身体托住张昭,扶他到自己的榻上歇息,“张公,今日你便在此歇息可好?”

    张昭侧身凝视孙权,轻微地张嘴,似答一字:“好。”

    孙权悔恨不已,跪坐在榻旁,一夜相守。

    考虑到张昭身子孱弱,孙权下令在曲阿休养生息,可未过两日,竟又有一位小吏前来禀报,此为,会稽郡治山阴县吏。

    “禀嗣主、长史!山阴县吏高瑞奉县令之命来禀!定武中郎将孙暠闻讨逆身故,屯兵乌程,整帅吏士,欲取会稽。会稽闻之,使民守城以俟嗣主之命,富春县长虞翻闻之而亲往乌程劝说,语坚而道:

    讨逆明府,不竟天年。今摄事统众,宜在孝廉,翻已与一郡吏士,婴城固守,必欲出一旦之命,为孝廉除害,惟执事图之!

    定武中郎将孙暠,乃退兵。”

    孙权恍觉后脊背发凉,庐江太守李术还能说是外戚,孙暠可是他的亲从兄呐!

    张昭亦觉此事不妙,若孙权不作处置,众臣亲眷的叛乱只会愈发增多,江东内部终难安。虞翻,可不是每一个郡都有的能人啊。

    张昭便将鲜于丹放了出来,由孙权收他为麾下亲卫,又与孙权夜谋:“庐江之役,势在必行。此前是我判断失误。”

    “张公所虑不无道理。”孙权拱手而叹。

    但张昭仍有一丝犹豫,不得不再度问孙权:“此战乃是赌江东未来十数年之气运,仲谋,敢赌否?”

    “敢赌!”孙权知晓此战立威的重要性,他没有选择,毅然而答,又起身而躬身拱手:“若仲谋未能归来,望张公承兄长之命,取而待之!”

    张昭含泪怒起身,斥道:“休得胡言!”

    孙权含笑摇首不语,此番征伐,他已视死如归,成败在此一劫,他必拼命而为。

    但张昭仍思虑重重,迟疑不决:“此番征伐庐江,仲谋欲带何人?”

    孙权恍与张昭对视,俩老狐狸,怎能不知对方之意。

    孙策麾下亲兵仅有一万,而徐琨自拥部曲便有七千。孙权若将一万兵力悉数带走,恐再回来时,这吴郡还得重新打。

    张昭素也忌惮徐琨,此前孙策运筹帷幄始终注意压制徐琨兵力,但他在吴,竟也不断募兵,时至今日,已七千有余。

    所以徐琨,必须携之,从征。

    “不知张公,可有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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