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蔚蓝祥和,清光灿烂,白云朵朵。

    “嗡——”

    密集的箭雨划过天际,号角声呜呜吹起,战鼓隆隆,尘沙飞扬,士兵们怒吼着冲上战场,喊着:“杀啊——”一时间,天地震动。

    呐喊声中,两方骑兵率先相接,一道悍勇的身影如尖刀裂帛,划开敌兵的阵型,所过之处断肢与血花齐飞。

    敌方先锋将领如临大敌,高喝:“结阵——”

    后方的骑兵纷纷弯弓搭箭,前方的骑兵列队举起长戟。

    那道身影手持一柄棹刀,挥舞时卷起猩红的血雾,勒马左闪右避,眨眼就到了跟前。

    “放箭——”

    数道箭矢射去,前排的长戟队向前冲锋,那人不退反进,加速冲来,却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棹刀,众人正疑惑间,就见那刀被抛在了半空,刀刃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弧光。

    所有人的目光都游弋了一瞬,下一刻就见那人从背后抽出一柄凶光赫赫的长剑,踏着马背飞身而起,又连踩几人的脑门,一路打落箭矢,径直取了那躲在阵中心的将军首级。

    只见一捧血色喷出,那人一脚踹开无头将领的身体,高举那颗头颅,大喊:“李围已死——”

    喊声清脆,中气十足,竟是一道尚且稚嫩的女声。

    跟在她后面过来的副手及时接力,高呼:“李围已死——冲锋——”

    敌军有人溃不成军,有人却双目含泪,道:“为李将军报仇!”围攻了上去。

    混战中,那女孩被几道乱箭射中,险些摔下马来,副手忙道:“燕副将受伤了,快来人!”

    步兵已然跟上,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护送着她退到敌后营帐区,被军医接手。

    “燕副将!你坚持住!”

    女孩没吭声,一双眼睛紧紧闭着,像是昏了。

    军医把人扶到床上摆好,准备为她包扎伤口,结果一个转身就被敲晕。那女孩神色清明地站了起来,哪还有半分受伤的样子?

    她迅速卸下铁甲,换上布衣简装,在宽大的斗篷下面藏好行囊,背好剑,躲躲藏藏地出了营帐区。

    没错,她要当逃兵!

    为何如此,却是说来话长。

    燕玉流虽然是副将,但一开始并非正经征兵来的将士,而是军队从乡间招的野路子。这年头仗打得多,人也消耗得快,招人早不拘路子正不正了,能上战场就行。

    野路子有野路子的好处,虽然钱少,却能三五不时地回趟家,不少乡人穷到要吃观音土,就算为了军里那口饭也要踊跃报名。燕玉流要赚钱给家里人抓药,也凑了这个热闹。

    她第一回报名的时候才刚十岁,人一看是个小丫头,还这么瘦小白净,娇娇嫩嫩的,当然不肯放她进去。她当即就舞了一遍刀枪,又把记名的几个军人点出来比了一场,竟是战无不胜,于是就被放进了女兵营。

    女兵营半数做后勤,另半数才能上战场,燕玉流到底年岁太小,被分到了后勤。刚好她也不是为了建功立业才来的,只要能赚钱能有饭吃,便也无所谓在何处,乐得在后勤安稳待着。

    就这么在后勤做了大半年的杂活,直到有一回敌军狡诈,专门分了一队兵绕过来抄他们大后方。

    那一天血流成河,后勤兵死了大半,营帐与粮草都在熊熊燃烧。她杀人杀到脚边堆起尸山,积起血池,驰援的段公过来的时候,她连人都看不清楚,差点连他一块砍了。

    段公问她:“你恨不恨?”

    她看了看倒在血泊里的尸骸,那都是曾经与她喝酒说笑的姐姐们,而她一身武艺却只能保全自己,不由得悲愤起来,说:“恨。”

    于是段公将她收入麾下,带上前线,五年下来,已成了军中无人不晓的喋血战士。

    这几年,她随军出征,东奔西走,早已不能再时常回家,只能将沿路的奇珍与军中的犒赏流水般地往家里送。直到去岁她回家,家人的病情竟然难以为继,见过她最后一面就溘然长逝。

    料理完后事再回军营,她便开始觉得事事都乏味起来。

    这东奔西走的战争何时能到头?难道她要这样过一辈子?

    不要吧。

    比起尸块,她还是喜欢看完整的人,更喜欢鲜活漂亮的人。

    主公在过年的时候办过岁宴,请了城里的教坊来表演,里头那男男女女俱是柔软多情,飘逸的绫罗晃得人眼花缭乱。她见惯了面黄肌瘦的人,很想知道,城里人天天能看这样的美人吗?

    想走的心不是一天两天了,然而她身为段公亲信,已经不好脱身。几番试探失败后,燕玉流便果断决定当逃兵。

    她不动声色,静静等待机会。而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这次的营帐依山傍水,后方便是大音峡谷,据说风穿过其中时会发出噪耳的尖啸声,因此被叫做“大音”。这便是燕玉流为自己选的逃跑路线。那条峡谷道窄得很,段公无法派很多人去追她,只要她穿过去,还不是千里江山任我行?

