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夏青璇接过礼品袋来,置于膝上,从中取出一只高透塑料展盒,看到内容物后不免吃惊,“又发现一套骨贝声系吗?怎么发现的?在哪里发现的?”

    “假的。”林慕南说,“这是我请人做的模型,方便你做学术报告时候进行展示。”

    夏青璇原本密切关注着这套骨贝模型,不想林慕南被后半句话更吸引了她的注意,脱口问道:“我去做学术报告?”

    “对呀,你做。”

    夏青璇略惊,微顿,倒也当仁不让:“那你可得帮我改稿。”

    “随叫随到。”

    “随叫随到倒也不必,响应慢点儿应该不碍事的。”

    “你这不是吐槽我不上心吧?”

    “我确实没有,但不妨碍你自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呃……”

    随着愈发熟络,夏青璇一团和气之中,言语神色渐显灵动,有光也有芒。

    相处中时不时地几句揶揄,也让人心生欢喜。

    随后,林慕南和夏青璇两人来到新开业的星河茶馆沉船海岸店,午餐后又上了茶饮,打算下午就在这里休闲。

    “对了,青璇,”林慕南说,“给你听段音乐。”

    夏青璇停下动作,提起眼睑,正襟危坐。

    林慕南把录入的乐谱用作曲软件播放出来,简单的钢琴旋律,未加修饰,清晰而单薄。

    夏青璇听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只简单地评价说:“还挺好听的。”

    “不久前跟同伴们一块儿玩,即兴弹了一段琴曲,说是即兴,可是不知道怎么地,当晚那段旋律在耳朵边回环了一宿,现在还时不时响起,总觉得熟悉,后来我突然想明白了,它有点像是此前我们敲击骨贝声系得到的旋律。”

    “那你这算是奇遇了。”

    “就是现在播放给你的这一段。”

    “怪不得这段音乐听起来清新静谧,像是取之于山水自然。”

    “纸笔能借我用用吗?”林慕南点了点头,试探从夏青璇手里去接她那部厚涂鸦本,“我把音谱图画给你。”

    夏青璇建议:“要不你口述,我来代写,行吗?”

    “没事,可以写。”林慕南反射性地说,突然想到夏青璇曾记下他和归晚即兴演奏的曲子,不光整理了曲谱,还给填了词,顿了下,抬起头,“差点忘了,你音级功底也很厚实。”

    “只跟我爸爸学了一点音乐常用的音,你那么精细程度我远达不到。”

    “你爸爸是个音乐家?”

    “他是个游唱诗人。”夏青璇说,低眸,翻开涂鸦本空白一页,“你把几套骨贝声系音级顺序说给我听,我来记谱。”

    林慕南便承了夏青璇的好意,逐个说了,夏青璇记谱记得轻车熟路,实属行家里手。

    最后,夏青璇将成谱拿给林慕南确认:“你看一下,够不够准确?”

    就着厚涂鸦本摊开的状态,林慕南将其接过,移往自己身前,三两页纸被运动而致的风吹扬起来,倒向手指分页的地方,将前方另外一页展开在面前,入目精美的摘抄——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注]

    “怎么样?有错音吗?”夏青璇又问。

    “很准确。”

    “那你往前翻,嗯,翻三页。”

    依夏青璇所言,向前翻找空白页过程中,林慕南另又看到了几阙诗,有的他知道出处,有的不知。

    夏青璇眼瞧着林慕南找到恰当的位置,方又继续说:“那是报告会将要发言的提纲,我原本设想是帮你列出来,为你最终的定稿提供一些参考。”

    “提纲合你的思路,我自然没有意见,利用这个下午,我们一起补充内容,修改完善。”

    重新审视了一遍提纲,夏青璇不无担忧地跟林慕南说:“慕南,我有点儿担心,刚刚,我们的旋律,没有足够的对照,猜测只能是假说,恐怕不够有力。”

    “没关系,第一次成果报告,破译几分我们通通不提,只介绍骨贝声系的发现。”

    “只能这样了。”

    与夏青璇合作改稿的过程中,林慕南发现这个姑娘文字表达能力极强,遣词造句简单、准确,往往又意味深长。

    至整篇报告完成,暮色已深。

    林慕南说:“换个地方,我请你吃饭。”

    “嗯。”

    餐后,林慕南和邓黎两人送夏青璇回到沉船酒店,在廊道处简单话别。

    夏青璇叮嘱:“明天的报告会要来呀,我在会场等你。”

    林慕南答应说:“好。”

