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南略微沉默,夏青璇便开口去回答他的“爻区有什么好玩的地方”的问题:“雷老师,爻区海洋博物馆,有着最丰富的灯塔水母,在别处是看不到那么全的。”

    夏青璇提供了谈话的素材,林慕南赶紧就着这一话题继续说:“我知道‘灯塔水母’,科学界著名的‘永生’生物,前不久我还听菁华提起过,有人专门在养殖灯塔水母。”

    “为了科研吗?想要破解永生的秘密?”

    “菁华没有细说。也有可能是为了扩大人类的食谱,谁知道呢!”

    意思是研究怎么吃吗!夏青璇哭笑不得,还是正色地问道:“那你相不相信人类能破解永生的秘密?”

    “我暂且信奉进化论和唯物论。”

    “暂且?”

    “对呀,”林慕南点了点头,“我一直记得晓闻女士说过的一句话:上帝从他创造的世界退出,留下了自然法则。晓闻女士是文学、也是哲学爱好者,常会说一些很有禅意的话,但是我知道,从根本上,晓闻女士是个理性而有科学精神的人。与其说她旨在宣扬神创论,不如说她总是记得将她所置身的理论圈子打开一道细微豁口,以便能够同其他更广阔的理论世界相连通。”

    这么漫无目标地闲聊半天,雷修脸上慢慢地现出笑容,他发现两个孩子的思维意识都非常地好,很有大开大合的延展性,不经意地又展露着青年男女心地的温柔质感,那是世间珍宝,隐约触及,由内而外地温暖。

    缠绵这么多天的寂灭感和人生的无意义感,甚至索性一了百了的心情,迁延不去,如果这一天,两个后辈来家里寒暄几句后,真的就那么转身离开,雷修恐怕真的会考虑最终的选项。

    原来孩子们能够这么地温暖,像小天使一样。

    可是,雷修想,他并不是觉得这个世界缺少美好,他承认这个世界上有着和丑恶同等盛大的美好,甚至有比丑恶更盛大的美好,他只是觉得,那些美好都与自己无关,他没可能、也不冀望拥有那些美好。

    如果生命重新来过,还是不能拥有顾晓闻,今晚的雷修,一定建议年轻时候的自己,去接纳一个平凡的女人,养育一个可爱的孩子,就像眼前少男少女们一样,看着他们,生命就充满希望。

    人生本不该过于执着。天道自有其法,与人莫测。而众生因缘际遇,不拘一格,不遂人意,一边从左手错失千丈星火,一边从右手得来万里繁花。

    从雷修住所出来,行车在去往友谊大道五号院的路上,林慕南问夏青璇:“青璇,我在卧室时候,你在客厅,看见了吗?”

    夏青璇“嗯”了一声承认,犹豫片刻,问道:“雷修大师他,是不是,对男孩子……你……”

    林慕南被夏青璇的猜测给逗笑了出来:“你想哪去了,他那是吃了安眠药有点致幻。”

    “我还以为……”

    “他家防盗门的密码,是我母亲生日。”

    “原来是这样。”

    “临从雷修大师家出门时,我想提醒他换掉那个密码,但是没有说出口。”

    “我听说,曾经,雷修大师和晓闻女士是最被期待结成眷侣的音乐人,他们当初一起学音乐,一起创立了通俗圣咏流派,到后来也一直都有关于他们的传说在流传。”

    “名人是非多,看客热衷于给他们安点故事,至少,晓闻女士没有这个心思,我知道。”

    “好看又有才华的师兄妹两小无猜时候,想来确实美好,却也未必一定产生爱情。”顺着林慕南的论断,夏青璇赶紧补充说,“后来晓闻女士嫁给了靖乾先生,夫妻互敬互爱,大家渐渐就不提这对音乐眷侣的事了。”

    “靖乾先生和晓闻女士确实始终相敬如宾,在人后的私地里也是这样。”

    “想象得到,我研究晓闻女士的事迹和履历以及作品这些年,我想,她但凡在感情上留了别的路,她作为妻子、作为母亲也不会是她展现给我们那样的状态。靖乾先生人中翘楚不假,可要不是晓闻女士对自己的爱人敬如神明,那些谈论所谓音乐眷侣的看客也不可能把闲言碎语收得干干净净。”