    出了营帐三里路,一阵秋风瑟瑟,吹得她身后的披风猎猎作响。燕玉流捂好兜帽,裹紧披风,顶着风继续往前走。

    眼看快到峡口,忽地一阵强风呼啸,尘沙与落叶劈头盖脸打来。燕玉流拎起披风遮住,眯起眼往前看去。

    只见一个高大英武的少年正稳稳站在那风口,他一手握着长柄刀抵在地上,目如寒星,眉上束着一条黑色额带,任由黑发在身后狂乱地舞,猎猎如雄狮,有一夫当关的气势。

    但他在这里要拦的不是万夫,而只是燕玉流一人。

    此人名卫臻,是燕玉流的军中同袍。燕玉流为左副将,他为右副将。

    待那阵狂风稍弱,燕玉流走上前,笑道:“卫美伦,你追到这儿是要和我一起走么?”

    卫臻道:“燕凝,跟我回去吧。”

    燕玉流道:“我走了你一家独大,干什么要拦我啊?”

    卫臻道:“段公重视你,不会让你好走的。他会报复你。”

    燕玉流道:“那他也得先找得到我,再说,他哪有那个闲工夫?”

    卫臻没再劝,手腕一转,将那大刀舞了一圈,刀柄压在肘下,刀刃擦着地面,正是起手式。他道:“既然如此,逃兵当斩。”

    燕玉流也抬手握住背后的剑柄,笑道:“好啊,这条命你有本事就来拿!”说罢,剑已锵然出鞘。

    那是一柄青铜剑,形制较重,长有三尺六,宽两寸二,厚半寸,中间一条细长笔直的剑脊,剑锋湛湛,似有青光流转,森然指向卫臻。

    又一阵风起,草叶乱卷,沙尘飞扬,天上传来一声高亢的鹰啸。

    卫臻转起刀劈过来,燕玉流提剑截住,剑锋一绞便要带走刀刃,卫臻不顺着她,一转刀柄便又劈下,几招下来,却见燕玉流且进且退,剑随刀走,看似不胜其力,实则绵绵不绝,将他缠得死紧。

    兵戈相击,一招嗡鸣未绝,又拆一招,眨眼间两人已是对了十几回。卫臻只觉得自己的刀仿佛泥牛入海,又像是对着空气乱挥,一时间气得笑了起来。

    他抽身一退,道:“软绵绵的,瞧不起谁呢?”

    燕玉流道:“这剑法还不好吗?我看是你瞧不起我。”

    卫臻也不和她争:“你尽管拖,反正急着走的人不是我。”

    燕玉流颇觉冤枉,他们平时切磋可都是穿着甲的。她道:“我还不是怕刀剑无眼!”

    卫臻果决道:“怕什么?再来!”

    这一回,对局便激进多了。

    那长柄刀被卫臻抡得破空而响,燕玉流亦是将剑甩得虎虎生风,一时间只见刀光如银盘流转,剑影如蛇行蜥走,耳畔尽是叮叮当当的声音。

    速度一快,大刀的劣势便显了出来,拆了十数招之后,卫臻见一道刺目的剑光迅疾闪向右肩,他惯性要去挡,忽地却感到心口一阵剧痛,径直被打得倒飞出去。

    卫臻差点以为燕玉流当真给了他一剑,抬头一瞧,却见她架势未变,正反手握剑,剑柄朝外,意气风发地看着他。

    卫臻不免心想:这般得意的模样,以后是再也见不到了。

    他哑然道:“我输了。”

    燕玉流收势,说:“没事,我走了你就不会再输了。”

    卫臻大感无语。燕玉流把他拉起来,笑道:“这下我能走了吧?”

    卫臻问:“为何一定要走?”

    燕玉流答:“累了,我想出去玩。”

    卫臻瞥她一眼,没吭声,神情有些落寞。

    他们都是军中好手,常互相拆招,年龄相差不大,又性情相投,这么多年下来早成了好友,她忽然离去,他难免伤怀。

    燕玉流看他这样,不禁也有了点离愁别绪。她抬头望了会天,对他说:“那我走了啊。”

    卫臻说:“等一下。”他从腰后拿出一个囊袋丢给她。燕玉流打开一看,里面装了一个银制的镂花小球,几枚刻着字的铃铛,竟然还有几片坠着彩色玛瑙的金叶子,俱是精雕细琢,流光溢彩。

    燕玉流很是稀罕:“这是?”

    卫臻淡然道:“送别礼。”

    燕玉流欣喜:“好臻臻,我就知道你仗义。”

    卫臻笑了一下,道:“走了。别死外边。”说完,便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燕玉流抛了抛那袋子,笑着冲他的背影喊:“咱们有缘再会!”

    卫臻没有回头,只摆了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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