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亦安感到身边的沈瑾逸整个身子僵了一瞬。
但这又不是她的错。
她走至巴勒冬面前站定，大方地行了礼：“殿下远道而来，亦安有失远迎。”
“亦安何出此言？”巴勒冬回礼后立即伸出手扶上她的双臂，将她扶正了，笑道，“今日未曾想这般巧地遇见了。既然有缘，不如一并上去喝上两杯？”
趁着念亦安站直，他凑至她的耳侧，小声道，“看看下面那些京中之人，对你究竟有多少恶意。”
“沈小侯爷？”念亦安未应，只故作惊讶，转过身，好似才看见沈瑾逸，“这般阔气的场面，果真是小侯爷的手笔。”
沈瑾逸脸色不大好。就算在众看客面前，他也有些无法自持，脸色几乎要变得铁青。
念亦安看见他的目光在巴勒冬扶起她的双手上停留了许久，有一瞬，念亦安能感受到极强的杀意。
当年把她送上巴勒冬的床时，他可是心甘情愿的。
哦对，他似乎还不知道那一夜他们仅仅是聊了天吧？
以前一直想着解释却找不着机会，眼下看上去，也懒得费这个功夫。
念亦安并不愿在此多留。每次见到或想到沈瑾逸，便会立刻想起那日在昭宛寺发现的事，接着便总是感到不可名状的心悸。
可想到以前在他府上独自咽下那么多委屈，她不由得升起一股报复心来。
在沈瑾逸得以开口前，念亦安便再次转向巴勒冬，脸上的笑意又多了几分：“能再次见到殿下，亦安欣喜不已。阔别三年还能被殿下认出来，实属亦安之幸。”
接着她话锋一转，又行礼道，“可惜今日亦安实在无心叙旧，还请殿下谅解。”
虽知道这定是因念亦安不愿见沈瑾逸，但见她不会与自己共饮，巴勒冬不禁有些失落。
他只好点点头：“那——”
“今日酒局尚未尽兴，若亦安无心上楼，还请殿下再赏脸与我共饮。”沈瑾逸贸然打断。
他往后退上一步，举起一只手作出“请”的手势。
沈瑾逸的语气虽然友好，但眉眼间不容拒绝的冷意就连巴勒冬都怔了片刻。
看上去巴勒冬要有麻烦了。
念亦安无心去管，只想着赶紧离开，便与二人体面地道了别，乘车而去。
此时已无任何人敢议论一句她的话。
因为在沈瑾逸下楼时，所有人都看见他朝一旁的小厮使了个眼神。过了一会儿，谁也找不到最初取笑念亦安的几个男子了。
而这边，巴勒冬随沈瑾逸上了楼。
沈瑾逸略一抬眼，身边的小厮迅即把在一旁等候的歌女舞女们都叫得远远地，也把巴勒冬的侍从用理由拉走。
这一切都在极快的速度内完成。
巴勒冬刚察觉之时，沈瑾逸已在身后将房门关上。
在北屹，沈瑾逸做出的举动只有一个含义——二人武斗。
巴勒冬沉下脸，转过身去，手悄然摸上腰间的匕首。
“小侯爷，多年不见，要闹得这般不愉快？”
巴勒冬此次前来并未携带任何锐器，但沈瑾逸赠他一把匕首，他也极为顺手地别在了腰间。
沈瑾逸淡淡地笑着，可哪怕落日余晖铺在他脸上，他的面容依然冷到极致，如同永不融化的寒冰。
“殿下可知，我一直不赞同借贵国之力以抑夷灵？”
“你不必对我说这件事。”巴勒冬毫不在意，“既然你们太子有意，我自然乐于接受。”
沈瑾逸点点头，笑道：“如今贵国国力强盛，殿下一如当年亦安在诗云阁般众星捧月，我自然理解。”
“诗云阁？”巴勒冬抬眼看向沈瑾逸，“那是何处？”
“殿下当年送亦安往南，竟不知她那三年的栖身之地？”沈瑾逸假意思索一阵，又道，“想来也是。若殿下知晓她身在何处，她又何必去那些地方谋生？”
巴勒冬太阳穴一跳，竟直接上手抓住沈瑾逸的衣领，双目圆睁：“她去了何处？！”
“殿下，不宜动怒。”沈瑾逸垂眼将巴勒冬的手按下去，动作瞧上去轻松利落，手却暗自使了极大的力，令巴勒冬不得不将手放下。
