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亦安感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得有些久。

    但她扬着头,丝毫不敢露出半分怯意。

    “怎么?小侯爷给我送礼,是为了审查我的手下吗?”北屹王用玩笑的口气道。

    “不不不。”小厮连忙低头,“只是小的见殿下的随从皆捂住了口鼻,有些新奇,不小心忘了规矩。”

    “塞北风沙大,我们习惯了,总会在出行时事先捂住罢了。”

    不再啰嗦,北屹王挥挥马鞭,再次让小厮传达自己的谢意,便朝外走去。

    拐过几个街坊,他回过头来。

    “你瞧,往前看,不要低头,他们便会畏惧于你,比你还先要低下头去。”

    他的口气好像一个刚赢了游戏的少年,带着满满的得意过来,像是要寻求夸奖。

    念亦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笑。

    虽然念亦安的下半张脸被遮了起来,但他还是能从那双眸中看出笑意。

    不知是否是她身着男装,露出的没眼显得如同男子般英气。

    北屹王贪恋地欣赏片刻,收起笑容,回头继续驾马前行。

    念亦安望着他的背影。

    她学着他的样子,扬起头颅,在府中常年为主子前倾的背渐渐挺起来,垂下的双眼扫视着夜色中依然繁华的京城街道。

    屋脊上载着金黄的天际余晖,漫天飞舞的红色喜纸落上念亦安藏蓝色的衣袍。身后喜庆的锣鼓声回荡在整座城的上空,久久盘旋。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么高的地方,毫无遮挡地看向这座囚禁了她七年的城。

    小时总盼望着父母能带着她来瞧瞧,皇帝居住的京城是什么模样。

    那时候的她啊,还不知道踏入京城的那一刻,便是噩梦的开始。

    绚丽的糖纸包裹的,是陈旧破败的尸骸。

    不过无论如何,她总是要离开了。

    他们行经之路上还有楚家送亲的队伍给各街坊发着喜糖。

    一场当今圣上亲临的喜事,自然是整个京城最大的谈资。

    “这楚家姑娘可是高嫁啊!虽说那楚御史官大,可这季侯家,毕竟是和皇家都沾亲带故的!”

    路人的议论随着风飘到念亦安的耳朵里。

    “我看才不是呢!”有人反驳,“听说这季侯家的儿子,为了求娶楚家姑娘,费了好多心思呢!”

    “你说的可是实话?”

    “哪能有假?!”

    “啧啧啧,看来,这小侯爷倒是用情至深。”

    “你可别信这些王公贵族的什么情爱!”又有人加入反驳,“据我所知,他们这种贵公子啊,婚前可是要与奴婢行房呢!有的家里,婚前都有好几个通房,说不定孩子都有了!”

    “是啊,这些王侯贵胄,成日都在钱眼里,要么便在官场打得你死我活,能有什么真的情情爱爱?”

    “这家的小侯爷不会也有吧?我可听说楚家姑娘极为娇惯,真不知那通房……”

    几人的议论声随着队伍的离去逐渐消失,最后的半句没有再飘进念亦安的耳朵。

    北屹王回过头,眼中似乎在关心念亦安的心绪。

    念亦安摇摇头,撤下面罩又笑了笑,表明无妨。

    无论沈瑾逸究竟对何人有意,都与她念亦安无关了。

    灯火通明的侯府已经逐渐湮灭在身后,念亦安看见了前方的城门。

    她知道,过了这道门,她新的生活,就开始了一半。

    将面罩重新戴好,她脚跟轻磕马肚,随着北屹王继续向城门走去。

    见是北屹之王,城门的人并未严格搜查。礼节性地巡视一圈,甚至都未曾抬起头,与马上之人对视。

    念亦安没有料到后面这一路都如此顺畅。

    城门外,越过一条澄碧的河水,北屹王的队伍成了黑夜里唯一的光亮。

    风自山间悠悠地吹来,带来她七年未曾嗅到过的绿叶与青草的清香。

    她一言不发地随着队伍继续前行,马蹄声与各式金属撞击声代替了平日夜里桌案之上灯花爆裂之声。

    她手上的不再是针线,或是纸笔,而是她十余年从未碰过的缰绳。

    她也不需随时预备躬下腰身,高坐在塞北的骏马之上,扬首迎着夜晚的风。

    待念亦安回头,那座高墙之内的城,已成了遥远的一点,在天与地的相接之处,闪耀着永世不灭的光芒,与夜空的星河同辉。

    那座她以为自己永远出不来的城,和那座她以为自己永远出不来的府邸一样,在马蹄声中化作寂静的一点。

    只需要抬手用指尖一点,它发出的光点便能被遮掩。

    原来外面的世界这么大。

    念亦安送开缰绳,拉下面罩,张开双臂,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若今夜是沈瑾逸与楚妍的良宵,这又何尝不是她念亦安自己的良宵呢?

