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赶到后山关押阿翦的地方时,阿翦已经失去了理智。

    她原本是被捆妖索绑在柱子上的,不知哪来这么大力气,将柱子连根拔起,单薄的身子拖着整条柱子横冲直撞。

    后山干燥,柱子与地面剧烈摩擦后火花四溅。

    然而不知为什么,本来应该设在外面的应急爆破球,出现在了这里。

    那火花遇上爆破球,把后山炸出了一个大坑。

    好在守卫弟子眼疾手快斩了阿翦身上的捆妖索,拖着她飞速后撤,不然阿翦早已是那坑里的一捧黑土了。

    她好似没有意识到逃过一劫,一把甩开抓着她的弟子的手,找着机会就往外冲。

    不料被正好赶到的花至钧制服,再次五花大绑。

    “你想见裴适?”相延予被谢双华搀着走到她的面前,俯身问道。

    挣扎着的阿翦听到那名字,明显顿了顿,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但很快恢复癫狂,张口便要咬相延予。

    她披散着的头发中露出一角脸庞,皱皱巴巴,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肤,却又像是被无形的线穿连起来,强行拉平,处于一种随时崩掉的状态。

    谢双华被吓了一跳,忙躲到相延予身后,紧紧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推到前面企图挡住自己的视线。

    “不是,双华你这胆子,到底是怎么进桐花谷的。”相延予无奈地推开距离他只有咫尺的阿翦的脸,抱怨道。

    弟子们将阿翦死死摁在石壁上。

    花至钧一把拉过谢双华:“就他胆大包天,别管他。”

    说着还特意强调道:“他不是才救了个人吗?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

    薛元知本来在旁乐得当她的小透明,突然被阴阳怪气,气氛尴尬了那么一瞬。

    好在薛元知脸皮厚,她堆着一张笑脸,屁颠屁颠上前扶着相延予:“师兄早说,我一直想帮忙的。”

    “诶诶诶,还没通过试炼呢,叫什么师兄。”花至钧道。

    相延予道:“师尊喊我助她,还能通不过?反正迟早都要叫师兄的。”

    花至钧翻了个白眼。

    相延予不理他,继续对阿翦道:“我是来和你交易的。”

    阿翦瞪着他,不说话。

    “裴适不知听了什么人的挑唆,日日来闯桐花谷,一定要带你走。”

    “但你应该知道,你们回不去了。”

    阿翦垂下头,一滴清晰可见的眼泪划过下巴,很快与地上黑土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相延予轻声道:“把幕后之人供出来,换去见他最后一面,肯吗?”

    长久的静默后,她终于点头。

    “我有一个条件。”

    她的声音很好听,清澈如溪流,与那张可怖的脸格格不入。

    相延予道:“但说无妨。”

    “我学过一种名为驻弦的秘术,能借日光编织出一件衣服,让人变回从前的容貌。”

    薛元知猛地看向阿翦。

    此术不用太高深的灵力,但灼烧之力反噬极强,日落时分,华袍之下寸寸成灰。

    因其毒辣且价值不高,所以渐渐失传,不为人知。

    她也是因为有系统给的信息才知道的,阿翦又是从何得知?

    阿翦扯着有些不受控的嘴角:“我可能完不成此术了,我会告诉你秘术的方法,请为我施术。”

    相延予问:“姑娘是从何处学得?”

    阿翦道:“末路冢中人。”

    花至钧道:“你怕不是末路冢的那位魔头派来的吧?”

    他在说谁,大家心知肚明。

    末路冢新冢主,名乾荒,狂妄暴戾,自封魔神。

    曾孤身一人血洗乌罗大现门,废前任冢主,砍下其头颅,并施咒将这颗头囚于柱子上,使之魂魄不能散,只能日日睁眼看着来往者,受尽折辱。

    他也从此一战成名,成为各路妖魔鬼怪心中的噩梦。

    仙门试过联合讨伐他,但乾荒斗起法来凶残无比,几乎都是玉石俱焚的打法,几个回合下来,两边都伤亡惨重。

    后来仙门发现,他们只要不越界,乾荒很少主动招惹。

    久而久之,井水不犯河水成了双方约定俗成的事。

    但乾荒总归是仙门心中的一根刺,一直被忌惮着。

    阿翦摇头,并不回答花至钧的问题:“你们先帮我,届时我自然会说。”

    “好。”相延予应下,“既然这是姑娘之愿,我定会尽力完成。”

    花至钧扶额道:“傻子,这是能随便答应的吗?你怎么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末路冢那地方出的秘术,能是什么好东西,怕是轻则反噬,重则丧命吧。”

    谢双华从花至钧身后冒出一个脑袋,附和道:“对啊相师兄,要不算了。”

    相延予安抚他们道:“不要紧,我有分寸。”

    花至钧冷脸道:“我不同意,你现在是打不过我的,自己看着办吧。”

    “额……”薛元知弱弱地举起手,“师兄要不让我试试?”

