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街。

    街如其名,几乎家家户户的府邸里都修了莲池。

    正值夏日,招摇的荷花随风飘荡。

    “芙蓉街离梨花巷近么?”她偏头问周昭寒。

    “还好,相隔不远。”周昭寒顿了顿,又补充说,“两条街离得不算近,而你若选了这座前朝花玉公主留下的府邸,那和九弟的王府,近到可以只是一墙之隔。”

    秦娇娇摸着墙壁的动作停住了,她侧头看向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储君,眸子少见地羞恼了下。

    “殿下何出此言,我并不是想和九皇子...”她咬住唇齿,忽然觉得有几分欲盖弥彰。

    她刚来长安不久,哪里从别处听过什么梨花巷?还不是方才九皇子喋喋不休的时候上了心,如今一问,被人看出来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没想到,周昭寒会直接开口说这样的话。

    “孤不在意这些。”周昭寒无辜道,“孤只是随口一提,女郎多心了。”

    秦娇娇闷声说无事,“殿下,看下一个院子吧。”

    “这个院子有什么不好么?”

    也不知他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道,还一本正经地问她:“花玉公主是前朝最受宠的公主,这座府邸每年都会有宫人翻修,布局巧妙,假山假水的逼真之处,可夺天地造化,有什么不好么?”

    秦娇娇说不是不好,“只是因为这里的布局朝阳,不太符合我心意。”

    周昭寒挑眉,“孤还当女郎是为了避嫌。”

    他还是第一次见有姑娘不爱住朝阳的院子。

    秦娇娇摇头。

    她从来不会因为别人的缘故委屈自己,或是因为别人改变对于一样东西的看法,不住这间院子,和避嫌没半点干系。

    两人说着便走了出去。

    “花玉公主府邸的隔壁,也是住过一个奇女子。”周昭寒微微笑,“说来你们还是同姓,前朝有个苗疆的圣女,就曾住过这里,然后自刎。”

    “凶宅喽?”秦娇娇说。

    和她嘴上相反的是她此刻的动作,毫不犹豫地摸上了布满苔藓的墙壁。

    慢了几步的春和见到她这样,眼皮子直跳,匆匆跑上来喊小姐。

    苔藓森森,透着阴气,一看就是好久没人打扫过了。

    “算不上是什么凶宅,就是因为这府邸一直空着,宫人们来的少些了,处处都落着灰。”周昭寒微笑道,“但里面摆设,孤之前看过一次,比起花玉公主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秦娇娇来了兴致,拉开春和拦住她的手,慢慢地向前面的院子走了几步。

    三进三出的宅子,布局比方才的公主府小了不少,但确实是一应摆设,除了陈旧些,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珍重。

    “布局朝阴。”周昭寒又补了句。

    秦娇娇累了一天,早已没了精力。

    当即不顾春和同景明的劝戒,果断拍板道:“就这里了。”

    周昭寒微微笑,他面如冠玉,此刻骤然绽放的笑,令人心炫神迷。

    “既如此,孤这就去派人和礼部说一声。”

    他起身离开,东宫的马轿早已候在门外。

    秦娇娇听见这人最后又轻笑了一下,然后徐徐道:

    “祝秦女郎在长安,万事如意。”

    秦娇娇回眸以一笑,满天艳霞落在其身后,可竟不能夺走她片刻光芒。

    是摇曳的荷花,凝珠深深。

    “民女在这谢过殿下。”

    她盈盈行礼。

    而后,朱门被家丁阖上,美人消匿于眼帘。

    周昭寒想,忘了告诉秦娇娇,他在她挑中的院子墙后,也买了一座府邸。

    最后阴差阳错,一墙之隔的变成了他们两人。

    不过,他是不会再住那个府邸的。

    要隔开和秦娇娇的距离。

    但在此之前,可以派几个人在那里监察秦娇娇的异动。

    周昭寒想。

    这个女子太可怕了,对于旁人如何他并不清楚,可对于他们老周家的人来说,秦娇娇今日就像是蛊。

    ——惑人心智的蛊。

    九弟见了走不动道,而父皇…周昭寒再懂不过那样的眼神,是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的兴趣。

    父皇修道十几年,戒欲十几年,后宫嫔妃守寡十几年。

    他沉沉呼出了一口气。

    今日太学休沐,周昭寒原本计划要同几人狩猎,如今计划已经有变,索性又回了东宫。

    东宫的人还以为他是狩猎归来,早已备好了一浴池的水。

    周昭寒沐浴完后突然觉得有几分头晕。

    他扶着墙,大口喘着气,过了一两秒,缓缓倒在金丝软榻上,凤眸阖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寝宫中的安神香缓缓升起。

    ……

    太和殿。

    然而摆设却和刚刚周昭寒见过的太和殿大不相同,再无那些个道家吹的法宝破烂,而是前朝的碗,太祖的桌,千金的珊瑚,无价的东珠。

    坐在殿台之上的男人抬起头。

    双眸似笑非笑,鬓角碎发纷纷,薄唇微勾。

    眼中有麟麟金光,浮现在男人至深的黑眸处。

    那是他的脸。

    又做梦了。

    周昭寒看见“自己”,从椅子上站起身,身骨消瘦,只是肩宽,还能撑起黄袍。

    他眸光平静,心里忍不住嗤笑梦中的自己。

    ——看起来被山精鬼怪掏空了身子。

    这个时候,太和殿外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听着是秦娇娇。

    “娘娘,娘娘未经传召,您还不能进去。”

    “谁敢拦本宫!”