    *

    待婚事礼成,沈瑾逸送别宾客,再拜见过特意前来的皇帝表舅,听了一番贺词,才得以脱身,将要回房。

    季侯之府,上下灯火通明,仿佛照亮了一整片天地。

    前面的奴仆提灯开路,他一步步向自己那已被装饰一番的屋子走去。

    门前,他骤然驻足。

    楚妍的陪嫁丫鬟守在平日里干干净净的门外,室内的光映出好生吵闹的大红色。

    “世子,少夫人入了府,日后这地方便热闹了。”一路跟随的赵妈妈笑道,“就像圣上说的那样,日后,世子还要和少夫人相互扶持才是。”

    沈瑾逸看着有些心烦。

    意识到自己未来的一切都硬生生插进来一个人,他依然无法坦然接受。

    何况,今夜该发生什么,他自是一清二楚。可哪怕在定亲之前,楚妍三番五次地贴上来,他都得硬着头皮才不躲开。

    他难以想象今夜该如何完成这件沈楚两家都等着的事。

    “世子,少夫人在里面候了很久了。”赵妈妈轻声催促。

    赵妈妈觉得有些奇怪。

    明明念亦安做通房做得极好,看上去他们二人行那事也十分频繁,世子绝不可能会因畏惧此事而不敢进新房。

    难不成……

    赵妈妈心下发怵。

    她一边想着,一边下意识朝念亦安的偏房瞧去,却发觉那处没有丝毫光亮,竟在其余灯光之下显得尤其显眼。

    “世子,亦安姑娘也睡下了——”

    赵妈妈还未说完,沈瑾逸便同样发觉了院中最暗的角落。

    他将门口的几个陪嫁丫鬟叫过来。

    “少夫人进来之后,可曾去过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

    “回世子,少夫人一直都在等着您。”不知是不是沈瑾逸脸色看起来并不算好,陪嫁丫鬟老老实实地回答,肩有些哆嗦。

    她能睡这么早?

    想起念亦安早上蔫蔫的模样,沈瑾逸有些不大放心。

    将几个陪嫁丫鬟又打发回门口,沈瑾逸脚步一转,朝那明显的黑暗处走去。

    “世子!新婚夜去通房住处,不合规矩啊!”赵妈妈心惊胆战地劝道。

    沈瑾逸没有回话,加快脚步。提灯的侍从将眼前的黑暗照亮。

    “亦安?”

    空荡荡的房内,没有一丝回音。

    沈瑾逸屏住片刻呼吸。

    赵妈妈惊得慌了阵脚,其余的侍从们在沈瑾逸神色沉下来的瞬间也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都叫过来。”

    沈瑾逸沉下声,吓得其余人打了个寒战。

    能跟着沈瑾逸做事的仆从都精明至极。哪怕沈瑾逸吩咐得不清不楚,也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很快,平日里给念亦安打水的侍女,和被安排在远处守着的小厮都被提到沈瑾逸的面前。

    看见侍女脖子上的勒痕,沈瑾逸的心又沉了几分。

    “去哪了?”

    沈瑾逸话音一落,二人马上跪下来。

    “世……世子,亦安姑娘走之前,说留了封信给您。”侍女的声音不断颤抖着,指向床头,“她……她将我勒晕之前,说在那里。”

    沈瑾逸甚至不待仆从替他拿来,自己便快速走向念亦安的床侧,将枕下的信拿出来。

    他皱着眉展开,读了两遍,忽然笑出声来。

    “我不会治你的罪,回去吧。”沈瑾逸背过身,吩咐已经吓得瘫软的侍女。

    “就算要跑,都还想着别人。”

    听着身后侍女不断的道谢,沈瑾逸嘴角的笑意随着眼里的温度一并降下去。

    她为了保一个侍女,洋洋洒洒写了上百字。可最后给他的话,竟不过八个字而已。

    “与君相绝,各生欢喜”。

    沈瑾逸看了两遍,才真正相信,只有这短短八个字,是真正给他的。

    平日里看着那么娟秀的字,此时竟有了堪称锋利的棱角,在夜里扎得沈瑾逸眼睛疼。

    “那你呢?”他垂下手,手里依然拿着信纸。

    “你又是为何失了职?”

    小厮见终于轮到了自己,咚咚磕了两次头。

    “小的今日见亦安姑娘扮做寻常侍女出来,正要上前查看时,被太子殿下叫走了。小的……小的实在是不敢忤逆太子殿下的话!”

    “来这么巧?”

    沈瑾逸眸色黑得深不见底,耳语般的话如同冬日寒风。

    “小……小的也不知道……”小厮的双臂颤抖得要支撑不住双臂,说的话里竟听得见上下牙齿碰撞的声音。

    沈瑾逸闭上眼,仰头深吸口气:“罢了,你也回去吧。扣两个月的月例即可。”

    小厮不知沈瑾逸怎变得如此宽容,生怕他反悔,连忙也到了许多声谢,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她当然不愿看见有人为她受罚。

    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沈瑾逸怎会不知念亦安那善良到时常束缚她自己手脚的心。

    “是他。”

    沈瑾逸抬眼,透过窗看向被云遮住的弦月。

    自己精心谋划的布局,竟已如此滑稽的方式碰撞出新的一出戏来。

    “北屹王有难。备马,准备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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