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宣四年。

    先皇毙于朝野。

    太子周昭寒登基,流放九皇子周朝歌于冀州。

    同年,设立女官所为天下女子可进言进责的机构。

    ……

    起先所有人都没料到周斯帝会驾崩。

    但似乎一切都有隐秘的预兆,譬如说周斯帝生前就是一副孱弱的模样,沉迷炼丹不可自拔,于政事上前几年就出现了疲力,才会放政于太子。

    但也有人说,周斯帝是被太子周昭寒杀了的。

    因为他驾崩之前,进宫的最后一个人是太子。

    通明的养心殿,步履从容的太子慢慢踱步走了进来,他生的和其父很像。

    倒不如说老周家的男人,都长了一副矜贵清越的模样,好像天生就该在那镶金砌玉的位置上坐着。

    “父皇。”

    周昭寒平静地道。

    周斯帝听了这声父皇后慢慢抬起头。

    他并没有传召周昭寒,太子无令自来已经算的上某种不善的信号,放在前朝判做是逼宫谋反也不过分。

    今夜的养心殿也安静的过分,少了那么几个阉人的私语。

    “你是要逼宫还是要谋反?”

    然而,本该是怒斥周昭寒吃了熊心豹子胆不孝的周斯帝,最后只是阖眼轻轻问出了这么一句。

    就好像这个大权在握的皇帝,其实等这么一天等很久了。

    周昭寒微微笑,避而不谈,只是慢慢地坐在了琉璃椅上,支起下巴,从半开扇的窗外望向这烂漫的艳霞。

    “孤从小的时候就在想一件事,”他说。

    “明明孤和九弟都是你嫡出的皇子,明明孤只比九弟大了两岁,但为什么你疼爱九弟,垂眼看孤的时候却像在看什么恶心的脏东西。”

    “后来孤长大了,于是孤知道了,孤只是你和陈家的交易,而九弟或者其他的皇子公主他们才是你的孩子。你不是偏疼九弟,你只是厌恶孤。因为孤,是你绑住陈家所付出的最不情愿的代价。”

    “周斯言,我说的可对?”

    周斯言是周斯帝的讳名。

    此刻被他的儿子念出来,周斯帝也只是轻轻笑了下。

    他这种人很可怕,少年时历经夺嫡之争未曾变过神情,到老来如今被周昭寒逼宫,也面不改色。

    如今被直呼大名,更是不见喜怒。

    其实这么一看,满朝文武称赞周斯帝有雅量,竟也算不得一句全然的马屁之言。

    “你怎么会这么想朕?”

    周斯帝站起身来问。

    他眉心有一点红痣,垂眸盯人的时候眼角多了几分细纹,看着很是慈悲的华美。

    “很不对。”

    周斯帝摇头。

    “朕虽然冷心冷情了些,但因为年少的经历,朕从没亏待过子女半分,最多是因为你弟弟是小孩儿心性,多操心了他会。”

    周昭寒听了这句话后眼神沉沉,讥讽地笑了。

    “你是没亏待过子女半分,但你也没把我们当过玩意儿。”

    哪怕是如今看似最受宠的九弟,其实也不过就是个玩意。

    就连皇位,在愈发年迈的这周斯帝面前,甚至也要变成了一个玩意。

    梦中的上一世,周斯帝看上了秦娇娇,于是和周朝歌做了交换,拿皇位做的交换,才有了后来周昭寒的逼宫。

    周斯帝本质上,傲慢到了极点。

    他想要皇位的时候,皇位就是最重要的,可以忍辱负重,在陈家一跪三晌;他想要美人的时候,哪怕这个美人本该是他儿子的正妻,他也能做到不择手段拿皇位来换。

    周昭寒想,自己身上流了他的血,若无意外,本也该和他一样的傲慢。

    然而...脑海中此时此刻,竟出现了一个早已驾马远走长安的女子。

    “秦娇娇,孤放她出城了,父皇,您知道这件事吗?”

    周斯帝眼神漆黑如墨,并不作答。

    接着大殿里传来了一阵低低的笑声。

    “您说巧不巧,”周昭寒捻着巴掌大的瓷瓶,玩味地笑了笑,“就在孤送她出宫的时候,竟遇上了另一波人,号称是父皇您身边的人,说要带她走,还有个生的很像王公公的阉人,敢拿手指对着孤...”

    周斯帝仍是不做声。

    好半响,光滑平整的地面上,忽然泛起了烛火的涟漪。

    “是么,那倒是朕输了。”

    一声低低的叹息,轻飘飘地落下。

    带着数不尽的遗憾,落在了这来势汹汹的火海里。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救火啊!”

