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瑾逸从未亲自来过念亦安的门口。

    她甚至不敢想,若明日沈府的人知晓了侯爷独子半夜亲自敲开贴身侍女的门,会说些什么。

    念亦安连忙应了一声,用不小的声音回,说自己穿好衣裳便来迎他。

    怕沈瑾逸候得太久,念亦安连碎发也来不及整理,穿好衣裳,点一根蜡烛便开了门。

    银白的月光披在沈瑾逸的肩头勾勒出冷色的轮廓,橘黄的烛光在门打开的瞬间填上暖色的内里。

    “我睡不着,想了件事,便来找你。”夜里沈瑾逸的声音比白日里还要温柔。

    念亦安这才将目光自他的面庞移开,发觉他竟抱了把琴。

    “世子请进,莫要着凉了。”她见沈瑾逸没有让她来安置琴的意思,连忙后退让出路来。

    此地毕竟是侯府,候爷之子贴身侍女的房内也是有像样的桌椅的。

    待念亦安点好灯,沈瑾逸已将琴好生地放在了桌面。

    “……好美。”

    念亦安呆呆地看着琴,不禁赞叹出声。

    面前的这把伏羲式琴通体黑漆,随着沈瑾逸指尖的拨动,音如潺潺春水自幽谷而来。

    “这是父亲花了百金求来的百年古琴。”沈瑾逸轻抚上颤动的琴弦,压住余音,“想到你颇善琴艺,便抱着琴来了。”

    念亦安光是听这句话,便惊讶了三回:百年古琴、记得她善琴、抱琴而来。

    她小时的确喜琴,教琴的师父也常称赞她有灵根,但自入沈府后,她常拨动琴弦的手做的更多的,早已变成了端茶送水。只是曾经与沈瑾逸闲聊,不小心提起过往年的爱好而已。

    可他却能记得自己随口提起的话。

    “世子的话,我受不起。”念亦安小心翼翼地看向他,不知他此举何意。

    “莫要妄自菲薄。”沈瑾逸笑道,“此次赏花宴,还要你来为沈家充一下门面呢。”

    “世子此话何意?”不愿再绕弯子,也明白什么都改不了沈瑾逸的决定,念亦安便直接问道。

    沈瑾逸对她的直截了当并无意外:“赏花宴上,要众女眷在比雅会比试才艺,我便想着让你开场,也算尽个主人之礼了。”

    “侍女开场,恐不合礼。”念亦安没想到,自己在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日子,就违抗沈瑾逸两回安排。

    沈瑾逸这回却仿佛早已料到她的回绝,继续道:“按如今时兴的规矩,东道主需唤自家女儿在比雅会开场,可我母亲膝下无女,几位姨娘的女儿不过堪堪开蒙,能有这番才艺的适龄女子,便只有你了。”

    让自己以侯府女儿的身份开场?念亦安更觉不可思议。

    甚至连要东道主女儿开场这等新兴的规矩,念亦安都是头次听闻。

    “当然,规矩随人变。你并非侯府之女,相应的开场礼灵活变通一下即可。”沈瑾逸看向她,认真道,“亦安,你也明白,这等脸面,侯府可不能丢。”

    在沈瑾逸搬出整个侯府颜面时,念亦安便知自己无从推却。

    但她内心是慌的。

    距赏花宴开始已不剩半月,白日里忙活的事越来越密、越来越杂,任何一项都要反复确认。

    而她生疏的琴技只能在日落回屋后点灯练习,每一个音都要推敲到位,而后再连成婉转曲调。

    念亦安不敢选小时练熟的曲子,她怕琴弦一动,便落了泪上去,不光耽误了练琴时间,还毁了这把比自己还贵的琴。

    此外,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沈瑾逸分明可以选择取消这个环节,却宁愿要她开场也不取消。