    次日,第一届开边沉船博物馆专家论坛首次报告会召开。

    林慕南作为一个榜上无名而自发参会的访客,早早到达了会场。

    夏青璇一见林慕南身影就迎了过来,靠边说了会儿话,待报告会开始,邀他到史哲组座位旁边,挨着自己坐下。

    夏青璇被排到最后一个发言,依照寻常人的生理特点,那时候很多人都会进入较为倦怠的状态。

    夏青璇拿着骨贝声系的模型走上讲台,安静而从容。

    因为夏青璇年纪轻,一众学者都没指望她说出什么有价值的内容,然而夏青璇双手捧着骨贝声系模型缓步走上讲台,转而面对着会场,作出的报告虽然简短,却仿佛划分了时代——

    “各位前辈同仁,我叫夏青璇,我来自爻区烛火书院,是冯良济老师的学生。我今天所要报告给论坛的这一课题,请容许我稍后再说,我的引子有点长,望各位老师见谅。我早有这么一种意识,就是考证一个民族的文明史,往往以文字为最有力的标志。而这些天,在一个朋友提醒下,我注意到一件原本大多数人都认同,却又往往被我们忽视的观念,那就是,语言应该是先文字而产生,文字是用来记录语言的辅助符号系统,语言可以通过文字来表现,也可以通过声音来表现。这是梗骨和蛛丝排贝,”夏青璇先后将模型的两个原件捧高了展示给与会专家,“明显有人工打磨的痕迹,碳14测年认定其有八千多年历史。发现梗骨和蛛丝排贝并为它们命名的还是此前提过的那位朋友,他可能有着像绝对音感般极高的声音敏感度,是他关注到,用梗骨敲击蛛丝排贝得到的音高是有组织的,并且提出这可能是直接记录语言的声音系统,出于科研的严谨性,我们暂时没有把它定义成语言的声音记录符号,就暂且只叫它骨贝声系了。发现这些的朋友就是林慕南,这些天,我常怀着无法言说的悸动,和他一起尝试着去触摸古老文明的脉搏,作为文化工作者,我十分感激他,他让我好像听到了这个民族幼年时的声音,特别地动人。另外我还要感谢他对我的信任,将有关骨贝声系的报告工作全权委托给我。接下来恳请前辈同仁,共同努力,等待有一天,某个契机,破译从八千年前留存下来的这个骨贝声系,秘境深处,一定充满了惊喜。”

    林慕南在台下听得很震惊。报告的内容,直到致谢以前,皆一如昨天商定的,毫无更改;而夏青璇的讲述方式,则是依照她自己的思维、逻辑、习惯顺势而发的,表达得从容而流畅。林慕南的震惊,不止于这姑娘如此专业的学术水准,更在于在此基础上更加过硬的学术操守,包括她处理人际关系的缜密与坚持。

    由于夏青璇是最后进行报告的一位,当她走下讲台落座后,首次报告会很快也就闭幕了。

    随着主持人宣布散场,林慕南目光转向夏青璇;夏青璇则对着冯良济,歉疚地做起了解释:“冯老师,对不起,骨贝声系的情况,我很抱歉没有提前跟你报告。学术成果不是我的,可能这一事件要记入泛卞文明研究史,公布前属于发现者,我不能据为己有。”

    “你这些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地,就在忙这个事?”

    “对不起,我跟随老师做学问,这段时间工作没有做到位。”

    林慕南见冯良济没有立即表态,赶紧从旁解释,说:“青璇有着优良的学风,她在尽力维护我的权益。”

    夏青璇说:“我是在维护原则。对于不同的人,做事时含着多少情感,几分苦辣酸甜或许有区别,但做的事都是一样的。如果有幸冯老师理解我,论迹不论心了吧。”

    冯良济起初是点了点头,随着微微笑了起来:“老师历来是讲道理的,别一个两个地做我的工作了。对了,青璇,沥央大学泛卞哲学专业招生老师又联系过你吗?包容名额给了你,你要经心配合。”

    “冯老师,让你操心了,我知道了。”夏青璇这次的态度前所未有地干脆与笃定。

    接下来几天,参与开边沉船博物馆专家论坛的各科专家联合拟订报告文章。

    夏青璇闲暇了就给冯良济帮帮忙,时不时地也会留出来半天时间去沥央市图书馆安静地翻阅些相关的著作。

    林慕南有时候会接夏青璇一起参加朋友们的活动,晚上送她回酒店再离开,返回沥央市。有时候两个人也会去咖啡馆坐一坐,就骨贝声系考古研究或者顾门哲学聊聊天。

    夏青璇心里一直惦记着宙和失踪案,但从来没有将之拿来当做谈资。

    有时林慕南也会跟夏青璇说些题外话,比如,徐禹航案开庭前一天,林慕南就问夏青璇说:“青璇,徐禹航,你还记得吗?”

    “就是那天在磁轨车上和人起冲突那个,你的师弟?”

    “对。他的案件,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开头,我就想,你方便的话,也可以一起来听听判决结果。”

    “什么时候出判决结果?”

    “明天下午两点,沥央市初级法院。”

    “好,我会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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