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鼎二年阳历四月十二日,大雨雪。

    京城方圆数百里的河流都结了冰,步履蹒跚的乞儿牵着冻得直哆嗦的小乞儿躲入了破庙。

    身后猛然传来一阵响动,但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回头去看。

    贺新景披着大氅,半阖着眼,坐在马车里。

    沈折与车夫并肩而坐,有意无意地观望四周。

    今日是贺新景入赘靳家的第三天,也是他名义上的妻子靳游雪失踪的第三天。然此次外出为的却并非要寻她,而是为商贾之家宋盛山的寿宴而来。

    靳游雪和她的名字一样,自由洒脱,行事更是出了名的不羁,奈何生的那叫一个形貌映丽。她一心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这段婚姻自然不是她所喜欢的。

    然事实如此,无奈之下,她便逃了婚。

    贺新景对她印象不深,之所以答应这门婚事,不过就是为了还靳家的一个人情。

    他是当朝太傅靳风齐手下的门生,能走到如今刑部侍郎的位置,也多亏了他的栽培。靳游雪需要一个夫君来挡住外面的流言蜚语,而他也并没有对婚姻的憧憬,这才应了此事。

    沈折没忍住嘀咕道:“这太傅是什么意思啊,这靳游雪是个什么德行京城谁人不知?竟然还让大人生生咽下这哑巴亏。”

    琴棋书画样样不精,吃喝玩乐一样不落。众所周知,这靳家小姐靳游雪根本就是一个不知礼义廉耻的女子。在不少人看来,这太傅就是挟恩让贺新景入赘的。

    这入赘原本就是最为人诟病的事,更别提这新娘子还逃婚了。贺新景自从十九岁考上进士以来,就成了京城贵女眼中的香饽饽,随后更是平步青云,一直走到了如今的刑部侍郎。

    这些年来,投怀送抱的美人不在少数,暗送秋波的闺秀也是络绎不绝,但贺新景却丝毫没有娶亲的意思,以至于如今都二十四有余了。

    马车缓缓停下,贺新景还未睁开眼,就知道这外面是何等热闹。络绎不绝的人拱手作揖,彼此寒暄着。

    沈折看着这些惺惺作态的交际,颇有些厌恶地别开脸去。不用想都知道,贺新景但凡是在这些人前露了个面,那桩婚事必然又要被他们提起。

    “大人,这寿宴非去不可吗?”

    “你若是不想去便留在这儿,没人逼着你一起进去。”

    他这话说得刻薄,但这就是他一向来的风格,沈折早已习惯。这宋家虽是商贾之家,在朝中也并无官职,但是这经商的实力却是不容小觑,不仅南越产业遍布,就连燕国也是店铺遍布,以至于今天来的不仅有世家皇亲,也有商贾名流。贺新景追查父亲的案子数十载,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寻找当年亲手杀害他父亲的凶手,他记得真切,那人的右手有着六根手指头,而这宴会,便是最佳的寻人之地。

    贺新景一下马车,眼前就迎上来一人。

    “贺大人,许久不见,甚是想念,您好您好!”

    此人是名唤宋多鱼,家中排行第三,人送外号“多余公子”。贺新景向来不喜与人拱手,加上这身份摆在这儿,因而只是微微颔首以示回礼。

    “今日是家父寿宴,人多事多,招待不周,还请大人多多担待,多多担待哈!”

    “客气了。”

    贺新景还未进去,就听见了不少贵女在轻声细语谈论两日前发生的命案。

    “你们说这‘春季杀手’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不过就是嗜杀如命的疯子罢了,有什么可谈论的?”

    “你真真是个木愣子,什么消息都不知道。此疯子非彼疯子,他杀的人那都是大有来头的,听说大都是贪官呢。”

    “哎!哎!贺大人来了!”

    他缓步走入,路过诸位贵女和大人皆颔首以示行礼,周围人一见他来了,刚才讨论那案子的兴致立马就转移了,说话声虽小可他还是将“靳游雪”这三个字听了个清楚。自从她逃婚以来,这名字已经在贺新景的耳畔循环出现,以至于他仅看口型就知道这人说了这个名字。

    “贺大人!”

    “柳小姐!”

    柳见安笑着上前,低声道:“派人接洽过了,没几个人肯帮的,有几个愿意的,价格开得不是一般高。今日到场的除了那些商人,还有他们的女儿,或许你可以从这方面入手。”

    他模样生得极好,那双修长的桃花眼生得恰到好处,硬生生给他的清雅的气质添了几分妖艳,那眉眼看着黑白分明,但若是再落在哪一名女子身上,怕是就要引得人家心神荡漾了。

    “柳见安,许久不见,你倒是没忘了惦记我这张脸啊!”