    念亦安便总觉得,他是有意除自己奴籍的。

    这般想着,便练得更为卖力了。

    练到四更,都是常有之事,而后匆匆打盹到五更,便又要出门为宴会之事奔忙。

    如此奔波,沈瑾逸总是看在眼里的。

    念亦安依然盼着他会亲口告诉她,会免了她的奴籍,纳她为妾。

    沈母给了念亦安很多权力。连花园里花的摆放都全权交予她,而沈母只需不时来瞧瞧进度,让念亦安按照自己的想法更改细节。

    只是这样一来,从花的选择、购置,到最后的摆放,几乎都要念亦安来做。

    为防止白花钱,念亦安将自己设想的摆放方式细细画在纸上下来,待沈母过目,满意后再去购花。

    本以为这是最容易的一环,念亦安却先后画了十几幅画。

    “还是按这个摆吧。”沈母抽出她最满意的一张。

    这是最初的几版之一。

    念亦安没敢多说,只将这张好生保留起来,继续下一步。

    在开宴前两日,一切都准备就绪。

    念亦安回屋时大松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歇息,便又坐在琴前。

    多日拨弄琴弦加之研究插花,念亦安的手指偶尔却不听使唤,一旦用力过度,便会疼痛。

    因此她在纸上画了几根线,每当手指无法拨弦时,便在这几根线上拨动。

    就要到比雅会了,念亦安每日练到四更都无法放心入睡。

    笃笃笃。

    三声极重的敲门声击破屋内的寂静。桌上的烛火也随之抖动了几下。

    是沈母身边的老妈子。

    “夫人叫你现在过去。”她没好气地说。

    看起来是自己犯了什么事。

    念亦安不敢问,片刻都未耽误,便和老妈子朝沈母的院里赶去。

    刚踏进屋内,正要行礼,一盏花瓶便碎在念亦安的脚前。

    本身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念亦安被碎裂声震得一激灵。

    “当初说的桃花,怎送来的是海棠?”沈母同沈瑾逸一样,发怒时的语气都冷得可怕。

    沈母有个癖好,每日会在四更末起床,梳洗后第一件事便是插花。

    本身就有几日要到赏花宴了,她便让念亦安顺带负责她插花所需的花。

    念亦安为她准备的本就是桃花。若是认成了海棠,想来是天未明,没有看清罢了。

    可念亦安怎敢直说。

    但她也不愿认自己没犯的错事。

    “回夫人,这几株就是桃花。只是知晓自己有幸被夫人采撷,便在夜里多生了几片花瓣——”

    “巧言令色!”沈母不待她讲完,将手上的书狠狠拍在案上。

    行吧,念亦安可不敢跟她顶嘴。唯一想到的委婉说法都被打断了,那就不说了。

    毕竟是自她入府便看不惯她的人。前些日子有好眼色,想必也只是念亦安用着趁手而已。

    屋内的其他人都噤了声,沈母身旁的老妈子用眼神不断示意念亦安快道歉,否则定会被罚得厉害。

    分明就是她错了,哪怕她再去仔细瞧一眼,也知道是自己眼花。

    现在倒是念亦安的不对了。

    惹夫人不快,念亦安不对;让夫人砸了花瓶,念亦安不对;把这一日整得不愉快,念亦安不对。

    嗯,就连让她没瞧清是什么花,都是念亦安的错呢。

    反正上头出了什么错,都是下面没做好。

    但念亦安明白犟下去没什么好果子吃。

    未来沈瑾逸纳她为妾时,千万不能让沈母做了最后的阻碍。

    她偏不说自己错了,却行礼道:“请夫人责罚。”

    “摘几株桃花回来。”沈母命令道,“就在后院里挑最好看的几株。”

    *

    念亦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天还未完全亮的时辰,一个人在后院数十株桃树里选出最好的桃花,又将它们一一折下的。

    不知沈母是满意,还是发觉自己最初认错了花,在念亦安将新折的花送至她面前后,并未再次刁难。

    “夫人也真是的,明明知道你忙得觉都来不及睡,还给你安排这么多活。”织绿替念亦安揉着肩,轻声怨道。

    能让织绿都开口怨主子,已是罕见。

    念亦安没有作声,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她在自己肩头的手。

    “无论如何,今日总算能歇歇了。”织绿按完肩,站起身来,“你也别练琴了,刚洗了热水澡,头发也干了,赶紧睡一觉。”

