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林慕南一行随同秦桑回家,初始怀着溶溶热忱,欲意对其家属做些慰问,却赶上贺、秦母女三人一见面即爆发冲突的场面,随行伙伴皆感震撼,林慕南时隔数天回想起来,也还心有余悸。

    夏青璇说,沉重的生活压力下,母亲暴躁易怒,通过咒骂、殴打孩子来宣泄,是很普遍的现象。在林慕南的成长历程中,虽然绝少遭受这样的无端指责,但这个逻辑他完全能够理解,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在其他地方过度消耗,自然就滋养不起爱和温柔。

    先前的结论已经足够悲哀,却也远没有现下新的猜测这般残忍——贺寻梅这位母亲,不仅向下排放着坏情绪,竟还曾经意图将自己的女儿置于死地。

    这样的罪名太深重,即使真相已经呼之欲出,林慕南心里仍然难以将它轻易地给一个母亲冠下,下意识地通过寻求共识的方式来确认自己的猜测,结果同左菁华不谋而合。

    但是,林慕南想不通:“为什么呢?弃女本身有违情常不提,单说逻辑,为什么抛弃的时间不是初生时候,而是养到六岁之后?”

    左菁华顺着这个问题往下推演,说:“贺寻梅已然把秦桑养到了五六岁才决定抛弃她,一定是在那个时间节点,生活遇到了什么突然而重大的变化,让贺寻梅感觉受到了威胁,从而激发出强烈的应激反应。”

    “问题是什么样的生活突变,采取丢弃秦桑的动作,会有助于她逃过一劫?”

    “无非是逃避过去,躲人?躲债?躲罪?或者追求未来,为了新人甩掉包袱?”左菁华沿着自己的思路顺推下来,突地盯向林慕南眼睛,“难道是为了和许则强再婚?”

    “可秦桑对继父是有感情的,她提到这个叔叔时候的爱重情绪不像假的,许则强应该待她不薄。”

    “倒也确实是这样。”左菁华点点头,换了个方向继续推演,“往逃避过去的方向推测就复杂了,一个人究竟曾经做过什么,才会觉得丢掉六岁的女儿就不会败露,或者不会受到惩罚?”

    “至少有一点你说的不会错,那就是:必定是突然的变化,才会引发突然的动作。假如贺寻梅是要掩盖或者逃避错误,甚至罪恶,那当时肯定是有引发事件的。”

    左菁华玩味着这个词:“引发事件?”

    林慕南说:“也许贺寻梅身边突然有了熟悉她底细的人出现。”

    “所以山野弃女很可能不是贺寻梅的第一件恶行……”

    “是啊,这个人身上大有文章。”

    “那现在咱们管还是不管?南南,你跟秦桑往来也不少了,就你对她的了解,把她曾经被弃置山林的事翻搅出来,算是对她好吗?”

    这个问题林慕南一时没法回答,想了又想:“捕风捉影地,能翻出什么呀!考虑翻不翻案,即便不能原原本本地捋清事件脉络,至少要有足够充分的依据说明这里边有事,才算够条件。”

    “要不着手查查吧,且查且看。”

    “查吧。”

    “我们请乐门的调查机关帮帮忙?”

    “找乐谂知,让他先查。”

    “那现在咱们抓紧回城,不要贪晚。”

    就贺寻梅山野弃女事件后续处理达成了统一意见,林慕南和左菁华即刻开始返程,兜兜转转,在接近秃鹫森林边际,山间小路的一个岔口,遇见了吴景祥和柳天赞。

    乍然相对,两位警官同样不无诧异,而一瞬间,对于因何今天会遭遇上,双方隐约就都有了同一猜测方向。

    “两位警官,”林慕南率先开口问,“来查案吗?”

    “陈年旧案,自从再遇见秦桑,就总在脑海里盘旋。你们呢?”

    “我们怀疑,秦桑当年出现在秃鹫森林里,并不是和母亲走失。”

    吴景祥点点头,对方并无隐晦,他同样回应得极度诚恳,不无自我检讨意味:“那天,我失职了。”

    林慕南宽慰说:“通知家长领回走失的儿童,是很常规的事件,你们每天要处理很多事,没道理把程序弄得多复杂。”

    吴景祥叹了口气:“所幸秦桑女士平安长大,再没有出现意外。”

    是啊,大概贺寻梅认识到遗弃女儿的行为不妥,终究心有悔意,所以此后放弃了再次作案吧。

    不管怎么样,惋惜以往也于事无补,林慕南转而问道:“两位警官特别抽出时间来勘察旧案现场,后续有什么打算?”

    “只是解除一个疑问而已,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吴警官你,”没等林慕南两人说些什么,同行的年轻警官柳天赞倒是先着起急来,“我们奔波这一趟,真的就只是要一个真相吗?不导向正义的真相?”

    “是啊,我只要一个我们自己心知的真相,不导向正义。”吴景祥又说,“贺寻梅弃女案,遗弃罪终止,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又已经过了追诉时效,走法律程序已经没有意义,再说证据也不足以为所谓旧案定性,何况人家母女至亲,我们毕竟是外人。”

    柳天赞面容有些红胀,低下头,沉默了。

    吴景祥转而又问林慕南和左菁华:“两位小同学呢?对于这件事,你们怎么看?”

    林慕南说:“吴警官说得有理有节,我们也认同。”

    “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

    “两位警官一起去山下喝杯茶吗?”