“若殿下得空，不妨去厉州瞧瞧。厉州人杰地灵，有许多值得观赏的地方。尤其是城内的青楼，美人如云。尤其是诗云阁，当年的头牌玉娘，让无数男子不惜一切，只为远远见她上一面。”
巴勒冬略略反应一阵，不可置信地发问：“玉娘……是她？”
沈瑾逸没有回答，而是朝窗外望去。
“她怎么会出现在青楼？！”巴勒冬声音骤然放大，怒气自七窍而出，攥紧的拳头蠢蠢欲动，几乎就要砸上沈瑾逸的脸。
巴勒冬呼出的气变得极粗，双目圆睁，狠狠地盯住神色淡然的沈瑾逸，一步步走向他。每走上一步，怒气便更深一层。
“我问你话，她怎会出现在青楼？”
沈瑾逸的嘴角竟不知为何依然挂着微笑。他甚至收回远眺的目光，看向怒火中烧的巴勒冬：“若我没有记错，是殿下将她带离的侯府。殿下才应该是最清楚她要去往何处的人。”
“别想栽赃！”巴勒冬几乎要吼出来，头顶仿佛要生起烟来，“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让她无路可退，只能去那种地方藏身？！”
“殿下又有何证据，说她是为我所逼呢？”
沈瑾逸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被包裹在滚烫的开水中的一块千年不化的坚冰。
“她若不是被你逼得没了路，怎会选择冒那么大的风险逃出京城？！”巴勒冬的手捏得咔咔直响，“若不是你，她怎么会有那般苦痛的过往——”
“若不是我，她早就被充入教坊，做了官妓。”沈瑾逸打断巴勒冬的话，将他的怒气硬生生堵住，继续稳坐钓鱼台般道，“那样的话，可就不止在青楼待那么短的时日了。”
“她本就该是个衣食无忧的官家姑娘！”巴勒冬的怒气被沈瑾逸一堵，反而变得更大了起来，“就是你们这群人，喝她的血、吸她的髓！”
“殿下若要这样说，便不该在此处将怒气全然发泄到我头上了。”沈瑾逸又转头瞧了瞧太阳，继续用冷静的语气挑逗着巴勒冬的怒火。
“若这样说来，殿下反而该感激我，将她自教坊中救了出来，在府里养大。”
巴勒冬被他的话气得发笑：“感激？你若真心要救，她又怎为了博你欢心瞎了双眼？”
时辰到了。
沈瑾逸暗自沉一口气，为巴勒冬的怒火浇上一勺油：“救的是她的命。此后她就是我府上的奴，我让她做什么，哪怕安排她为达官贵人——譬如为了殿下你答应与我朝合作的可能——卖笑，她都得接——”
一道冷光按照预料的轨迹闪过，沈瑾逸微微一退，恰巧让飞过的利刃划过他的胸口。
意料之中的疼痛在房门打开的一瞬间袭来。
“殿下、世子……”
沈瑾逸的小厮打开门，话刚开头便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他身后是太子等一众官员。
沈瑾逸酪黄的外衣逐渐晕染开鲜红。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有血色闪烁。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见那温文尔雅的沈小侯爷被异族之王的匕首划伤。
若以沈瑾逸的功夫，遇见此事本可以下意识地转守为攻的法子躲避开来。
但他竟在极短的时间控制住了下意识的动作，守住双手，任由巴勒冬伤他。
沈瑾逸略一抬眼，太子身后与他相交的官员随即出声道：“北屹王在天子脚下伤我朝廷重臣，大失礼数！”
此言一出，许多官员便暗暗点头附和。
巴勒冬见状才知中了沈瑾逸的圈套。
沈瑾逸缓缓转过身，看见太子梁淮琰眼中一闪而过的愤怒与意外，微微一笑，将手自胸口拿下来，任由鲜血染红衣袍，悠悠行礼道：“本想请殿下与各位大人前来一聚，共叙旧事，瑾逸却实在疏忽大意，不知如何惹怒了北屹王殿下。”
