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秦娇娇再怎么猜测,她都绝不会料到如今的周昭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了。

    东宫子时,一阵徐徐的寒风吹拂而过。

    侧躺于床榻上的太子殿下,形如鬼魅般缓缓起身。

    昏暗的大殿,飘摇的烛火。

    模糊不清的铜镜,与他遥遥对照。

    “嗬。”

    不知道他在床榻坐起身来多久,才终于于唇齿间平溢出这么一句意味不明的嗤笑。

    他是周昭寒。

    或者说,他们都是周昭寒。

    这具身子是周昭寒,二十岁的年龄,宽肩窄腰,薄薄的肌肉被藏于袖口之下,是兼具力量与美感的身架。

    而主宰着这具身躯的灵魂,自然也是周昭寒。

    只不过,是死于二十年后再度重返这具身躯的周昭寒。

    他手指捏着那枚至关重要的玉佩,静静审视一二,此刻竟有个不合时宜的甜蜜想法——这是娇娇和他的定情信物。

    周昭寒竟一时有些分不清,这倒底是梦境还是现世。

    他果真从二十年后回来了么。

    他如果回来了,又能掌控这具身子多久,原来这个时间的他,是与如今的他融为一体了,还是在角落里悄然蛰伏。

    碍于对自己的了解。

    周昭寒相信是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更何况,他已经察觉到自己魂魄出现了要消散的迹象。

    “你能听见孤说话么?”

    他喃喃道,“孤既是你,二十年后回来的你。”

    “你大抵此刻很是不服,但孤或许没有多久就灰飞烟灭了,届时这具身子自然还会归还于你。”

    “孤只是要告诉你三点,你可以不信,后果自负。”

    “一,派人手去青州杀灭杜离,那个青州府君。他鱼肉百姓为祸一方,最后同元家里应外合,要把泱泱九州送于匈奴铁骑,此人,当斩。”

    簌簌的风从窗边吹起落叶。

    “二,扣押慕容雪,斩左侯卫,囚周朝歌,逼宫。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祁王要反,就在一个月之后,父皇要驾崩,是周朝歌的手笔。然,周朝歌背后站的是陈家的人,而圣旨传位上的名字,写的不是你。”

    “三……”他的神色愈来愈苍白,已经看不见一丝血气。

    “保下秦娇娇。你若不喜欢她,便——”

    “放她走罢。”

    说完这句话后,直坐在床榻上的周昭寒忽然神色变得僵硬起来,瞳孔慢慢地溃散,就好像一瞬间变成了将死之人。

    他呼吸微弱。

    有那么几秒钟几乎要让人疑心,是否还有心跳。

    然而很快。

    溃散的瞳孔慢慢变得再度有神,微弱的呼吸变得粗重,还有那青白的脸色终于浮现了几丝血色。

    宛如重获新生。

    只听这人面色肃静,自语道:“原来那些梦境,竟都不是什么空穴来风。”

    这场灵魂错位还要从前些日开始说起。

    周昭寒自见了他母后后,一直心神不稳,等躺在床榻上后,再度醒来,身体就不由自己做主了。

    他变成了梦里的存在,只有着清醒的意识,却不能主宰这具躯体。

    而上魂上到他身上的人,也不是什么别人。

    而是二十年后的他。

    准确的来说,是梦里那个为了秦娇娇抛了天下的昏君。

    周昭寒对于这个自己弃之以鼻。

    他面上渐渐浮现出有些冰冷的笑意。

    “二十年后的孤?你错了,你不是孤。”

    “孤远比你要清醒,孤能带着这个王朝走向复兴,而你不能。”

    “你恐怕不知道,杜离,如今只是长安城里郁郁不得志的小官,孤没有杀他,但孤让他回了本该回的角落。”

    “青州边防,孤和祁王于三年前谈了条件,再不会有什么匈奴铁骑踏破边关的事情发生。所以慕容雪,也未必要死。”

    “至于左侯卫,他的权利已经让李承晚架空,再过一年孤会让他乞骸骨退老还乡。逼宫也好,囚周朝歌也罢,在三分天下我得二分势的情况下,根本不必发生。”

    “至于陈家…他们的骨头早已软了下去。”

    此刻真正的周昭寒平静地同那个自称是二十年后的他宣判道:“你不是孤,孤远比你强大。”

    大周太子周昭寒,少慕圣人书,宽谦温和,有霹雳之手段,却总行怀柔之事。

    “政权不一定是要从血色中开始。孤和你不一样,孤也和父皇不一样,孤不一定要成为明君。但孤一定会是这天下史书三千年载来,被记录的第一个响当当的仁君。”

    他语调平缓,却凭增一股霸业豪气。

    这个时候,他脑海内忽然又出现了一声古怪的“嗬”笑。

    “那秦娇娇呢?她是你的子民,你因为做梦梦到孤与她,所以才规避了这些风险,成为了如今的你。”