    宫娥与阉人的脚步匆匆,一桶接着一桶的水倒在了烧起来的养心殿中。

    周昭寒轻轻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退的这样轻轻,就像小时候,去寻父皇撒娇时被人轻轻地扯开一样。

    当晚,周斯帝被人救出来后,怒火攻心,归命于天。

    ……

    后来没人想过周朝歌会被流放。

    但说是流放也不对,毕竟冀州是九州中最富绕的地方。

    周昭寒登基那日,颁布的第一条圣旨,就是把他弟,亲弟周朝歌,送到了八百里外的冀州。

    城门处,四匹马拉轿,百官相迎。

    周朝歌伸长了脖子,却还是没见到他想见的姑娘。

    他这次被“流放”,其实是周昭寒和他商量之后的结果。冀州作为九州最富饶的一州,但是往年里交上来的赋税却和青州相差无几,不得不让人心疑,偏那里天高皇帝远,官商勾结,长久下去,恐有隐患。

    所以周昭寒要送一个信任的人过去。

    周朝歌是最好的人选。

    而周朝歌——他显然也过了骄傲任性的年龄了,心知自己是周家的人,势必要为了这天下山河稳固做些什么。

    因而他欣然前往。

    只是...没能看见秦娇娇,他心里总有些刺挠。

    那日七夕灯花宴,他明明都想好了...

    “周朝歌,朕等你回来。”

    周昭寒穿着黄袍,对着他的弟弟平静道。

    这一世,这一次,他终于不用成了那个手刃兄弟的人。

    其实教过周家两代的太傅,对于周昭寒曾有句评价,“为君者,过于仁怀。”

    周斯帝,周昭寒,周朝歌,这三个人里面,心最软,最见不得血的,必然不是从夺嫡宫变里杀出一条血路的周斯帝,也不是拿着一把皮鞭横行霸道长安无数的周朝歌。

    只能是那个年纪轻轻就站在月光处,眺望盛景的周昭寒。

    仁慈点,在当下看其实也是好事。

    盛世,需要明君,也需要一个仁君。

    风吹过银角铃音,载着九皇子、不,现在已经是乐亲王的周朝歌,缓缓地驶向了千里之外。

    周昭寒站了许久,最后才转身回宫。

    他知道,从今往后,这片长安城里,没了他最爱的女人,也没了他手足的亲兄弟,只有脚下冷冰冰的皇位和滔天的权利。

    但他想,说不准有一天,秦娇娇就回来了。

    ……

    那一年,他颁布了最令朝野动荡的第三道圣旨是——

    ——设立女官。

    不只是服务于宫中女眷的女官,而是参与朝堂议事的女官。

    李承晚和冯宇都说他这步棋走的险。

    “是,知道你是好心,要做出一番政绩来,但是麟骄你有没有考虑过...你收女官,还不收年轻的,一定要二十多未婚的女官才能参加科举或推荐,那这可成何体统,天下有几个女郎二十多还未婚的!”

    李承晚劝他。

    心里想的是自己家里那几个闹翻了天要退婚的姊妹。

    冯宇虽也不认同,说的却是:“女官就不该被设立,你刚登基一年,陈家那群老东西就是再偏袒你,一群人撺掇着他们来和你上奏折打回去,他们也不能偏袒的明显了...你要是真有心做些什么,何必不再缓缓两年?”

    周昭寒摇头,问李承晚,难道就忍心家里的姊妹十五六岁嫁出门去吗?

    “她们要退婚,何必不看做好事呢?等日后她们在朝堂上闯出名堂来,要求亲的公子比比皆是,也不至于是如今的世家草包了。”

    对冯宇则说:“等不起。”

    等两人出了皇宫,在路上一咂摸嘴后才品出味来。

    李承晚压低了声音,眉飞色舞道:“虽然麟骄说的义正言辞,但我怎么瞧着,他这步险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冯宇乜了他一眼,“你才看出来?”

    李承晚来了劲,问:“你觉得秦娇娇这样的姑娘,会不会为了参选女官,跑来长安。”

    冯宇说,可能会,可能也不会。

    “但她那样的人,若是知道了这样的机会,必然还要再耽搁一两年的出嫁日子。”

    “咱们这个陛下,”冯宇吁出了一口笑气,“轮到这事上反而怯手怯脚了,大费周章,其实不过也就是求一个万一万一的一两年。”

    万一这一两年,秦娇娇就回来了呢。

    周昭寒说的等不及,其实不过也就是求这么一个万一。

    不过另一边,冯宇也真不觉得看过了长安繁华的秦娇娇,会想回青州。

    欲擒故纵的手段,他见多了。

    他想,秦娇娇说不准就是另一种高明的欲擒故纵。

    不过这话冯宇他劝过周昭寒了,周昭寒听不下去。

    甚至隔天第二日,冯宇站在早朝上,还要频频被丢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杂活。

    悲愤之下去质问这位少帝,只得来了一句轻飘飘的:

    “朕看你闲着也是闲着。”

    …真是假公济私到了一定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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