梁淮琰身后的官员看不得那依然不停冒出的血，忧心道：“沈大人，您的伤势较重，还是赶紧回府疗伤吧！”
“无妨，不是什么重伤。”沈瑾逸摇摇头，看向一旁的巴勒冬，“北屹王殿下曾与太子殿下相约，定不在京中执锐。哪怕瑾逸方才说错了话，惹怒了北屹王殿下，他也不会下重手。”
沈瑾逸对巴勒冬勾起嘴角，乍一看好像极为友好，可他眼中闪过的光却暗暗透露着别样的稳操胜券，“毕竟，北屹王殿下，可不是不信守承诺的人。”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在巴勒冬手里还在滴血的刀刃之上。
“我自然信守承诺！”巴勒冬将匕首扔至地上，锋利的刀刃深深插入木板之中。
“进京时我未携带一刀一剑！”
沈瑾逸的语气还是极为淡然：“殿下莫打诳语，太子殿下与众大人皆看见了，这匕首刚开过刃，崭新而锋利。当然，惹得殿下出刃，是瑾逸的过错。”
“这是你赠予的，并非我自己带来！”
“殿下说得没错，这是我赠的礼罢了。这把匕首极为精巧，放在屋中，赏心悦目。”
“观赏？”巴勒冬被沈瑾逸气得笑了，“若是观赏，又何必开刃？！”
“殿下乃尚武之人，哪怕是观赏的匕首，也只有开了刃才配得上殿下的气概。毕竟……”
沈瑾逸朝门口众人扫视一圈，目光又回到巴勒冬，“用来观赏的匕首，按理讲，是不轻易出鞘的。”
“好了。”梁淮琰皱着眉打断二人的争执，“今日本是为叙旧小聚，不料出了些小抵牾。都是旧友，不必为了一时不快闹得不堪。”
他看了看沈瑾逸的伤，眉头皱得愈发厉害，“孤看啊，还是过几日大家来东宫聚一聚罢了。”
见梁淮琰没有随着沈瑾逸一边说话，巴勒冬的怒气消下去许多，对如今的局势也有了些了解，便顺着台阶假意推托道：“既然本王与小侯爷闹得这般不堪，殿下的聚会，本王还是不去了。”
“这是什么话？”梁淮琰笑着劝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孤的意思，是你们二人都得到场。”
他看向沈瑾逸，“尤其是瑾逸你。这几日好生在家养伤，到时候来东宫，好生给人家道歉。”
“瑾逸定好生养伤。”
沈瑾逸冷冷地与梁淮琰对视，旁人却只能从沈瑾逸温和的语气里揣测他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
见状，梁淮琰移开与沈瑾逸对视的目光，转身与巴勒冬嘘寒问暖几句。待巴勒冬离开，他遣散了众官员。
沈瑾逸感到身体里的血依然在缓缓流失，身上酪黄的衣裳已有近一半成了红色。
他浅浅与梁淮琰点了个头，便要离开。
“留步。”梁淮琰抓住他的手臂，将沈瑾逸挡住。
“表兄还想说什么？”沈瑾逸往后退上一步，拉开与梁淮琰的距离。
梁淮琰冷冷一笑：“你为了她，倒是舍得下功夫。”
“我说过了，哪怕巴勒冬不会拿娶她当条件，我也不赞成让北屹再在夷灵一事上插一脚。”
沈瑾逸看向他的眼神如同刀锋，“你坚持这般做，同引狼入室有什么区别？”
“孤也说过了，你如今是卫尉寺卿，早已不再枢密院就职，不必再忧心于此事。”梁淮琰不敢看他，仿佛一对视，便会被沈瑾逸的眼神刺伤。
“你若不是因为在意念姑娘而设此局，孤便可以当作，若到时候巴勒冬真提出要娶她为妻，也是能答应的事了。”
“她如今是圣上亲封的安靖侯。岂有国侯和亲的道理？”沈瑾逸的声音不经意提高了半度。
