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铃欲抬脚追上,将落脚涉水,幸有练师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

    “当着船上这么多人的面去送钱,传出去了可不太好。放心,阿骘身上带了些许,够他使的。”练师安抚好绯铃的激动的心情,便牵着她的手,缓缓归屋中。

    绯铃转头远望那艘艨艟,依依不舍,心中不知已充满祈愿。

    孙权于秣陵湖与长江交汇处集结兵力待吕蒙归来便率兵入吴,见步骘主动来入仕,虽喜,却也愁。

    愁无法予他高官要职。

    步骘本是满怀壮志,欲尽快入仕,建一番功业。但与练师一番交谈,才知孙权如今的处境并不好,倒是需缓一缓入仕之事,协助他稳定江东才是上计。

    转瞬间已至秋八月底,孙权率大军归至吴县,立刻辟得一处近将军府的院宇,称作宾客之舍,邀徐详与步骘入住其中,先妥善安置。

    张昭亲自迎孙权回府,并设宴席接风洗尘,孙翊一回府则直奔内院,辛夷已怀身五月,他如何不急,真真是一刻也不想和她分开。

    自孙权得胜,江东政局迎来短暂的安定,在孙权出征的日子,张昭已率人将孙策的陵墓修好,待以吉日入敛收葬,恰是七日之后。

    他知,孙策一定希望权弟亲自送他灵棺入土,张昭为此想尽各种办法保存孙策尸身,调尽吴郡、丹阳的储冰,为孙策停灵守魂,作法安灵。

    墓室也由张昭亲自督工,此前谁未曾料想孙策会猝然崩逝,墓室并未修筑。短暂的时间里,张昭召集吴郡最好的工匠方士,精心修筑陵墓,在棺椁旁,雕作青瓷坞堡,搭建一方墓中城池、安定天下。

    青釉瓷碓房、青釉瓷井、双孔青釉磨、青釉鸡宅、釉瓷羊舍、青瓷圈厕有序位列其中,铜弩机、青瓷俑、陶镇慕兽、青瓷牛车、青瓷马车等,皆分置坞堡中,似真人于其中,恍被时光冻结,恍这一世霸王,未曾消失于人间。

    又配以孙策随身的盔甲、杯盏、马鞍在棺椁中。瓷鑪斗、弦纹瓿、编钟、铜琴等器皿皆在侧案之上,一如孙策在世之时,营帐中觥筹琳琅,壮士欢饮高歌。

    墓室恢弘,可灵堂却寂寂,江东的百姓似乎已接受孙策的逝去,每日的朝阳依旧从东方升起,依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孙权接手后续的安葬礼事,诸事亲力亲为,也是为张昭分担一些劳累。张昭的情意,他如何不明白,可愈是明白,心中愈愧,他多想快快长成阿兄那般的盖世英雄,不负他的期望、不负张昭的一腔忠血。

    这两日,一切事宜有条不紊地进行时,恰见一位熟悉的身影冲破灵堂寂静。

    只见,周瑜着盔甲战袍迎风赶来,还未至堂内,便先单膝跪地,果断以君臣之礼参拜孙权,拱手朗声道——

    “周瑜,参见将军!”

    周瑜双眼涨得通红,‘将军’二字语调高昂且诚恳。孙权急忙放下手中杂事,起身疾步走到周瑜跟前,以双手将他扶起:“公瑾,快快起来!”

    周瑜沉重地站起来,未曾注意到孙权的眼纱已落,他站在灵堂外的台阶上望着棺椁,却迟迟不敢再向前踏去:“今日东风啸啸,砂砾真多。”

    “是、是啊……”孙权的眼睫已不觉浸湿,携周瑜往灵堂前行的脚步沉重而坚定。

    周瑜凝重地跨过门槛,踏入灵堂,却不知是绊到何物,径直扑摔于地,溅起一面薄薄的飞尘。冰鉴的冷雾蔓延在地面,寒刺周瑜浑身的每一处毛孔,无不寒颤而竖。

    “公瑾!”孙权忙扶周瑜,周瑜也接过孙权的手,顺着支力艰难地站起来。二人无言无声,身子与目光,皆默默朝着同一个地方——灵堂。

    不过一刹,周瑜伏地痛哭,锤心泣血,慌忙跌撞入内,取来三根香,凄然祭拜灵堂中的孙策,“我来迟了,伯符、是我来迟!来迟啊……若我在丹徒,你怎会独自行猎、怎会被奸人刺害!”

    孙权悼心垂首,而后拱手敬与周瑜道:“今阿兄薨逝,三军不定,承蒙公瑾不弃,以君礼待我,请受仲谋一拜。”

    “将军不可!将军为君、我为臣,怎可君拜臣!”周瑜急忙起身,抵住孙权的跪拜,相撞之际,四滴滚烫的泪水缓缓滚落,落在他们的手背上,交缠相融,已难知究竟是谁的泪,“将军,你的双眸!”

