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抽了段空闲时间,林慕南走出书房,特意地去找寻葛眷的身影。

    客厅没有人,庭院也没有人。屋里屋外找寻一圈回来,斜对着书房的房间敞开着门,从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林慕南走到门口,朝里看去:“葛教授?”

    “进来吧。”葛眷抬头撩一眼门口,指指屋内电脑桌键盘抽屉下的一把钢架折叠椅,“那有凳子,坐过来一点。”

    林慕南依言垮过杂物,取出折叠椅,腾出架放位置,面对面地坐到了葛眷近前:“葛教授,你在收拾东西啊?需要帮忙吗?”

    其实与其说葛眷那是在收拾,不如说是在铺摆,地上、桌上、床上全是纸箱书本,层层堆叠着,房间原本就逼仄,此时更显得拥挤和杂乱。

    “房租就快到期了,东西都要搬走,”葛眷解释,并婉拒了林慕南帮忙的提议,“换别人找不清头绪,还是我一个人慢慢捋顺吧。”

    原来这是一座专供出租的旧宅院,不怪一进来林慕南就觉得哪里不协调,就比如眼前这间小屋,装饰得并不讲究,桌椅床柜全是钢架配以人造板材质,造型简易,制式的尺寸与房间龃龉不合,又挤得满满登登,毫不留白。

    林慕南初见心里就在琢磨,据林靖乾所说,葛玄成原是个颇为成功的商人来着,而他养育的儿子却有这么接地气的家具风格……倒是不拘小节的一家人。

    对面的葛眷将书本分门别类地装着箱,让林慕南坐到跟前,又久久地不说话。

    林慕南瞧了半晌,开口打破僵持:“看得出教授你做了很多案头工作,书口处全都有打开的痕迹。”

    葛眷随口回应:“可能是我从饮食中节省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做其他事的时间相应地就充沛些。”

    林慕南大略地翻阅了眼前一摞数学的、物理学的习题集,密密麻麻写满了解题过程,感叹说:“时间于教授你得有多漫长,才能计算这么多的题目!”

    “苯丙酮尿症很可能会导致智力低下的,我从小就知道这一点,所以从学生时代起就酷爱研究艰深的题目。”葛眷主动提及自己的病情和志向,“证明我比多数的健康人更聪明,就算暂时和命运打成一个平手吧,这一生,我总得有那么一小段值得称道的过程……虽然最终难免败局。”

    林慕南没说宽慰的话,也没假设葛眷将会战胜命运,只是顺着对方的论断评价:“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也一定是虽败犹荣。”

    葛眷笑了笑:“你这个小同学可交。假如前面没有变故,真和你有那么场师生际会的话,不失为一桩美事。”

    “教授抬爱了。”林慕南回以微笑,正色又道,“教授的病情控制得还好吗?”

    “我的病,一出生就被发现了,这是不幸中万幸的事。”葛眷说,“苯丙酮尿症患者不能把体内的苯丙氨酸转变成酪氨酸,所以我的饮食一直是低苯丙氨酸的,同时补充酪氨酸,其实并不复杂。”

    “所以葛教授是有一对十分细心尽责的父母吧!才一点都没有延误了病情。”

    “其实措施采取得那么及时,多亏了一位被称为‘梅先生’的医生。据说就在我出生的当天,他和顾太翁一道来病房探望,离开时我父亲送他们走出病房,他借着机会,特别提醒我们去做一下苯丙酮尿症的筛查。”

    “梅先生?哪位梅先生?”

    “不知道全名,也仅仅就有一面之缘,此后我们全家都再没见过他。我父亲还特意打听过,好像他从原本供职的医院离开了。”

    “那可真是可惜了。”林慕南也有几分好奇心未得安抚的失望,暗自压抑了下去,“不过看起来,你小时候,葛老和太翁的师生关系还很融洽。”

    葛眷不无叹息:“先父是天生的思想家,是因为我的病才变得急功近利,最终选择弃文从商多半也是我的关系——不挣钱我是活不下去的呀!一直以来,我对他总是怀着亏欠。”

    “教授你别太耿耿于怀了,这就是亲子一场的宿命,反过来,你也是愿意为对方牺牲的呀。”

    “可惜子欲养而亲不待。”

    “那就做一个像他那样的爸爸。”

    葛眷眼中阴晴变换,定定地看着林慕南。

    林慕南心里一震,赶忙把话收了回来:“对不起教授,我说错话了。”

    葛眷是一个病人,而且是一个遗传病的病人,无法治愈,同他畅想未来难保不是一种伤害。

    “你说得没错,本就该是这么一个出路。”葛眷却随即就说,他的眼瞳里好像有那么一种狂热。

    林慕南感到一闪而过的异样,并没具体地捕捉到什么,只能将之忽略:“对了,教授,你先前说过企业经营遇到了困难,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眷礼枇杷制品开发有限公司,你听过吗?”