    “可比雅会没有多久了。”念亦安愁道。

    “那又如何?这几日听过你奏琴的,谁说过不好了?”织绿反驳着,便要把念亦安按在床上,强行盖上被子。

    洗完热水澡后钻进被窝,念亦安刹时放松下来,就要应了织绿,真要闭眼睡去。

    却在这时,她听见门口又一阵响动。

    随之而来的是织绿的骤然起身。

    “世子。”

    昏昏沉沉的脑子瞬时清醒。

    念亦安猛然起身,完全来不及拿衣裳,只得将被子裹在身上,赤脚便下了床。

    她不明白沈瑾逸怎直接进了自己的屋子,正巧看到自己局促的模样。

    “我恰巧路过,听织绿说,许多人都听过你奏琴。”沈瑾逸将目光转向桌上的琴,笑问,“不知我是否有幸,也能在比雅会前听上一曲?”

    织绿下意识抓住念亦安的手,担忧道:“世子,亦安姐姐如今劳累过度,连梳头发的力气都没了。何况……亦安姐姐的衣裳……”

    念亦安被她一说,又蹲下去一些,好让被子盖住赤脚。

    她这些日子拒绝了沈瑾逸许多次,她不敢再推脱什么。

    何况弹琴而已,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念亦安向织绿摇摇头,要她帮自己将被子按一些法子绑好,恰巧能蔽体。

    织绿做完这些事,便听念亦安的话,虽带着担心,却还是回自己房了。

    困意在此时再次袭来,但念亦安不得不走向琴边。

    坐在琴前,念亦安的心跳得愈发快速。

    举起手,手指可见地随着心跳颤动。

    她还是低估了此时弹琴的难度。

    每一次拨动琴弦都如同尖刀划过指尖,昏沉的神志令琴弦增加到了十余根。

    但十指仿若熟稔于舞步的舞者,再疼的指尖与再昏的神志都不妨碍它们在琴弦上寻到正确的位置与力道。

    念亦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结束的,只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见自己的指尖上似乎有些深色的东西。

    好像还很疼。

    身下一空,念亦安被沈瑾逸横抱而起,接着便被缓缓放在床上。身上绑好的被子也被他解开,铺在她的身上。

    他不会要趁此时……!

    念亦安再次迅速清醒过来,指尖的疼也立刻涌入脑中。

    “你指尖流血了。”沈瑾逸捧起她的右手,掰开她的指头。

    “让世子见笑了。”念亦安一边说着,一边暗自用左手攥紧了胸前的被子,“我马上便将血擦去。”

    “今日母亲那事,我也听说了。”沈瑾逸没有让她把手收走,而是继续道,“母亲这些日子着实劳累了,平日里难免少些耐心。”

    沈瑾逸是专程来给自己道歉的?

    她想不到沈瑾逸来给一个侍女道歉的模样。于是她准备等沈瑾逸讲完。

    “她指出了你的错,你立即认错便是。”

    话音刚落,念亦安便想抽回自己的手,又硬生生忍住了。

    “那若我没犯错呢?”

    沈瑾逸在枢密院总是洞若观火,回到府上,绝不可能认不清事来。

    念亦安看着他,眼神中带着恳求,恨不得马上将真相再重复一遍。

    沈瑾逸将目光自念亦安的手移向她的双眼,又立刻看回她的手,并未作答,而是换了话题。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念亦安恍然,眼中的光即刻灭了下去,低下头,心里嘲笑了自己一番。

    那是他的母亲,侯爷的正妻,无论她在理上对还是不对,权上总是对的。

    能让沈瑾逸来安慰自己几句,怎还不知足?

    “都是我该做的,谢世子关心。”她毫无波澜地回道。

    而后却在沈瑾逸自袖中拿出一小盒膏药时,不由得紧张起来。

    自己为沈瑾逸擦拭过无数次手上的污渍,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反过来擦拭她手上的血迹。

    可沈瑾逸只是将膏药放在了她的手上。

    “你眼下的乌青过重。比雅会前,将此妆膏涂在眼下,便可提升气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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