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

    天色暮晚,官道上中间的积雪融得差不多了,露出了深褐色的泥层。

    突然林间的鸟儿乌泱泱乍得腾空,整个林子仿佛都在颤动着,树梢的雪沙沙落下,纷纷盖在了树下五名黑衣人的身上。

    一阵寒风吹起,领头男子身上的披风微微拍抚着马腹,马儿焦躁,而男子见罢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马儿便就安静下来,只见他淡定的扫去肩头的落雪,神情淡然,似乎天生带着几分狂傲。

    “公子~,在附近的农户家发现了子常命的下落。”回来的士兵颔首回应,手中还握着常命的画像。

    被唤作公子的男子叫韦翯,司马韦的义子,如此桀骜不驯倒也符合他的身份,毕竟哪有儿子不像爹的!

    韦翯此人面庞瘦削,下颌线分明,一双如鹰般犀利的眼睛,看着驾马前来的人,微抬着头睥睨着,他握住腰间佩刀的手修长布满了老茧,横七竖八满着疤痕,细眼看脖子上亦有道深深地刀疤。

    他盯着士兵身后的路,道了一声:“带路!”声音低沉哑涩损伤严重,但吐露依然清楚。

    下头人都知道韦翯是个狠角色,对他是惟命是从,不敢反抗,而他又对司马韦自己的义父忠心耿耿死心塌地从无二心。

    在韦翯的眼里只有三种人,一是司马韦,二是死人,三就是活人!

    老夫妇二人等在门口许久始终都是笑脸相迎,他们试图于一旁看守的小士兵说说话,得不到回应也就作罢了。

    然那小士兵,一只手握紧佩刀,手心冷汗直冒,虽戴着面罩可露出的双目却还是略显稚嫩,他不敢言,他知道,这对于老夫妇二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见到他们来了,小士兵的手微微有些颤抖,那是来自野兽的压迫感。

    “就是他们!”拿着画像的士兵附耳。

    韦翯下马看着老夫妇二人将画像展开,又问了一遍:“他,你们见过?”

    老夫妇二人点头,老妇道:“是他,是他,在这住了有小半个多月左右,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娘子,那小娘子浑身都是伤,可他对那位小娘子极好了……公子人好,临走时还在我两老家伙的门缝里塞了钱财,我们不过是日施一善,举手之劳罢了!”

    “这位公子进屋喝口热汤吧!天怪冷的!”说着老妇想将几人邀进屋中。

    韦翯嘴角一抽并未应答,反而是继续追问:“不了,我家公子闹脾气出逃。不知还有谁人知道?他们大概又去向何方?”

    老妇人想了想,指到一个方向:“隔壁村的医士~,那小娘子的病就是他医治的,简直是妙手回春,原先那小娘子都快咽气了!至于去了哪,老妇就不知了,只知那日醒来,前去送些饭菜时,早已无了二人踪迹。”

    韦翯见此转过身,将画像拍在了身后士兵的胸膛上,给了一眼,翻身上了马。

    看着转身就走的韦翯,夫妇二人正纳闷着,拿着画像的士兵已经缓缓拔出了刀将老夫妇二人逼进了屋中,二人惊恐相拥着向后退缩,只听闻屋中两声惨叫落幕,屋里冒起了火光和浓烟。门外的小士兵浑身僵直,眼里写满了恐惧,不敢回头望向屋中,直至屋中的士兵擦着刀出来,看了眼他,他这才软着身子上了马。

    走时茅屋通天的火光照亮了黑夜,小士兵回头望着,眼里兜满了泪。

    “为什么杀了他们?”