    “不了,就这样,到此为止吧。”

    “那就在这里别过,两位警官先请,有缘再见。”

    告别两位警官,回程路上,坐在左菁华的副驾座,林慕南提请语音会话给乐氏集团旗下天涯媒政的乐谂(shěn)知:“谂知,帮我做个调查,崇昉区,大榕树路,贺寻梅。”

    “马上行动。”

    “第一轮基本履历就够了,应该不很复杂,重点是她十七八年前的人际关系,关注久别重逢,等我和菁华有了基本了解,再商量后续的调查方向。”

    “下午三点之前,我联系你,等我消息。”

    “辛苦了。”

    午餐之后,乐谂知传来消息,相约交付贺寻梅平生基本信息,林慕南和左菁华立即去往天涯媒政公司。

    前台,没有乐谂知,却是乐门嫡系的小姑娘乐桃灼等在那里,远远地招手:“慕南,菁华!”

    林慕南有些讶异,走近了,问:“乐桃灼,你怎么在这儿啊?”

    “天涯媒政为你办事,我听说了,决定接手这个工作。”

    “乐谂知呢?”

    “别打听了,反正这个项目转包交给我了。”

    “既然这样,咱们找地方说话。”

    “你们跟我来。”乐桃灼把两人领到自己办公室,守在门口,等两人相继进屋后,反手关上了门,“调查对象,崇昉区,大榕树路,贺寻梅?乐谂知说你特别提醒他关注调查对象的人际关系?”

    “是。”

    “贺寻梅是化名,她的真名叫赵映雪。”

    林慕南点点头:“桃灼,你先介绍一下基本情况吧。”

    “我说的比较概略,具体的你们拿回去慢慢看。”乐桃灼将一个电子阅读器放在桌台上,示意两人与自己隔桌坐下,“先说她的身世。这个贺寻梅,先叫她赵映雪吧,原籍山中市洞潭县乌鸡村,早年父丧后,母亲赵雅秀再嫁到同县一个名为鸣蛇岗的小镇。赵雅秀再婚丈夫名叫郑繁荣,是全县小有名气的养蛇大王,开着一家蛇类养殖公司,家底很厚,两人再婚后生育一女,名叫郑红豆,这是赵映雪同母异父的妹妹。回来说赵映雪,她从小被寄养在母亲赵雅秀的兄长赵雅深家里,直到她二十六岁舅父去世。而舅父去世不久,赵映雪就离开了原籍,跨市来到腴原生活。赵映雪原初的基本家庭情况就是这样,先说好,这些信息以邻里故人口述为主,比较粗糙,也难免有不实成分,你们谨慎参考。”

    “知道了。”林慕南点了点头,又问,“赵映雪为什么离开鸣蛇岗?跟她舅父赵雅深去世有关吗?还是为学业,事业,或者讨生活?”

    “我觉得,不排除为了离开那个伤心地。赵映雪舅父去世后,还发生了一连串不好的事:其母再婚丈夫破产气绝,其同母异父的妹妹郑红豆误入传销组织,紧接着又车祸身亡,名为姑母、实为其亲母的赵雅秀几番寻找赵映雪,都没能见她一面,以至于没有了任何精神支撑。”

    “自杀了?我是说赵映雪的生母赵雅秀。”

    “那倒没有,是精神失常了,这三十年都是在精神病院度过的。你想啊,三十年前那场变故,再婚丈夫和小女儿相继身亡,大女儿随之失联,养殖公司破产后,家产遭到执行,瞬间一无所有,精神崩溃也很正常。”

    林慕南由前到后细细琢磨了一遍这组人物关系,结合前几天同贺寻梅母女三人的几番接触,阐发了自己的观点:“赵映雪这个人,我还是称呼她贺寻梅吧,她作为母亲,不太寻常,也许自幼和母亲亲情淡漠的缘故。所以,如果说她是为摆脱赵雅秀而逃离鸣蛇岗,也不无可能。”

    乐桃灼附和:“幼无所依,在家庭变故以后,没有赡养的意愿也在情理之中。”

    “郑繁荣怎么破产的?”林慕南又问,“郑红豆又是参与了什么传销组织?”

    “郑繁荣的破产,是源于跨行业投资保健品,道路是他的小女儿郑红豆引导的,郑红豆还利用郑繁荣的养殖公司帮传销组织洗钱,引来了财务审计,父女俩都算是涉嫌了经济犯罪。没想到,短时间内,父亲病亡,女儿车祸不治,审判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么,贺寻梅来到腴原以后,十八年前,有没有跟她在塔区有过渊源的人突然出现在她生活里?”

    “这个,我还没有全面树梳理出来,你再容我点时间。”

    “劳烦你了。”林慕南捏了捏手里的电子阅读器,站起身,“桃灼,完整的调查报告我拿走,回头研究一下。如果另有进展,你用内部秘径发过来,你、我、菁华建一个临时会话群。”

    “你不请我吃饭吗?”

    林慕南看了看时间:“你还没吃午饭呢?但我们吃过了呀。”

    “讨厌!”乐桃灼笑骂,“好吧,我寸功未建,不配讨饭的。”

    林慕南说:“你也别太心急,来日方长,只要你肯下功夫,总有建功机会。”

    “被你这么一激,这个案件,我怎么也得死盯到底。”

    “那你加油。留步吧,不用远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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