    这驻弦术的后果,他们并不知道,真要让相延予施了此术,事后他估计要内疚死。

    如果是她上,不仅能体现自己的纯良,在桐花谷的人面前刷好印象,而且相延予的内疚会有一部分在她身上。

    这实在是一次表现的好机会,薛元知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不行!”“行!”

    相延予刚拒绝,便被花至钧点了穴,全身上下,就眼珠子能动。

    花至钧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老实在这待着吧。”

    相延予只能转开视线以表达愤怒。

    薛元知走到阿翦面前,道:“开始吧。”

    阿翦似哭似笑,将秘术传于她。

    其实系统上有详细记录,薛元知根本不需要她教,但做戏做全套,她还是认认真真听了。

    施术前,薛元知问她:“你可会后悔?”

    阿翦目光坚定:“不后悔。”

    薛元知以为阿翦会让自己恢复传闻中的美貌,却没想到她变回了更早之前,那个原本的她。

    花至钧解开了相延予的穴,后山到桐花谷谷口的路上,他们跟在阿翦身后,桐花谷弟子们手持武器,牢牢攥着捆妖索的一端,时刻提防着她。

    终于,阿翦再次见到了裴适。

    她站在裴适面前,道:“你不认识我吧,我是阿翦。”

    一直吵闹的裴适停了下来,直愣愣地看着她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阿翦平静地侧过身。

    “我第一次见到裴适的时候,是在淇城大旱的一场雨后……”

    深情的话语,娓娓道来的是一个关于欺骗的故事。

    “我叫阿剪,剪刀的剪。

    我幼时曾困于火中,烈焰舔舐过我的脸,留下了赤红骇人的伤疤,那些难以示人的坑坑洼洼,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障碍。

    因为那次大火,阿爹为了救我而死,我常常被别的孩子指着鼻子骂丑八怪,丧门星。阿娘每次听到都会抱着我很伤心地哭,我总是会安慰阿娘,没关系的,我习惯了。

    我时刻戴着宽大的兜帽,低头将我的脸掩盖在阴影中,不见阳光。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对我有这么大的恶意,死的又不是他们的阿爹,而我除了长得丑,好像也没有做什么伤害他们的事情。

    虽然偶尔我还会难过一下,但我早就不流眼泪了,第一,我哭的时候更丑,第二,事隔多年眼泪流下来的时候,脸上的伤居然还会火辣辣地痛,这种痛我受不了,它时刻提醒着我,我的脸已经烂掉了。

    后来,阿娘死了,我便混进了乞丐堆。

    那里大多是与我同病相怜的,被人厌弃的人,我在那里,比在普通人群中要自在许多。

    淇城的旱灾持续了整整一年,许多人家的生活都开始拮据起来,更别提乞丐们。

    年纪大一点的没能熬得过冬天,便饿死了在路边,我常常看见官府的人抬着发臭的尸体去往乱葬岗,从他们身上,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好在我还年轻,我的身体允许我等到久旱后的甘霖。

    刚下过雨的街道,所有东西都还是湿漉漉的。由于许久未进食,我的头已经有点晕了,手脚都没什么力气。然而搜遍全身,我只从鞋底夹层找出一个铜板。

    对面包子铺热气腾腾,我咽了咽口水,是新鲜出炉的肉包子。

    许是食物太香,又或是我实在没有精神去看前方是否有人,就这样,我撞上了不知哪家富贵人家的子弟。

    当被人重重推倒,手上的血和地上的水混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完了。

    果然,随之而来的是仆人们的毒打。

    耳边是嗡嗡的鸣叫,我的视线开始模糊,这样也好,结束吧,这苦痛的一生。

    事情并未如我所想,嘶叫声冲散了围着我的仆人,马蹄带着疾风自我头顶刮过,锦衣烈马的公子,是我见过最艳丽的风景。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裴府的少爷。也难怪他能以如此蛮横的方式救下我,淇城又有几个人惹得起裴家呢?

    你是想吃包子吗?

    这是裴适跟我讲的第一句话。

    我艰难地爬起来想要回答他,兜帽却在此时滑落下来,他与我皆是一愣,我竟呆在原地,不知要如何应对。

    我害怕从他眼中看到厌恶,哪怕一点点,都足以摧毁我的求生欲。

    他显然被我的脸吓到了,不过还好,只是吓到。

    他及时且礼貌地替我戴好兜帽,并告诉我,没关系的。

    这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有人安慰我。阿娘在时,总是我在安慰她,而每每这时候她便会哭得更厉害。从前我不懂为什么,而这一刻我懂了。

    原来一个人在受委屈的时候,是经不起安慰的。

    我低下头,任眼泪划过脸上的伤口,还是一如既往地痛,又好像不那么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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