    “所以,我有意地没在雷修大师跟前多说晓闻女士与靖乾先生相处的话题。”林慕南表态,马上又说,“不过这次给我提了个醒,雷修大师精神状态不太好,晴蓝如果还继续随他上课,我想应该给她找个同学。一对一地授课,不好。”

    林慕南跟夏青璇说话时,总体上视线是落在车辆挡风玻璃前的,只时不时偏过头看夏青璇一眼。

    夏青璇听到后面这句话,猛地看向林慕南,路灯下窗棱的阴影和他侧脸的线条,亦刚亦柔,亦明亦暗。

    夏青璇嘴唇微动,又默默合紧,瞳孔隐约地缩动。

    林慕南后面一句话,夏青璇听到的瞬间极受震动。她幼时听闻的泛卞传说,长大后考据的泛卞渊源里,布满了十七宗门的风云人物。林慕南是两大古宗门的嫡脉子弟,像是镀了层金,集合着想象所及的太多美好意象。在现实中接触以后,林慕南的气质也与想象并不违和,聪明清贵,从容自主,整个人显出一种高端质感。陪同他拜访雷修的整个过程,夏青璇直觉感到林慕南是个懂得照顾别人感受的人,而且细心又温暖,他理解心灵的苦难,而报之以悲悯,身上仿佛散发着人道主义光芒。

    可就是那么简简单单多加的一句话,林慕南隐晦告诉她,当他把善良温暖的一面展览给她看的时候,她对他的认识不过是流于浮表,只有当他透露出他转而已经准备做出防备雷修的动作时,她才第一次由表入里地认识这个人,他以一双冷眼观世,做事相应地理性得近于冷漠。

    林慕南目视前方,留下恰当的时间空白,又偏过头来看夏青璇。

    结果夏青璇比林慕南先开口打破这段短暂而微妙的沉默:“慕南,我请你喝茶吧。前边美食广场你去过没?晚间主打百合蜜茶、玫瑰蜜茶,号称减压助眠。”

    林慕南说“好”,便在广场上停了车。

    夏青璇到茶饮铺前,打包了两杯蜜茶。

    林慕南先是站在一旁,等着夏青璇买蜜茶回来,而目光不经意捕捉到一只巴掌大的小熊玩偶,在毗邻商铺的贩卖机里,于是朝其走了过去,对售货员道:“那个玩具我要一个。”

    “那个呀,那个是赠品,买一瓶糖果可以送一只玩偶。”

    “那就买一瓶糖果吧。”

    “要哪一种口味的?还是混合果味的?”

    “混合吧。”

    结了账,林慕南拿到一瓶糖果和一只小熊玩偶,夏青璇也打包好了两杯蜜茶,朝林慕南走过来。

    林慕南接过夏青璇端持的蜜茶中的一杯,礼尚往来地,递过去从邻铺得来的购物袋,笑说:“碰上捆绑销售了。本来只是想送你个小玩偶,结果,你看,你吃糖吗?”林慕南眸光示意购物袋里的玻璃糖果瓶。

    夏青璇接过林慕南的回礼,说“谢谢”,分开购物袋两个提手,去看装在里面的糖果瓶。

    林慕南便去接过夏青璇手里剩下的那杯蜜茶:“给我吧,你这杯茶,我也先拿着。”

    夏青璇解放出双手来,拧开糖果瓶盖子,首先把瓶口伸到林慕南面前,说:“唔,你先拿。”

    林慕南说:“我不吃糖。”

    夏青璇把自己的蜜茶拿回自己手里:“只给你一颗,剩下的都归我。”

    林慕南便拿了一颗,扒开糖纸,放进嘴里,没三秒钟便吐槽说:“甜得齁嗓子。”

    夏青璇笑笑,也放了一颗糖在嘴里。

    跟夏青璇一起走向停车的地方,林慕南遥控打开车锁,操控座椅伸展出轿厢来,示意夏青璇先行入座,自己随即也坐进伸展出来的坐椅里,随其收缩进入轿厢,固定座位后,启动了车辆。

    这个路口与夏青璇的住所离得很近,车辆慢慢地走着,高性能的红色精灵轿车在林慕南稳健的操作下,更显得平稳舒适。

    “青璇,今天在餐馆遇到的那个店员,和你是同乡?”剩下的路程里,林慕南随口问着。

    “我们都是爻区土著,也都是夏浥市人,但住处隔了有八十公里远,勉强……也算是邻居。”

    “隔了八十公里还是邻居,夏浥市那么地广人稀吗?”