发觉到自己失态，沈瑾逸立即沉了沉气，将话题拉回来，“你和众人皆瞧见了，巴勒冬并不是什么信守承诺的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若坚持要合作，劝阻你的不会只有我一个人。”
梁淮琰毫不在意地笑笑：“那也不劳烦表弟费心了。”
沈瑾逸心下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有了这个思绪，梁淮琰为何如此坚持便迎刃而解。
他太阳穴一跳，只道：“如今陛下十分倚重于你，城内皆道双日凌空。而陛下本有痼疾，便全然放心你代管朝政。你可知你现在在做什么？”
梁淮琰眸色一沉：“孤要做的，当然是为了天下。而你，你不仅是孤的表亲，更是孤的臣子。做好分内的事，听孤的安排。”
话音一落，梁淮琰脖子上便架上一把剑。
“你最好，不是在打她的主意。”沈瑾逸的双眸幽深如渊，冰冷的语气里尽是威胁。
就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都下意识地吸了口凉气。
“无论孤是否在打她的主意，你恐怕都无法娶她为妻吧，瑾逸表弟？”梁淮琰想要推开颈间的剑，却发觉沈瑾逸使了力，并不是仅仅做个样子，遂放下手，作气定神闲状继续回道，“当初孤极力撮合，她看上去并不情愿。”
沈瑾逸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每每听及他人说起此事，他都会心凉上一瞬。
恍神片刻，他抬眸道：“她不愿嫁我，不代表会接受你的任何安排。待她有婚嫁之意，她自会挑选良婿。”
扔下此话，他礼也未行，便径直离开。
巴勒冬划的匕首伤很重，深入皮肤的疼痛几乎要让沈瑾逸窒息。
他坐在车上，擦亮了手中的剑。
*
念亦安脑中不断回响着巴勒冬的话。
他几乎是在明示她，这片土地本不值得她留恋。
念亦安明白他这般挑拨离间的话是为了让她更愿意嫁到北屹，去一个全新的地方，做最为尊贵的女子。
可她也不禁会觉得，京城的确不是她该待下去的地方。
这里的人不像厉州人那样，多多少少知道些她父母的苦劳。在他们眼中，那只是个提到便叹惋一下，而后立时翻篇的姓名而已。
而她念亦安，也不过是个投机取巧、恬不知耻的女子罢了。
哪怕他们关注她，也是想要挖出光下角落里的暗处，在他们的言语中为其增添恶臭腐烂的细节，从而告诉他人，别看她光鲜亮丽，从家奴到国侯，不依然是个卑劣之人。
最重要的是得出结论：若他们有机会站在她的位置，他们定能比她还有荣光。
与在街上为自己说话的女子饮茶之后，念亦安将她送至府门之外，当着众人的面送了她许多银钱，还派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跟她回家，防止嫉恨之人靠近，或是贪心者手伸得太长。
既然他们说帮念亦安说话就会得到钱，那她便这般做了。
她念亦安的确不缺钱，但同时也不是什么大度之人，能任由他们诋毁而毫不在意。
他们最好记住了，传她的谣言，不是毫无成本的。
“那几个嚷得最大声的人找到了吗？”
念亦安在女子离开后，笑容便随即消失。
“还没有。”紫怜摇摇头，犹疑道，“但……似乎是已经被人处理了。”
“何人？”念亦安问罢便后悔了。
她心里已浮现出了答案。
“算了，被处理了就不管了。”于是她在紫怜开口前说道。
“是我。”
门侧一辆马车里，传来沈瑾逸的声音。
他怎么能随时随地出现？
念亦安厌烦地转身朝府内走去。
“紫怜，关门。”
但这又不是她的错。
她走至巴勒冬面前站定，大方地行了礼：“殿下远道而来，亦安有失远迎。”
