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您怎么坐在风口上啊?快将披风披上。”

    不用回头,林蕴霏都知晓这道声音来自她的贴身大宫女楹玉。

    肩上被素手搭上一件披风,林蕴霏抬手拢了拢披风的领口,转头道:“无碍,我就是想透透气。”

    楹玉看着她素净的脸上略显憔悴,不无担忧地开口:“殿下,这几日您都没怎么用膳,是府里厨子做的吃食不符您的口味吗?”

    林蕴霏手撑着下巴,疏懒地倚在栏杆上,道:“不是他们的原因,是我自己没什么胃口。”

    闻言,楹玉心里愈发担忧:“殿下,您可是有什么心事?假使不嫌弃奴婢愚笨的话,您可以说与奴婢听,奴婢愿为殿下解忧。”

    林蕴霏也清楚这几日她心事重重的模样有些外露,敛去眸底的情绪看向眼前的一池残荷败叶:“都说夏日长,可我只觉得一晃眼就过了。一日一日的光阴好似流水,轻易就溜去。”

    “明日奴婢便让杂扫小厮将这塘里的枯荷除去吧,免得殿下瞧见伤怀。”楹玉顺着她的眸光往池塘里看,说。

    “不必了,”林蕴霏轻声回答恍如感叹,“万物枯荣自由天定,纵是人力也强求不得。”

    林蕴霏脸侧有几缕发丝垂下来,随着傍晚的微风飘动,这让她看起来尤其惆怅。

    楹玉端详着她的面容,想从中看出点端倪,却依旧没法读懂这位生来就是玉叶金枝的公主殿下此刻在忧心什么。

    她分明说着天地万物,但又像是在说着旁的。

    “你且下去吧,我想要一个人静静。”不容楹玉继续细思,林蕴霏启唇命她离开。

    “是。”楹玉只得听从她的话,转身走了几步后终究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眼林蕴霏。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楹玉隐隐感觉林蕴霏近日的性子变了许多,有种超乎十六岁年纪的超然沉稳。

    林蕴霏自然察觉到楹玉落在她身上那道探究的目光,她却也没法向这位对她忠心耿耿的身边人解释。

    子不语怪力乱神(1),从前她也不信这些,可亲历一次重生后,林蕴霏不得不承认或许这人世确有通玄境界。

    是的,林蕴霏重生了。

    在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公主府的那一刻,她便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

    并非是因为不可置信,而是因为心存庆幸。

    上天待她不薄,使得林蕴霏在鬼门关外徘徊了一圈安然而返,她怎能甘心再困囿于上一世的悲惨结局。

    现今林蕴霏甫一阖眼,脑海里便浮上前世种种:前世的她瞧不惯那几位不成器的皇兄皇弟被父皇予以重任,于是揣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心思涉入夺嫡之局。

    不曾想因着女子身份备受朝中言官的肆意弹劾,只能借金银在公主府里养起幕僚。

    如此单薄的根基自是不能与那几位各有派系的兄弟相比,因此在三皇子登基后,林蕴霏这位公主殿下的荣华富贵也就到了头。

    背负妄议朝政骂名的她被新帝大手一挥送去荒远之地和亲,又在和亲途中被刺客夺去了性命。

    大红血色随着回忆在眼前漫开,林蕴霏捂着胸口大喘数口气才摆脱了那种粘腻如毒蛇上身的恐惧。

    既然苍天愿意予她重新再来的机缘,林蕴霏下定决心要在即将铺陈开来的夺嫡局里杀出一片生地,令那些冷眼待她、冷语嘲她的迂腐男子通通俯首称臣。

    只是她该从哪里下手呢?前世她不顾妄议直接向皇帝说明心中志向,之后行事也总是将目的大大方方地显于人前,因此受到了近乎是整个朝堂的诋毁。

    背负过一次臭名后,林蕴霏倘若再不长记性便是蠢到极致了,是以她刚重生就谎称生病暂避局外,为的就是降低那些对手的防备心。

    这是第一步,至于第二步……若非要从那些人里评出一个对三皇子助力最多的人,林蕴霏不由得想起拥有那双浅淡如雪封之境的眼眸的主人。

    前世国师谢呈借助所谓的“天生异象”最终帮得不是嫡出的三皇子赢取民心,因此三皇子才能“名正言顺”地打破立嫡立长的祖制登上皇位。

    更让林蕴霏感到此人深不可测的是,国师谢呈在见到她的第一面就断言她绝无可能登上皇位。

    重生之事让林蕴霏不得不重新琢磨起谢呈,他果真能通晓未来吗?

    谢呈,林蕴霏默念着这个名字,心下做了决定。

    *

    大昭皇宫边上矗立着一座九层高塔,此塔建于五十七年前,即大昭开国第六年。

    此塔由当时有从龙之功的庆平大师命名,名为“临丰塔”。先皇听闻此名后曾问大师缘何要在“丰”字前加上“临”字,大师答道“人世难有完满,能接近丰盛之景已是难得”,先皇当即执起御笔题下此名。