    “不是,实际上,田志伟是我一个姨妈的邻居。”

    “你小时候常住在姨妈家?”

    “几乎每年都会在姨妈家住一阵子。”夏青璇说,“我母系家族里,很多人都有养蜂的习惯,而我吧,对昆虫天生敏感,从小就爱帮家人侍弄蜂群,自打六岁时候完成一次分蜂后,养蜂的亲属就总邀请我去帮忙给自家蜂群做分蜂。有一个远嫁到西南山林里的姨妈听说了,也向我提出邀请,希望分蜂时节,挪出几天空闲,到她家里去帮帮忙——她家养蜂规模非常大——如此就形成了惯性,我每年跑到那位姨妈家里,算一算,持续到现在已经十三年。就是在姨妈所在的小村落,我认识了田志伟。”

    “有了朋友在姨妈的小村落,每次去就都心怀期待了吧?”

    “我小时候,大概是有一些古怪,我不太愿意长久地跟伙伴待在一起,那还没有侍弄蜜蜂让我着迷。”夏青璇否定了林慕南提出的猜测,“不过趁着到市里办事的机会,田志伟常去看我,就在那段时间认识了我邻居家的一个姑娘,等待基础教育到了高学段的时候,我们三个都成了校友,后来是他们俩交往最亲密。”

    回忆往事的时候,夏青璇微微抿起唇角,起先是对着林慕南讲述的,说得久了就转而去看窗外霓虹初上,姿态沉默静好。

    林慕南偶然间侧头看上一眼,她的剪影,很多年后想起来,胸口处仍有震颤。

    开车将夏青璇送回友谊大道五号民房,站在门口,林慕南开口话别:“那你进屋吧,回见。”

    “哎,慕南……”

    “什么?”

    夏青璇把一张捋得很平顺的锡金纸展示给林慕南看,说:“包糖纸上有字。”

    林慕南看向夏青璇掌心里那张锡金纸,发现里侧原本接触糖果那面果然有字,被圈在心形的图案里,上面写着:在世态炎凉里,我会相信你。

    林慕南笑了笑:“本来我选中的是玩偶,售货员说玩偶是糖果的附属,我觉得这个主从设定不好,就像买椟赠珠了,原来这瓶糖果更是花了心思的。”

    “很多事物,都不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好在糖是甜的,反倒一看就苦的东西,才要警惕不要错过了它背后隐藏的礼物。”

    “青璇,我翻看过几次你的厚涂鸦本,里面有画、有诗,还有一些小段子,你遇到怦然心动的语言,是不是都会转录进你的涂鸦本里?”

    “是有这个习惯。”

    “记了很多本吗?”

    “嗯。”

    “我早就觉得,那写厚厚的本子,是关于你的专题博物馆。”林慕南说,很吸引人游览。

    夏青璇笑了笑,问,“你不进屋坐坐吗?”

    林慕南说:“下次吧。”

    林慕南从夏青璇的友谊大道5号民房出来,回到天佑庄园,在庄园庭院偌大的广场上,打开车内灯,林慕南回想起夏青璇给他看的写在糖果锡金纸上的话:在世态炎凉里,我会相信你。

    人生少年时,总是比其他阶段更拥有纯洁的精神向往,所以当时格外觉得这样的话好听。日后,当然不是觉得这话不好听了,而是首当其冲地,是觉得好贵重。

    夏青璇给自己的那块糖果,拆开时附近没有垃圾箱,林慕南便将其塞进了衣兜里,这会儿舒展开一看:万物都有裂痕,那是光照射进来的地方。[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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