“亦安何出此言？”巴勒冬回礼后立即伸出手扶上她的双臂，将她扶正了，笑道，“今日未曾想这般巧地遇见了。既然有缘，不如一并上去喝上两杯？”
趁着念亦安站直，他凑至她的耳侧，小声道，“看看下面那些京中之人，对你究竟有多少恶意。”
“沈小侯爷？”念亦安未应，只故作惊讶，转过身，好似才看见沈瑾逸，“这般阔气的场面，果真是小侯爷的手笔。”
沈瑾逸脸色不大好。就算在众看客面前，他也有些无法自持，脸色几乎要变得铁青。
念亦安看见他的目光在巴勒冬扶起她的双手上停留了许久，有一瞬，念亦安能感受到极强的杀意。
当年把她送上巴勒冬的床时，他可是心甘情愿的。
哦对，他似乎还不知道那一夜他们仅仅是聊了天吧？
以前一直想着解释却找不着机会，眼下看上去，也懒得费这个功夫。
念亦安并不愿在此多留。每次见到或想到沈瑾逸，便会立刻想起那日在昭宛寺发现的事，接着便总是感到不可名状的心悸。
可想到以前在他府上独自咽下那么多委屈，她不由得升起一股报复心来。
在沈瑾逸得以开口前，念亦安便再次转向巴勒冬，脸上的笑意又多了几分：“能再次见到殿下，亦安欣喜不已。阔别三年还能被殿下认出来，实属亦安之幸。”
接着她话锋一转，又行礼道，“可惜今日亦安实在无心叙旧，还请殿下谅解。”
虽知道这定是因念亦安不愿见沈瑾逸，但见她不会与自己共饮，巴勒冬不禁有些失落。
他只好点点头：“那——”
“今日酒局尚未尽兴，若亦安无心上楼，还请殿下再赏脸与我共饮。”沈瑾逸贸然打断。
他往后退上一步，举起一只手作出“请”的手势。
沈瑾逸的语气虽然友好，但眉眼间不容拒绝的冷意就连巴勒冬都怔了片刻。
看上去巴勒冬要有麻烦了。
念亦安无心去管，只想着赶紧离开，便与二人体面地道了别，乘车而去。
此时已无任何人敢议论一句她的话。
因为在沈瑾逸下楼时，所有人都看见他朝一旁的小厮使了个眼神。过了一会儿，谁也找不到最初取笑念亦安的几个男子了。
而这边，巴勒冬随沈瑾逸上了楼。
沈瑾逸略一抬眼，身边的小厮迅即把在一旁等候的歌女舞女们都叫得远远地，也把巴勒冬的侍从用理由拉走。
这一切都在极快的速度内完成。
巴勒冬刚察觉之时，沈瑾逸已在身后将房门关上。
在北屹，沈瑾逸做出的举动只有一个含义——二人武斗。
巴勒冬沉下脸，转过身去，手悄然摸上腰间的匕首。
“小侯爷，多年不见，要闹得这般不愉快？”
巴勒冬此次前来并未携带任何锐器，但沈瑾逸赠他一把匕首，他也极为顺手地别在了腰间。
沈瑾逸淡淡地笑着，可哪怕落日余晖铺在他脸上，他的面容依然冷到极致，如同永不融化的寒冰。
“殿下可知，我一直不赞同借贵国之力以抑夷灵？”
“你不必对我说这件事。”巴勒冬毫不在意，“既然你们太子有意，我自然乐于接受。”
沈瑾逸点点头，笑道：“如今贵国国力强盛，殿下一如当年亦安在诗云阁般众星捧月，我自然理解。”
“诗云阁？”巴勒冬抬眼看向沈瑾逸，“那是何处？”
“殿下当年送亦安往南，竟不知她那三年的栖身之地？”沈瑾逸假意思索一阵，又道，“想来也是。若殿下知晓她身在何处，她又何必去那些地方谋生？”
巴勒冬太阳穴一跳，竟直接上手抓住沈瑾逸的衣领，双目圆睁：“她去了何处？！”
“殿下，不宜动怒。”沈瑾逸垂眼将巴勒冬的手按下去，动作瞧上去轻松利落，手却暗自使了极大的力，令巴勒冬不得不将手放下。
“若殿下得空，不妨去厉州瞧瞧。厉州人杰地灵，有许多值得观赏的地方。尤其是城内的青楼，美人如云。尤其是诗云阁，当年的头牌玉娘，让无数男子不惜一切，只为远远见她上一面。”
巴勒冬略略反应一阵，不可置信地发问：“玉娘……是她？”
沈瑾逸没有回答，而是朝窗外望去。