    身旁的士兵打量着他,见他还小并未责骂,而是冷冷的回着:“怪只怪他们多管闲事,死两个人罢了,对于他们不过是一捧沙子里少了两粒沙没人在意。如今我们好在是奉命追杀一个逃犯,等哪日大战告急,后头的人都是踩着前方的尸体过去的,倒那时,你可还会问出这句傻话来。”

    “可他们不是士兵,无过,无罪,更未曾害过人,不过是在不知情下救了人罢了。”

    突然那士兵停下马来环看四下,待小士兵的马靠近了,一把揪过小士兵的领子拽在眼皮子底下,眼神凶狠:“给我听着,你是一个兵,兵蛋子只需服从命令,若想活命就把嘴给我闭实了。”

    小士兵颤抖着身子,愣愣的点头,显然吓着了,随后二人这才抓紧追上队伍。

    宲国

    寝殿前的亭子里,子鸢跽坐,身上裹着一件毛绒的斗篷盖着帽子,仰头看着亭子外悬挂的明月,月圆如珠,皎洁无瑕。

    周遭寂静只有廊上几盏宫灯散发着柔和的暖光,雪儿似尘埃飘落,轻轻撩动了亭幔,她叹了口白气,合十在胸前的指尖冻的通红。

    “来生~,若有来生我来找你!”这是她对着明月说的,明月兴许会告诉他,她怕心声太小,无法传递,不敢合眼,眼如其心,其心昭昭,愿月神明鉴。

    她不信神,不信命,可为了他,她信!

    听着亭中极力克制的哭声,站在柱后的常命瞧着眼里透满了无奈。

    他剃了胡子,面庞干净清爽,头发也束的整洁,比先前看起来精神许多,方才去见她,未曾见在寝殿中,等了半晌,任未见人归,寻来,只闻她抽泣,捂着胸口,泣不成声。

    许久哭声才截止,常命见她动身,悄无声息的离开。

    天明辰时,三名宫女突然进了门中,二话不说死命要为子鸢沐浴更衣,而子鸢紧紧拽着衣裳不愿,几番推扯也制止不了她们。直到一名宫女将她的领子扯下肩头,看见了她身上那些尚在愈合的伤,从未曾见过如此大面积,不竟吃惊的退了半步。

    她捂紧衣裳坐在床榻上,两眼湿润,咬着牙十分委屈,喉间酸涩的说不出话来。

    常命听见殿中的动静拍了下门后就闯入,看着屏风后呆滞的三名宫女,他将三人喊了出来,为此不解质问:“她说了自己来,你们听不见吗?”

    三名宫女垂首缄默不答,眼神交递皆不愿回话,见罢常命不好在逼问,将她们赶走了,他这才转身关上了殿门。

    他坐在殿外的台阶上,恍然间迟悟心酸,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这宫里他们只能看人眼色儿。

    浴桶里她将自己浸在水中,她不想在落下那懦弱的泪,于是乎只能这样自欺欺人。她看着身上那些泡的软发的皮,咬紧牙将那些翘边的纷纷撕落,温水将那娇嫩的新肉包裹,火辣辣的疼感刹时传递全身。

    出来时她亦没想到他会守在门外,她将手上的绷带拆了,双手手心手背上只留下了一道粉嫩的疤软软的触摸起来还微微发痒发疼。

    她坐在一旁,雪地里反着莹光,天地间亮极了,寝殿偏僻没什么人,她大抵也明白,想来如此冷清,这般对待,不过是想他们知难而退罢了。

    “宲王如此荒淫,你觉得他会借兵于你吗?”

    常命摇头,把玩着腰间的储君册宝,他知道如今这东西是一件死物,可如今于他也是最后的恋想,他叹息:“可如果连求都不求,那才是真的没有希望!”

    “求,既都求了,为何不换一个人求,为何执着于宲王,宲王早已不理朝政六年,那么谁在把持朝政,一国一家,总要有把持的人吧,不然乱的乱,散的散,亡的亡……”

    “你是说太子淏?”常命望着子鸢,其后又摇头:“他不过是太子,一国储君罢了!”