    “娘娘,娘娘——”

    怒气冲冲的女人从太和殿宫门口冲了出来。

    秦娇娇,周昭寒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

    如今这一幕,他已经梦过千百遍了。

    秦娇娇穿着繁杂的宫裙,明明还没封后,浑身上下的摆设,却无一处不是正宫才能穿的大红牡丹。

    朱红色的衣服衬的她肤色洁白如雪,许是因为生气,又多了一层薄汗。

    “周、昭、寒——”她咬牙切齿地念男人的名字。

    “青州的兵是你撤的么?你明明知道,青州撤兵,边关失之千里,烽烟再起,你又如何同列祖列宗交代?”

    男人轻轻地笑了下,似乎牵扯到五脏六腑的陈伤,“娇娇,你还是不信我。”

    太和殿的寒玉在光下反着冷光,又许是因为梦,这光愈显梦幻。

    有冷光一闪而过。

    周昭寒这才看见,梦里的秦娇娇,竟然是提着剑的。

    她逼近,小小女子扛起玄铁打的剑很是吃力,可这剑在她手里又很是得心应手,锋利如芒的剑锋不偏不倚,在男人的脖子处停住。

    “周昭寒,这青州的兵,你还撤不撤?”

    回应她的是男人无关痛痒的笑——如疯了般,竟把脖子往剑处还逼近三分,养尊处优的肌肤被划出一道血痕。

    “娇娇,”男人握住剑刃,任由粘稠的血滴落在寒玉的砖上。

    他肤色愈来愈苍白,也愈来愈像艳鬼。

    “你想杀了我么?”

    ——男人面对秦娇娇,永远都是自称“我”。

    周昭寒冷眼旁观这场梦,他想君不像君,妃不像妃,就算他喜欢上秦娇娇,也绝不会在她面前自称“我”,更遑论其它的荒唐。

    这梦太荒唐了,可又为何会日日夜夜的连续梦见。

    “我何止想杀你。”

    秦娇娇咬牙切齿,握着剑的手在发抖,“我都想把你挫骨扬灰!”

    那张和周昭寒如出一辙的脸上闪过受伤的脆弱,但很快又被旁的情绪掩埋。

    “不,”男人轻轻道,他似乎扯到了伤口,微微吸着气,“你不能杀我。我还有事没有做完。”

    “你信我,娇娇,青州,只是千年伟业的一步。”

    “我管你什么千年伟业,就算是万年又怎么样,只要有战争就会有伤亡,更何况是一言不发的撤兵,要死多少百姓,又有多少人被迫背井离乡,成为难民,周昭寒,这一切你都担得起吗!”

    男人似乎只剩下了笑这么一个表情,他喊御医进来。

    诚惶诚恐的御医为他诊脉,训练有素的侍卫将持剑的秦娇娇擒住。

    这个时候,男子还是这样的从容不迫。

    他捏住秦娇娇的下巴,轻轻落下了吻——带着血腥气的吻。

    “你乖些,要不然疼的还是你。”

    男人吸着气笑,他眼眸含春水,凤眸下是几欲发狂的爱意。

    “又是何苦来哉呢,娇娇?”

    最后,周昭寒听见“自己”在秦娇娇的耳畔这样说,红帐落下,一室绮旎。

    他从梦里醒来的时候,看着身下的异动,默不作声地去了浴池。

    闭上眼,泡在温和的池水里,一瞬间就想起了梦中的娇香软玉。

    荒唐的梦,周昭寒暗想。

    不过,今日见到了秦娇娇后,周昭寒不得不承认,梦中的一切正在一一应验。

    假若这些连贯的梦真就是传言中的预知梦,他自然不会觉得只是为了简简单单的一个儿女情长。

    必然还有更为重要的东西。

    譬如说,青州失守,鞭挞来势汹汹。

    再譬如说,他杀了周朝歌,梦里不是顺位登基,而是弑父夺位。

    而且周昭寒想到梦里的自己,除了对待秦娇娇的态度不像他之外,处世方式,竟无半分纰漏。

    该死,周昭寒捂住额头,让他接受自己爱一个女人爱的死去活来,比让他接受自己杀了父皇和九弟还要难以置信。

    不,不对。

    周昭寒忽然将头从水中探出,大口喘着气。

    他今日见过了秦娇娇,虽说不上有什么大智慧,但绝不只是花瓶蠢货。

    梦里的她要杀他,可众目睽睽下提着剑,就像是刻意在给谁演着一出戏一样。

    ……

    礼部的动作很快,几乎是不到半个时辰,就派人来把这座府邸里里外外的一扫而过。

    秦娇娇凝视着面前的牌匾。

    “景明,去把我带来的笔找来。”

    “是小姐。”

    秦娇娇书法传承其父,起承转合间,自见风骨。

    ——“海棠院”。

    春和见了这三个字,心尖不由得颤了颤,她看向小姐,暗暗悲伤:自家小姐果真还没忘记慕世子。

    秦娇娇住了笔,再一回头看见几个丫鬟错杂的表情,一时就猜到了。

    她笑骂,“多想什么呢!”

    “哪里和他有什么干系,不过是我看见这里面院子边边角角都种着没□□的海棠花,才这样落笔的。”

    春和跟她最久,“那小姐为何不写荷花院呢?”

    “这条街原就叫芙蓉街,挨家挨户谁没有荷花,这时候我再写,就是原本不俗的花也被我整俗了。”

    眼看这丫鬟还要再说些什么,秦娇娇就说放宽心,“长安城里哪还有人知道青州的事,就是青州人来了,也不能和你们一样草木皆兵,看见这海棠花就想起慕容雪。”

    ——此时她并不知,奋马扬鞭的少年郎就在来长安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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