“她怎么会出现在青楼？！”巴勒冬声音骤然放大，怒气自七窍而出，攥紧的拳头蠢蠢欲动，几乎就要砸上沈瑾逸的脸。
巴勒冬呼出的气变得极粗，双目圆睁，狠狠地盯住神色淡然的沈瑾逸，一步步走向他。每走上一步，怒气便更深一层。
“我问你话，她怎会出现在青楼？”
沈瑾逸的嘴角竟不知为何依然挂着微笑。他甚至收回远眺的目光，看向怒火中烧的巴勒冬：“若我没有记错，是殿下将她带离的侯府。殿下才应该是最清楚她要去往何处的人。”
“别想栽赃！”巴勒冬几乎要吼出来，头顶仿佛要生起烟来，“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让她无路可退，只能去那种地方藏身？！”
“殿下又有何证据，说她是为我所逼呢？”
沈瑾逸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被包裹在滚烫的开水中的一块千年不化的坚冰。
“她若不是被你逼得没了路，怎会选择冒那么大的风险逃出京城？！”巴勒冬的手捏得咔咔直响，“若不是你，她怎么会有那般苦痛的过往——”
“若不是我，她早就被充入教坊，做了官妓。”沈瑾逸打断巴勒冬的话，将他的怒气硬生生堵住，继续稳坐钓鱼台般道，“那样的话，可就不止在青楼待那么短的时日了。”
“她本就该是个衣食无忧的官家姑娘！”巴勒冬的怒气被沈瑾逸一堵，反而变得更大了起来，“就是你们这群人，喝她的血、吸她的髓！”
“殿下若要这样说，便不该在此处将怒气全然发泄到我头上了。”沈瑾逸又转头瞧了瞧太阳，继续用冷静的语气挑逗着巴勒冬的怒火。
“若这样说来，殿下反而该感激我，将她自教坊中救了出来，在府里养大。”
巴勒冬被他的话气得发笑：“感激？你若真心要救，她又怎为了博你欢心瞎了双眼？”
时辰到了。
沈瑾逸暗自沉一口气，为巴勒冬的怒火浇上一勺油：“救的是她的命。此后她就是我府上的奴，我让她做什么，哪怕安排她为达官贵人——譬如为了殿下你答应与我朝合作的可能——卖笑，她都得接——”
一道冷光按照预料的轨迹闪过，沈瑾逸微微一退，恰巧让飞过的利刃划过他的胸口。
意料之中的疼痛在房门打开的一瞬间袭来。
“殿下、世子……”
沈瑾逸的小厮打开门，话刚开头便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他身后是太子等一众官员。
沈瑾逸酪黄的外衣逐渐晕染开鲜红。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有血色闪烁。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见那温文尔雅的沈小侯爷被异族之王的匕首划伤。
若以沈瑾逸的功夫，遇见此事本可以下意识地转守为攻的法子躲避开来。
但他竟在极短的时间控制住了下意识的动作，守住双手，任由巴勒冬伤他。
沈瑾逸略一抬眼，太子身后与他相交的官员随即出声道：“北屹王在天子脚下伤我朝廷重臣，大失礼数！”
此言一出，许多官员便暗暗点头附和。
巴勒冬见状才知中了沈瑾逸的圈套。
沈瑾逸缓缓转过身，看见太子梁淮琰眼中一闪而过的愤怒与意外，微微一笑，将手自胸口拿下来，任由鲜血染红衣袍，悠悠行礼道：“本想请殿下与各位大人前来一聚，共叙旧事，瑾逸却实在疏忽大意，不知如何惹怒了北屹王殿下。”
梁淮琰身后的官员看不得那依然不停冒出的血，忧心道：“沈大人，您的伤势较重，还是赶紧回府疗伤吧！”
“无妨，不是什么重伤。”沈瑾逸摇摇头，看向一旁的巴勒冬，“北屹王殿下曾与太子殿下相约，定不在京中执锐。哪怕瑾逸方才说错了话，惹怒了北屹王殿下，他也不会下重手。”