    临丰塔建成后,庆平大师被封为第一任国师,长年居于塔中为大昭军民祈福。

    五年前,庆平国师驾鹤而去,国师之位顺延至他的亲传弟子谢呈。

    民间有传言,谢呈接受文惠帝也就是当今皇帝册封的那日,他身上似有莹莹光晖笼罩,且其人面若冠玉,身段颀长,单从外貌瞧去也极为仙风道骨。

    虽然大多数百姓并未见过谢呈,却也凭着这些传闻对他拥趸得很,一度让这位高岭之花的声名比庆平大师还要盛大几分。

    此刻的临丰塔顶层内,清幽的熏香自镂刻精美的铜炉中袅袅升起,令整间屋子都浸在这样令人安神平静的香气中。

    安静到有些森然的气氛里,潜睿看向正端坐在席上的谢呈。

    对方玉似的面容在缭绕的雾气里看起来不甚分明,平添了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

    许是感觉到他的注视,谢呈睁开了眼,目光落在虚空的某个位置,像是在思索。

    潜睿低头不敢打搅,静默地等待谢呈的吩咐。

    “外头是下雨了么?”对方终于开了口,声音清冽如山涧。

    潜睿挑了帘子去看外面的光景,果真如谢呈所说飘起了细密的雨丝,他回说:“是,主子。”

    余光里谢呈拿起置在桌几上的拂尘,悠悠然起身,无暇的白袍掠过桌角。

    谢呈信步走至门口,一手拿着拂尘,一手背在身后,极目远眺着天边被灰蒙烟云遮去轮廓的山峦。

    “最近那边可有什么动静?”谢呈似漫不经心地发问。

    潜睿从衣襟里取出一封信,双手递给他,道:“三皇子方才送来了信,属下见主子在冥想,便没立即呈上。”

    谢呈接过信,不紧不慢地将信笺拆了出来,垂下眼将纸上的字扫了一遍,说:“你派个人去告知三皇子,我不欲卷入他的谋算之中。”

    “主子,您之前不是想借他的手介入朝堂吗?”听见他的话,潜睿惊异地瞪大了眼。

    谢呈的筹谋向来是定下就不轻易改变,因此他总能事先稳住大局,然而就在这短短几日间,潜睿眼睁睁地瞧着他改口折了不少决定。

    “当初我的确有这个主意,”谢呈将失去作用的纸丢入门边的熏炉里,道,“但我现在想换一个法子。”

    “三皇子不是个好相与的盟友,一个不小心怕是要将我自己搭进去。”谢呈重新抬眼看向栏外,始才的小雨在这眨眼的工夫里轰然起了声势,豆大似的雨珠砸在栏杆上溅起一阵水花。

    他刻意放轻的声音几乎要湮没在这滂沱大雨中:“我么,最是惜命了。”

    *

    清宴殿外,楹玉为林蕴霏收了伞,伞面上存留的雨水顺着伞沿滑落下去,在石阶上积起一滩水。

    林蕴霏稍理鬓边的碎发,施施然进了大殿,朝着座上的人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皇。”

    “快快平身,”文惠帝温和语气温和地说,“你在朕面前不必拘礼,坐下说话。”

    “是。”林蕴霏闻言落座,撩起明眸与他对视。

    文惠帝摩挲着青玉扳指,问道:“可去见过你母后了?自打你搬出宫,你们母女见面的次数便少了。”

    端详了林蕴霏尚显苍白的脸片刻,他又道:“近来你身子不适,她在宫里时常念叨着你。”

    林蕴霏也仔细看着文惠帝的脸,男人梳得一丝不苟的发丝间夹杂着几根显眼的白发。

    前世文惠帝因经年累月不愈的肺痨在明成二十一年驾崩,也就是两年后。若不是因为文惠帝的病逝,新皇也不会那么快登基,备受文惠帝宠爱的她也不至于落得那般下场。

    林蕴霏不确定这一世文惠帝是否会延续前世的结局,但不论事情发展是何走向,她都想要弥补前世一心扑在谋权上而忽视父母的遗憾。

    “儿臣来之前先去向母后请了安,”林蕴霏收起眼底的痛心,向他挤出一笑,“父皇和母后最是疼爱儿臣,赐予儿臣未出降就得以修建公主府的殊荣。”

    “可儿臣从前贪玩任性,如今想来,着实辜负了你们的宠爱。”

    她话中的“以前”指的是前世,落在不知情的文惠帝耳中却是指最近发生的那桩事:半个月前林蕴霏在宫宴上痛斥了对她出言不逊的孙侍郎家的嫡次子,此事当时闹得挺大,令孙侍郎一家大失颜面。

    文惠帝好笑地摆了摆手,道:“那孙家的公子确实对你不敬,你当时在气头上,对他说了几句重话也是合乎情理的事。”

    “你是朕和皇后嫡出的公主,我们娇宠你是应该的,何况你又是个机敏乖巧的孩子,”他笑起来时眼尾拉出一道深褶,眸中蕴着不同于上朝议事时的温柔,“朕和你母后向来以你为傲。”

    “是,儿臣会将父皇的话谨记在心,”林蕴霏不动声色地仰首将在眼眶打转的泪憋回去,道,“儿臣日后定常来宫里走动,向父皇与母后请安。”

    起伏的心绪恰似肿块涌在喉头,林蕴霏抬袖偏头急促地咳了两声,竟是呛着了。

    “朕瞧你的脸色仍旧不好,过会儿让太医再给你看一下脉吧。”文惠帝关怀道。

    林蕴霏勉强止住了咳,道:“来时府里的大夫才给儿臣瞧过,说是只要静养几日便会好转。”

    “其实儿臣今日前来,是想央求父皇一件事。”林蕴霏余光一扫门外,发现天幕已然暗沉,便不再绕弯亮出来意。

    闻言,文惠帝原本搭在扶手上的手放回了膝盖,身子略微前倾询问道:“什么事?你但说无妨。”

    林蕴霏正色道:“儿臣想去临丰塔内修行静养,顺道为父皇母后以及大昭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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