    “眷礼枇杷花蜜?”

    “还有枇杷油、枇杷精油,也是眷礼的主打产品。”葛眷说,“这三件都是我父亲后半生的心血。”

    林慕南想了想:“林园用过你们的枇杷花蜜,营养师很推崇。只是到目前为止,枇杷制品仍然比较小宗,所以拓展市场遇上了困难,是吗?”

    “市场是稳步增长的,尤其在同左记医院新组建的芳香治疗科达成合作以后,精油销量大增……是我太急功近利,也太钟爱数字游戏了。”

    林慕南没有出言发问,他知道此处必然大有文章,葛眷也自会讲述下去。

    顿了顿,葛眷果然继续说道:“慢慢地,我父亲身体就变得不好了。四年前,我全面接手了眷礼的日常经营。新上任嘛,一肚子宏伟蓝图,简单归结就是金融加多元化——抵押厂房设备、生产线甚至是原材料以及专利去向银行借钱,投资了很多的项目,结果竟然生生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赌徒。新贷摞旧贷地到了最后,已经再没有银行会审批通过我的贷款了。哦,倒也还有一家银行——绿洲银行还能再借贷,但是得到审批通过消息的时候我已经心死了,败局已定,现在眷礼枇杷制品开发有限公司已经完成了破产清算。”

    有关于绿洲银行,葛眷可能只是顺口一提,林慕南心里却蓦然涌现一个疑问:怎么其他银行审核均不通过的贷款,偏偏绿洲银行就能通过?

    绿洲银行,绿阴集团……

    颇长一段叙述后,葛眷顿了半晌,林慕南想了想,说:“教授你别太为难自己。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1]。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1]。”

    葛眷摇摇头:“没有弥补的机会了,现在,连专利都已经不掌握在我手里了。”

    “那也没关系,东边不亮西边亮呀。眷礼,送给葛眷的礼物。我想,这份事业不过是名信使,它穿越过时空浩渺和世事无常,投送来的是一腔温情,教授你早就已经签收了礼物,对吧?有人告诉我,和物质载体的相对分离,对于人的精神产品,也许不失为一种升华,唯无形之物,可以长久。”

    “这是谁告诉你的!”葛眷略微地拉升了上眼睑,不像提问,而更像是感叹,“慕南,你身边可真是高人云集!”

    “这一点我确实挺幸运。”

    葛眷又垂下了目光:“你的这番话,很有几处戳人心窝,我很感动,将来我走出这团阴影,如果早上了那么几天,一定和你的这份善意有关。”

    “希望这一天早点来临。”

    “谢谢你。”

    林慕南微摇了摇头:“所以葛教授,到目前为止,眷礼枇杷制品开发有限公司的各方面盈缺,是不是完全实现了平仓?还有无法解决的难题吗?”

    “一切归零。你不用为我担心。”

    “那你说的离开沥央,到底是要去哪儿呢?”

    葛眷沉默了,然后微微地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我们缘分未尽,终会再见的。”

    晚上,依旧由天佑庄园的厨房备餐,改送至副中心小筑十号院。

    餐后,一行七人复盘了这一天的工作,又罗列了次日需要着重解决的问题和需要的器具,原人原车分两路返回。

    “没想到你还挺会安慰人的。”在杨哲下车后,驶向沥央大学的路上,夏青璇不无感慨。

    林慕南莫名:“为什么这么说?”

    夏青璇解释说:“下午你离开那段,我找过你来着。”

    “你听到我和葛眷的对话了?”

    “只听到后面几句。”

    “哪里是我会安慰人啊,”林慕南说,“我跟葛教授说的话,大意都是靖乾先生曾经跟我说起过的。靖乾先生同时也说,释怀是条漫长旅程,可能只有少部分找不到方向而原地逡巡的时刻能得到别人的一段指引,后面多数的路口,还是要由自己摸索方向。其实,晓闻女士已经去世两年多了,我也并没有完全释怀。”

    前排驾驶位开车的邓黎好似微微地偏了偏头。

    夏青璇无言,意识幽域仿佛有种向内抽缩的力量,心肺扩张得极为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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