沈瑾逸对巴勒冬勾起嘴角，乍一看好像极为友好，可他眼中闪过的光却暗暗透露着别样的稳操胜券，“毕竟，北屹王殿下，可不是不信守承诺的人。”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在巴勒冬手里还在滴血的刀刃之上。
“我自然信守承诺！”巴勒冬将匕首扔至地上，锋利的刀刃深深插入木板之中。
“进京时我未携带一刀一剑！”
沈瑾逸的语气还是极为淡然：“殿下莫打诳语，太子殿下与众大人皆看见了，这匕首刚开过刃，崭新而锋利。当然，惹得殿下出刃，是瑾逸的过错。”
“这是你赠予的，并非我自己带来！”
“殿下说得没错，这是我赠的礼罢了。这把匕首极为精巧，放在屋中，赏心悦目。”
“观赏？”巴勒冬被沈瑾逸气得笑了，“若是观赏，又何必开刃？！”
“殿下乃尚武之人，哪怕是观赏的匕首，也只有开了刃才配得上殿下的气概。毕竟……”
沈瑾逸朝门口众人扫视一圈，目光又回到巴勒冬，“用来观赏的匕首，按理讲，是不轻易出鞘的。”
“好了。”梁淮琰皱着眉打断二人的争执，“今日本是为叙旧小聚，不料出了些小抵牾。都是旧友，不必为了一时不快闹得不堪。”
他看了看沈瑾逸的伤，眉头皱得愈发厉害，“孤看啊，还是过几日大家来东宫聚一聚罢了。”
见梁淮琰没有随着沈瑾逸一边说话，巴勒冬的怒气消下去许多，对如今的局势也有了些了解，便顺着台阶假意推托道：“既然本王与小侯爷闹得这般不堪，殿下的聚会，本王还是不去了。”
“这是什么话？”梁淮琰笑着劝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孤的意思，是你们二人都得到场。”
他看向沈瑾逸，“尤其是瑾逸你。这几日好生在家养伤，到时候来东宫，好生给人家道歉。”
“瑾逸定好生养伤。”
沈瑾逸冷冷地与梁淮琰对视，旁人却只能从沈瑾逸温和的语气里揣测他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
见状，梁淮琰移开与沈瑾逸对视的目光，转身与巴勒冬嘘寒问暖几句。待巴勒冬离开，他遣散了众官员。
沈瑾逸感到身体里的血依然在缓缓流失，身上酪黄的衣裳已有近一半成了红色。
他浅浅与梁淮琰点了个头，便要离开。
“留步。”梁淮琰抓住他的手臂，将沈瑾逸挡住。
“表兄还想说什么？”沈瑾逸往后退上一步，拉开与梁淮琰的距离。
梁淮琰冷冷一笑：“你为了她，倒是舍得下功夫。”
“我说过了，哪怕巴勒冬不会拿娶她当条件，我也不赞成让北屹再在夷灵一事上插一脚。”
沈瑾逸看向他的眼神如同刀锋，“你坚持这般做，同引狼入室有什么区别？”
“孤也说过了，你如今是卫尉寺卿，早已不再枢密院就职，不必再忧心于此事。”梁淮琰不敢看他，仿佛一对视，便会被沈瑾逸的眼神刺伤。
“你若不是因为在意念姑娘而设此局，孤便可以当作，若到时候巴勒冬真提出要娶她为妻，也是能答应的事了。”
“她如今是圣上亲封的安靖侯。岂有国侯和亲的道理？”沈瑾逸的声音不经意提高了半度。
发觉到自己失态，沈瑾逸立即沉了沉气，将话题拉回来，“你和众人皆瞧见了，巴勒冬并不是什么信守承诺的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若坚持要合作，劝阻你的不会只有我一个人。”
梁淮琰毫不在意地笑笑：“那也不劳烦表弟费心了。”