    “你对天下很好,你对百姓很好,唯有秦娇娇,在梦里,是她助你登上皇位,她在人前是一侍三主的妖妃,在人后却是替你出谋划策的军师,与你演了一场又一场的戏,才好让人相信你是放弃青州,从而暗度陈仓...她做了这么多,可你为何...只能记得她是妖妃。”

    那和他一样的声音几乎要哽咽了。

    周昭寒面色平静,然后徐徐道:“你果真还藏在我脑海中。”

    “孤不是你,”他道,“这些是她为你做的,并不是为孤做的,你不要责任转移。”

    月光沉沉打在他那张俊脸上,几乎照出了一派苍然的冷漠。

    他从不觉得自己会为一个小女子迷惑心智,所以纵使做了五年的梦,他也只把他同梦里的那个男人泾渭分明地看做两个人。

    “好好好,好一个清清白白大周储君周昭寒——”

    脑内的声音怒极反笑。

    “周昭寒,你会后悔的,你若还要如以前那般把她推开,你一定会后悔的——朕已了愿,你说得对,你我已是两生人,你的路,你的果,且看来日!”

    这句话说完后,又有一阵幽幽的叹息。

    “朕姑且再送你最后一梦,让你看看你口口声声的妖妃,最后下场又如何——”

    声音万般苍凉。

    笔直坐在床榻上的人怦然倒下。

    ——却是南柯一梦。

    ……

    周昭寒幽幽抬眼。

    和之前的梦不同,在这次的梦境里,他竟是能动的。

    只是这一动,身旁躺着的娇香软玉也跟着呢喃了一下。

    温热的呼吸于他耳侧轻浮,周昭寒这才觉得不对,浑身一僵。

    顶头上是轻纱幔帐,不远处是冉冉升起的安神香。

    “陛下,醒了?”

    ——是秦娇娇的声音。

    梦里的他空置后宫,只余了这么一个祸水般的妖妃,自然这也成了旁人对她口诛笔伐里的一条。

    ——善妒。

    只见这旁人口里善妒的妖妃笑吟吟地支起半截身,媚眼如丝,含情若水地望着他。

    “嗯,醒了。”

    周昭寒忽略掉脸上的燥热,烦躁的把身子背过去。

    他想对方到底是要打什么哑谜,如今再送他这一梦,难道就是要让他亲身体验一下娇香软玉的杀伤力,然后心甘情愿地拜倒在秦娇娇的石榴裙下么。

    这未免也太小瞧他了。

    再说这妖妃能有什么下场,没看如今还都是穿金戴银地供着么。

    “陛下是生臣妾气了么,都怪臣妾昨夜逾举了,千不好万不好都是臣妾的错,陛下不如回头看妾身一眼。”

    逾举?

    昨夜?

    周昭寒脸皮发烫的紧,懒得和这身经百战的妖妃周旋,继续闭着眼睛,打算做个梦中梦。

    却忽然听见有一声银铃般的笑意附于他耳畔。

    轻纱发出摩擦声。

    温软的唇轻轻于他后颈落下一个吻。

    这吻轻柔的无关欲念,却在一瞬间让周昭寒浑身发毛,欲从下腹起。

    周昭寒不怕美人计,从小到大,他看旁的姑娘无论多美都如同看着森然白骨,激不起半分欢喜。哪怕是秦娇娇这样的美色,在他眼中,也只是于旁人略有区别。

    所谓略有区别就是,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她是美的,浑身上下,美得无一处不合他心意。

    可却不足以让他见之忘俗。

    偏偏刚刚那个落于后颈的吻,轻飘飘的那么一个吻,甚至和任何的勾搭都牵扯不上关联的一个吻。

    竟让周昭寒有一瞬间的胆寒。

    他不怕美人计,可他怕有人爱他,和计谋无关。

    他僵硬地转过身来,才发现那轻易就撩拨了他心弦的妖妃秦娇娇早已从床榻上起身走远,正在大殿的另一侧由人服侍着更衣。

    雪白的背,天鹅的脖。

    玉人一样纤浓得宜的身段,媚骨天成。

    那披在她身上层层若有若无的红纱反而更勾的人想入非非。

    不亏是妖妃。

    周昭寒神出鬼差地想,本钱是有的。

    他也从床上摸索着起来,却在触及被榻的余热时,却一瞬间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唰地把手缩了回来。

    动静之大,足足让不远处的秦娇娇都一脸好笑地回头。

    “陛下,当着宫人的面您这样,不知情地还以为我怎么您了呢?”

    她尾音轻颤,带着一丝缠绵的勾人。

    正是情浓至深处。

    周昭寒心说,你是没把我怎么样,可见我做梦来的时候着实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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