    “公瑾……”孙权紧握住周瑜的手,而内心百感交集,这江东众臣,竟只有周瑜一人愿尊称他为将军,只有他一人。

    周瑜缓缓收起悲痛的心,他在西线,得知孙策遇刺被害,已是五月。为保江东动荡,他不敢即刻启程奔丧,先是安抚不服孙权的孙辅,努力稳定豫章以西,阻绝刘表的侵扰,又为孙权征讨李术隔绝不稳定因素,待孙权凯旋归去,他才敢奔来吴县。

    幸得老天眷顾,他见到了孙策最后一面,虽然,已是在棺中。

    周瑜的眸中噙着一层复杂的水雾,眼前的这少年,他似熟悉,却又似不熟悉,他长得太快太快,似乎已不再是昔日那个柔弱瞎子。这一刹那,他明白了孙策的苦心,他明白的孙策的遗憾与祈愿。

    周瑜飒然转身,半跪于孙策灵位前,昂然誓道:“伯符……伯符放心!公瑾在,则江东在。若诸臣胆敢有逆者,公瑾,定为君诛之!”语罢,周瑜扣下重重一磕,声震悬梁,燕飞碧空。

    远空白云悠悠,不知堂下之人可有声泪俱下。

    良久过后,周瑜掸去泪水,转身凝视孙权那双青涩却坚毅的眸子,沉重关切道:“将军接下来,有何打算?”

    孙权跪向孙策灵柩,略思忖片刻,敞开心意,决意与周瑜倾诉,毅然答:“巩固君臣,征讨不服。行怀柔之计,固守江东;纳天下英才,以御中原。”

    周瑜遽然一惊,凝神注视孙权,他竟?

    “当初,伯符如你这般年岁,独身往淮南求兵,辗转征战,开江东之业。十九岁又如何,天下英雄、出少年。”周瑜思忆当年,往事依稀浮现在眼前,他与孙策俱怀问鼎中原之心,欲还天下百姓以盛世安平,可惜,未来的路,伯符已不能再与他共行。

    “仲谋虽不及兄长,但有公瑾在侧,张公为佐。先定江东,后稳江南,以定天下安万民,未尝不可。”孙权侧身作揖,他知道,他可以全心信任周瑜,怕只怕,周瑜不愿辅佐他。

    周瑜坚定地凝视孙权的眼眸,窥见他眼底的不屈与坚韧,笑捋美须髯,回眸与孙策喜泣:“伯符呐伯符,有仲谋如此,保江东而安天下。我们的夙愿,也不算失败。”

    “兄长!公瑾……”孙权单膝跪落蒲团,再缓将另一只腿也跪下,重重地与孙策磕头,心中祈愿不尽,愿不负兄长所望,不负周郎之盼。

    祭拜罢孙策,周瑜才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中,那是当初孙策为他置办的别院,曾与他同榻醉饮,傲谈天下事。

    家门外,顾若已陪着已满周岁的循儿在等着他,阔别一年,再相见,已是欲语还休。

    “若儿……”周瑜踏上前将顾若拥入怀中,一旁是懵懵讶然的循儿,另一旁,是小桥抱着怀中的次子周胤。

    顾若轻轻推开周瑜,忙将循儿唤来:“快快唤声阿翁。”

    不过一周岁的周循从没见过父亲,乍被眼前这身披盔甲形如疾风的男子吓得不敢动弹,顾若一唤,他才勇敢地踏出一步,懵懵而唤:“阿翁。”

    周瑜顿时喜极而泣,蹲下身将循儿拥入怀中,“是阿翁的错,阿翁回来了,再也不离开你们。”

    周循似乎明白了什么,随着周瑜的哽咽,他也放声哭泣,引得小桥襁褓中的周胤也大声哭闹。

    周瑜起身向桥婵走去,抬手接过胤儿,他已九个月大,嘴里咿呀地喃喃,还听不懂在喃喃什么,“劳累你了。”

    周瑜回身牵着周循,抱着周胤,凝盼顾若,轻声含笑道:“我们一同回家。”顾若噙泪含笑点头,揽上小桥,随周瑜踏入门中。

    另一旁,张昭也开始带孙权接手处置各种事宜,将孙策曾经需处理的诸项文书及规划,与各郡文书包括军政、郡县、税赋、船械、兵种等相关资料,定要孙权一一亲自过目熟知,教比子嗣还用心良苦。

    内政交付孙权一同处置后,张昭抽出更多的精力来联同丹阳太守吴景、吴郡太守朱治以及会稽郡丞陆昭,严厉打压各郡内反叛动乱。

    只是,这陆昭,似乎有些异样。但会稽路远,张昭便与朱治暗谋,遣人亲自去调查一番。

    孙权算是正式开始接手江东诸郡全数事务,但这堆砌如山的文书,乱七八糟地根本分不清主次,竟让他瞠目结舌,不知何处下手。

    张昭见他神色痛苦,便道:“仲谋先览阅军政,兵马部署、财政税赋、郡县规制,这些是首要。作为君主,轻重缓急,当心中有数。”

    “是,仲谋受教。”孙权扶额叹息,清点文书,重新开始有序地处理文书。

    在曲阿、吴县以及山阴的时候,孙策可从没有闲心搭理他们,原来,是他竟如此忙。

    张昭见孙权循循步入正轨,方松了口气,浅浅捋须。

    映着烛光柔亮,他恍然发现,自己的胡须,竟苍白了许多、许多。他不过才四十七岁,竟已似五十七岁般灰白了发须。

    孙权看在眼里,更不敢松懈,彻夜到天明,定要尽力处理完这些文书,否则张昭会再做一遍。虽然,这些内容他处理罢后,张昭也会过一遍目。但若他处理得可以,张昭多少能轻松些。

    欲带王冠,必承其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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