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周六,早晨,林靖乾罕见地坐在一楼客厅,手里拿着下属送给他的舆情报告。

    林慕南走过去,有意望了望林靖乾手里的报告。

    林靖乾看林慕南一眼,把报告递给他,解释说:“网络上,关于国家投放资金培训贫民的讨论。”

    林慕南浏览了下,充满诸如:“白花钱”、“不实用”、“不如不要着急去培训,等谁有想干什么的想法了,再给以一定扶助”等等言论,多年前大家就都听过。

    “每个人都很有道理。”林靖乾叹了口气,也许是愿意和林慕南就此讨论一番的表示。

    林慕南于是就此话题评论说:“可人是不可能对他意识里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感兴趣的。一个人什么都没有见过,他永远不会知道,对于他不知道的那件事,他到底想不想干。所以,国家培训的用心,是让一个人先看到广阔的天地,再去决定去哪,做什么,是吗?”

    林靖乾笑了,反问说:“你不是让爸爸亲自给你上一节课吗?不过,上课倒也算不上,爸爸陪你走走,今天安排一次周边游,就咱们爷俩。”

    “好。”

    林靖乾站起身来:“先吃饭吧。”

    林靖乾预选的景点是开边市区划内一座名为离岛的岛屿,上有大名鼎鼎的阴阳神庙,神庙建筑恢弘,青砖白瓦年复一年吸收天地玄气、人文霞蔚,连从苍松翠柏、点点红梅间隙拂过的风都像在低吟着光阴轮转的故事。

    主庙堂台阶下,林靖乾拍拍那道栏护着珍稀古树的汉白玉石材,开口说:“已经做了两个学期大学生了,爸爸还没过问你的学业,怎么样,有没有什么跟爸爸分享的?生活学习都行,思想变化也行。”

    “爸爸……今天看到这里几百年的树,几千年的建筑,一下子想到微积分课程里一个定义,大概意思就是,当分子有限而分母无限的时候,值等于零。所以,人有限的享年、有限的活动力,在无限的宇宙时空里,就相当于不存在了呀。”

    林靖乾笑了笑:“呵,我知道,总有那么一天,你将第一次思考生命层面的问题,这一天比我想象得要早。”当你开始思考生命层面的问题时,无忧无虑的孩童时代就一去不复返了,林靖乾心说,目光看向正殿前,一个小孩,牵着父亲的手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不过,有一个重要因素你没有考虑进去,当然,你现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很正常,自我意识肯定是先于这种意识觉醒的。”

    “爸爸,你指的是什么?”

    “是代际传承。像有机体内一个细胞凋敝的同时会有另一个细胞新生一样,把景别再拉大一些,人类一代一代地推陈出新,就给了自身一个即使在宇宙时间尺度里,也能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的时长,那些有限寿数的个体,特别是精英人物,会在生生不息的接力中,实现永恒的价值。人要融入群体里才有历史时期上的存在。”

    “爸爸,你也有代际传承的观念啊?”

    “传承本来就是生命的题中应有之义。所以啊,我支持生育自由,不过我一点都不担心断流,时候到了,它会变成一种很顽固的愿望,绝对多数的人,都会把这一笔写上去。”

    “这也是你必答的一题吗?”

    “爸爸还没有跟你说过,随着时间向后推移,我一天比一天更庆幸有你。如果二十七岁时没有得到你,我一定在三十七岁、四十七岁时,还想补做这道题。”

    “那就不是我了呀。”

    “是啊。可爸爸是真的稀罕你,不想错过你。呵,要不说时间真的神奇,很多年青时候决不会去说的话,现在出口也变得容易了。”

    林靖乾常跟林慕南谈心,也罕有如此长篇大论。

    他说:“儿子,十七门的教育,从社会的、人类的、全局的思维方式建构,甚至试着扩展至宇宙维度的格局,所以人不仅不会自大,反而会变得谦卑。两千年来,我们之所以给子嗣的思维建筑打下这样一个基础,是希望生命无论遇到什么,我们的孩子都能拥有一份豁达和从容,但并不代表我们希望孩子们甘于平庸。”

    他说:“人和人之间确实是有高下之分的。进入大学,可能会接受到多种价值观,有时候无用论大行其道。上世纪下页开始,流行一种叫做‘心灵鸡汤’的短文学,也曾被火热追捧过,而慢慢地,在包括夏国在内的很多国家,鸡汤隐约变成了一个贬义词,其实他们所谓鸡汤的无用,刨除那些别有用心的颠覆活动,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因为鸡汤是战略性的,本来就不能当具体战术来用,但是战略,不仅仅把眼光放在一城一池得失,还要放在更广阔的战局上。”