沈瑾逸心下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有了这个思绪，梁淮琰为何如此坚持便迎刃而解。
他太阳穴一跳，只道：“如今陛下十分倚重于你，城内皆道双日凌空。而陛下本有痼疾，便全然放心你代管朝政。你可知你现在在做什么？”
梁淮琰眸色一沉：“孤要做的，当然是为了天下。而你，你不仅是孤的表亲，更是孤的臣子。做好分内的事，听孤的安排。”
话音一落，梁淮琰脖子上便架上一把剑。
“你最好，不是在打她的主意。”沈瑾逸的双眸幽深如渊，冰冷的语气里尽是威胁。
就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都下意识地吸了口凉气。
“无论孤是否在打她的主意，你恐怕都无法娶她为妻吧，瑾逸表弟？”梁淮琰想要推开颈间的剑，却发觉沈瑾逸使了力，并不是仅仅做个样子，遂放下手，作气定神闲状继续回道，“当初孤极力撮合，她看上去并不情愿。”
沈瑾逸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每每听及他人说起此事，他都会心凉上一瞬。
恍神片刻，他抬眸道：“她不愿嫁我，不代表会接受你的任何安排。待她有婚嫁之意，她自会挑选良婿。”
扔下此话，他礼也未行，便径直离开。
巴勒冬划的匕首伤很重，深入皮肤的疼痛几乎要让沈瑾逸窒息。
他坐在车上，擦亮了手中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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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亦安脑中不断回响着巴勒冬的话。
他几乎是在明示她，这片土地本不值得她留恋。
念亦安明白他这般挑拨离间的话是为了让她更愿意嫁到北屹，去一个全新的地方，做最为尊贵的女子。
可她也不禁会觉得，京城的确不是她该待下去的地方。
这里的人不像厉州人那样，多多少少知道些她父母的苦劳。在他们眼中，那只是个提到便叹惋一下，而后立时翻篇的姓名而已。
而她念亦安，也不过是个投机取巧、恬不知耻的女子罢了。
哪怕他们关注她，也是想要挖出光下角落里的暗处，在他们的言语中为其增添恶臭腐烂的细节，从而告诉他人，别看她光鲜亮丽，从家奴到国侯，不依然是个卑劣之人。
最重要的是得出结论：若他们有机会站在她的位置，他们定能比她还有荣光。
与在街上为自己说话的女子饮茶之后，念亦安将她送至府门之外，当着众人的面送了她许多银钱，还派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跟她回家，防止嫉恨之人靠近，或是贪心者手伸得太长。
既然他们说帮念亦安说话就会得到钱，那她便这般做了。
她念亦安的确不缺钱，但同时也不是什么大度之人，能任由他们诋毁而毫不在意。
他们最好记住了，传她的谣言，不是毫无成本的。
“那几个嚷得最大声的人找到了吗？”
念亦安在女子离开后，笑容便随即消失。
“还没有。”紫怜摇摇头，犹疑道，“但……似乎是已经被人处理了。”
“何人？”念亦安问罢便后悔了。
她心里已浮现出了答案。
“算了，被处理了就不管了。”于是她在紫怜开口前说道。
“是我。”
门侧一辆马车里，传来沈瑾逸的声音。
他怎么能随时随地出现？
念亦安厌烦地转身朝府内走去。
“紫怜，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