    “那可不是?贺大人这般美貌,真是可惜了那靳小姐了。”

    贺新景还想说什么,却被她这话噎住了。他长得着实不差,但是这靳游雪不仅不喜欢,而且还逃婚了,简直就是用行动在打他的脸。

    柳见安是礼部尚书家的大小姐,也是京中最早袒露喜欢他这模样的人,但也仅仅是喜欢他这张脸,却并没有再多的想法了。二人算是老相识了,因而贺新景托她打听消息,自然也不会推迟。

    很快,贺新景就面带笑意,与众多女子打成了一片。

    在此起彼伏的喧闹后,宋府后院的阁楼内掠过一个黑影。

    巡逻的侍卫正在有条不紊地排查每一处,就在准备收队时,却被一声清脆的铃铛声吸引了过去,那是存放珠宝字画的阁楼,非得宋家家主宋盛山应允,无人能进。如今铃铛声响,必然是有人趁着今日人多眼杂闯了进去。

    侍卫们紧紧守在阁楼四周,等待着宋盛山那边的命令。

    庄虔悬在房梁上,目瞪口呆地看着下面那个愚蠢的妇人在闯机关。倘若不是这个妇人,她现在就已经拿着怀里的字画离开了。

    庄虔此行目的显而易见,就是为了“钱”。她自淮南一带而来,原是想看看这京城的繁华就离去,但又苦于盘缠,这才在追月楼寻了一份护卫姑娘们的差事。

    后日就是发薪的日子,奈何今日她路过破庙,偏就遇见了那些衣着单薄无家可归的孤儿,这才衍生了借画抵押,之后再将画赎回来的想法。

    听闻这宋家是京城屈指可数的首富,想来少了一两幅字画也不会有人发现,不想今日竟遇上这么一个打乱计划的妇人。她身上虽有些武功,但学艺不精,外边那些个练家子随便来一个,她怕是都够呛,若不是轻功好点,她根本没胆进这守卫森严的宋府。

    阁楼下,脚步声响起,梁上的她屏住呼吸,不由得为下面那个翻箱倒柜的妇人捏了一把冷汗。这人衣着华丽,倒是不想为钱而来的样子。穷人偷盗是为生存,这富人偷东西的,她倒是第一次见。

    宋盛山鬓发泛白,拾阶而上的脚步既慢也重。

    妇人一心在各个地方翻找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庄虔本着善心,一脸认真地准备看戏。

    “朝儿,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你整日就躲在这阁楼内,谁都不许进来,我倒是要看看,你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夫人,你怎么就不信我呢?现在你也看到了,这阁楼内什么东西都没有啊!”

    袁朝是他后娶的姨娘,碍于种种原因未曾扶正,因而只在人后唤她夫人。

    袁姨娘指着他道:“宋盛山,你在想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别忘了,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若是敢对不起我。”

    宋盛山握住她的手:“夫人说笑了,今日外面客人众多,没了谁也不能没了你啊!”

    袁姨娘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她根本不关心这阁楼内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腌臜事,不过想借机给他点危机感,提醒他这府中到底是谁当家做主:“算你好运,今日就先放过你。走吧,别让客人等急了。”

    宋盛山殷勤道:“夫人英明!”

    他半只脚未落在楼梯上,便恰似有无地回了个头,而后才在袁姨娘的催促声下离开。

    庄虔目光追随着他们,直至他们走出阁楼,才从房梁上下来。

    怎料脚步刚落地,外头的护卫便如水流般倾泻而入。

    她刚才就该察觉到的,这宋盛山不知这阁楼上的人是谁,便敢孤身上来,必然是有点警觉性的。

    果然!话本子里面文绉绉憨直傻的商人都是骗人的,商人都是八百个心眼儿的。

    庄虔撇嘴道。

    她下意识地寻找最近的窗户,扫了眼下面没人就跳了。

    而彼时袁姨娘刚好路过,正责难着跟到一半就不见的宋盛山。

    一转头。

    就对上了衣着淡紫,蒙着面的庄虔在向她打招呼。

    “你——”

    小匕首抵在袁姨娘娇软的右脖处,袁姨娘双手规矩地举了起来,心怀忐忑地打量着她。言语间全是恳求:“女侠,你放了我,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宋盛山斜眼看了过来,锋利的匕首上落下一片薄雪,快速被分成了两半。他没有颤动,像是在旁观一场表演,一场同他毫无关联的表演。

    “撤掉暗处的人,放我走!”

    “放肆!这里是宋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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