    他还说:“对于差劲的人来说,他自己一个人差劲,必然不如所有人都差劲更快慰,所以当众说纷纭的时候,去选积极的、向上的那一个选项。不管充斥着多少颓丧之风,我都希望你不要放弃,成就更优秀的你自己。”

    离开阴阳神庙的时候,一个老人正步履缓慢地在台阶处行走,那一组台阶,初来时也有小孩子曾牵父亲的手蹦蹦跳跳地经过。

    生命是一个圆,一个老人,经过一生沧桑,也许才能重新像小孩子一样,不虑死生。

    彼时暮静山空,白昼未尽的微光在林慕南黑色瞳孔里晕染,那是和眼前男人同源的一双眼睛。

    凌晨四点钟,林慕南睡醒,起床打开书房的灯,降下隔音板,听见沙沙的雨声,掀开窗帘,世界漆黑一片。

    这是公元2027年初春的第一场雨,林慕南站在窗前,凝望夜空几分钟,回到案头,取出了母亲留下来的《晓闻日记》。

    这是《晓闻日记》的原始手稿,夏青璇声称读过典藏在爻区图书馆只能馆阅的林靖乾手写本,所以林靖乾是读过这本日记的,林慕南却在下意识回避这个东西。

    如今经过645天,新伤已成旧创,林慕南终是翻开了这沉甸甸的日记本。

    关于林慕南的内容打从他出生前八个月开始出现,第一条是:宝贝你好,我是你的妈妈。我是为了陪伴你,保护你,爱你而成为你的妈妈的。

    2010年3月29日,林慕南出生的那天,日记里短短的一句话,每个字的每一笔力道都很重,她写道:我一见你就心生欢喜,满心欢喜。

    2011年谷雨,林慕南算了一下,自己一周岁零22天,顾晓闻的日记是这么写的:星光送你回了梦里,好好在那玩吧,宝贝,妈妈在梦外等你。

    文字有时有直戳人心的力量,仿佛一个瞬间,生离死别的悲痛倏然释怀,林慕南几乎能听见精神建筑重建的声响。

    醒与梦,实与虚,生与死。

    是否,他在梦里人间生活,她则不急不躁地,等在梦外的理性之国。

    生命就是这样,一代一代,环环相扣。而终有一天,他们还会再相见。

    顾晓闻离世后645天,读《晓闻日记》到天色渐亮,太多动人的内容不必枚举,一个母亲能待自己的小孩多少爱和温柔,窥一斑已能见全豹。

    林慕南迄今为止的人生,得到了太多的爱,可谁给的爱都不能代替母亲的爱,如果意识领域的地层深处有着富爱的恢宏水系,那么他那几处爱的自流井,最初是由于顾晓闻的母爱倾注进来,负压深入,才获得向外涌流的反作用力,翻动起源源不断的生机。

    林慕南依稀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那个天使一样美丽的女人,那么哈哈大笑着和他玩他喜欢的游戏,扑倒爬起地毫无包袱,玩得和他一样入迷。

    稍大一些,休闲时候,母亲亦常带林慕南在影音室里玩一些文艺的项目,比如拿着话筒载歌载舞,身姿轻盈而恣意。大屏幕上的画面一帧帧的,不止是太阳和星星、天空和云朵、极光和彩虹、高山和幽谷、森林和湖泊、江河和大海的天然宏大,也有道路和桥梁、机械和工厂、宫殿和庙堂、大厦和农家、菜地和稻田、牧野和牛羊的人文创造,更有虫蚁、蝴蝶、落叶、黄花、林慕南和金刚的微不足道……幼年时候,林慕南还没有对杂乱的声音那么过敏,跟母亲唱唱跳跳地只觉得愉快。小幼儿对所有存在和规律都陌生,母亲的屏幕是一个窗口,隐约让林慕南知道世界是那么大、那么美,遍布着魔力与神迹。

    在林慕南五六岁之前的那些年,他曾拥有过一段与母亲几乎形影不离的时光。那些年,不仅日常生活,还有工作以及游历中,顾晓闻都是坚持带着他的。

    比如承接流散古卞民的暂置点,便是人生初始那段混沌松软的时光里,林慕南依偎在母亲身边,洞见人间疾苦的地方。

    而顾晓闻陪伴他,以一个成熟女性极致的坚贞和温柔,一点一滴,在他的意识幽域里不仅囤积起浑厚的安全感和归属感,而且注入了足以营养精神建筑无数次坍塌再造的生命力,还同时埋下了光明和欢畅、善良和悲悯的种子。

    爱,往往是母爱,会勾引出灵域里爱的源泉。

    适得有生,在人世间经历炎凉与悲喜,伤痛体验注定会有,而被笃定守候过的孩子,他不会习惯性无助,他的悲伤总是和悲剧意识不同。

    对于顾晓闻的离开,二十一个月,林慕南终于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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