    子鸢起身捋了捋衣裙:“你总呆在自己所认知的世界里不愿出来,就算王在荒淫无道,你始终认为他是一国之君,无论他所作所为多么丧尽天良,他始终是站在最高位的掌权者。”

    “常命,天下早已不是你所认知的那个墨守成规的天下,如今更像是强者的天下!我是笼中鸟,可我所遭受的一切不公和挨过的每一道伤都在告诉我,这世道,乱,不过是迟早的事。腐朽的朝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国,任何东西长久的挤压下并不会消散,只会随时爆发。太子淏其实早已经告诉你了,你该向谁去靠近!”

    常命愣了许久,他也站起了身来,是,阶层之分早已在他的观念里扎了根,所有人都在告诉他,不能篡权,不能逾矩,要懂规矩,而规矩不可破。

    “你可知这番言论是什么后果,你在说太子淏架空舅舅的王权,谋权篡位!”

    “难道不是吗?”子鸢轻声,“可我不认为他是在谋权篡位。常命~,宲王如今还能坐在他的位置上为非作歹,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人还能为君为王,因为总有些自以为是的守旧者在告诉世人,阶级不可跨越,高贵的血脉永远是正统,这不是忠,是昏庸!”

    东宫里线人将听见的话一五一十的转述给了太子淏,太子淏听罢合上了竹简,眼中闪过一抹惊喜韵色,他原先觉得那小娘子不过是依着自己的姿色傍着自己的表弟,看来如今是他大错特错,倒是一个心思细腻、通透、大智若愚的女娘。

    殿中,太子淏舀起了一勺热茶倒在了常命的杯里,笑意盈盈,他将茶匙放回了茶盅里,拿起茶杯轻吹,饮了一口,茶香绕齿:“她说的不错!”

    “表哥都知道了?”常命多虑,心思紊乱,未想饮茶,而是观察着太子淏接下来的动作。

    “我确实是背后把持朝政之人,也确实于暗处架空了君父的王权,可你也见到了君父如今的模样,若我不如此做,照此下去宲国必将亡在君父手中!”

    “可他是王,更是你的君父!”

    “你是想让我愚忠愚孝?”太子淏冷笑一声:“庥王美名在外,你的君父或许是个贤能之主,可惜权这种东西善蛊人心,它的存在就是人性最大的考验,不怪你那庶兄为此不择手段上位。为君何其简单,可贤君难做,并非人人都做得来贤君。君父是王,可他从未尽到君主的责任,相反,是他加速了家国的衰败,这样的人就因为所谓血脉正统,就可以位居高位为非作歹,那些人就理所当然助纣为虐。若他不死,永不退位呢,难道让我看着家国眼睁睁的亡于眼前,做那愚忠之臣?他是君父,可亦从未尽到君父的职责,日夜后/庭,莺歌言言,歌舞升平,盛宠妖妃,纵容妖妃逾矩以下犯上,苛待我的母亲,宲国一国之后,万民的君夫人,将我胞弟封在边陲之地,此种人何德何能有得孝子?”

    常命垂着眉眼,似乎受教了:“舅舅确实不配为君,既如此,为何不……”

    “我若能这么做,早便做了,天下总有一方死守规矩的人,不愿改变和打破规矩,他们死守着我只等我这么做,然后为我扣上一顶不忠不孝的冠子!”太子淏苦笑。

    “她叫什么名字?”太子淏突然问。

    常命转着茶杯,嘴角微微一笑:“子鸢!”

    太子淏“噢”了声,饶有趣味的问道:“为何姓子?”

    常命见得表哥误会,抓紧解释:“她曾是我的恩人,后面无意间我又将她救下,我、她都不过是命运多舛之人,一路来彼此相互照应,惺惺相惜,原先本是想带她来宲国求舅舅为她落户庶人,可如今看来……,她待我应如兄长,我也待她如妹妹,表哥切勿误会,她是个好姑娘!”

    “那你呢,不如也留下,我为你二人落得户籍,到底你也是姑母的遗孤,是我姒族人,若不嫌可留我东宫重事,或者放你二人离宫!”

    “不,我要回去!”常命语气坚定,他还有许多事没弄明白,身上背负着许多人的血海深仇,他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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