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是一只探不到头的巨兽,将所有情绪尽数吞没。

    “医师”的眼睛仿若一把无形的剑,能刺破一切谎言。

    不好对付。白子澈心中评价道。

    来者非善。她之前的手段应付应付那个狱丞还可以,对上“医师”,白子澈敢保证绝对没用。

    她转过头,凝视着“医师”的眼睛,无声地打量着对手。

    “医师”没有催促她回答问题,而是回以相同的目光。

    半晌,白子澈在心底一笑。

    编纂行不通,那她就讲真话。

    “温——”,她停顿,啊了一声,“温大人。”

    白子澈彬彬有礼:“大人想问什么,我定当尽数相告。”

    对面人直入主题:“你为什么要来傩巫塔?”

    白子澈歪头:“大人不是已经知晓了么,我为报恩。”

    “嗯,”“医师”颔首,“进宫方式有很多种。怎么不参与宫人选拔,反而选了傩巫塔?”

    “宫人不能随意走出自己侍候的院子,总归是不自由。”

    “医师”反问道:“傩巫就可以随意出塔么?”

    ……

    须臾后,白子澈点头肯定:“只要与大祭司告假即可。”

    话音刚落,她像是想起来什么,紧接着道:“有一事我还是想问大人,你们是如何肯定,嫌疑人必定是我呢?”

    “医师”答:“大理寺之人说,当日只有你不知身在何处。”

    白子澈微微一笑。

    这个理由都不能说是站不住脚,简直荒唐。

    据已知信息可得,傩巫不可随意出塔,一举一动都要与大祭司——疑似傩巫主人——进行报备。

    那么,一个来到宫中后从未出过塔的人,是怎么“下落不明”,在头次请假之后就能找到一个隐蔽到所有宫人都找不到的地方的?

    而且,信息是谁提供的?

    系统的电子音在脑中回荡——“傩巫塔中人说”。

    语言是最靠不住的证据。白子澈凝视着“医师”,心中肯定了一件事。

    此人应该也想到了这几点。

    屋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随即,她摇摇头,叹气道:“大人是明白人。”

    “嗯?”

    白子澈故作惊讶:“大人难道同样对这套说辞深信不疑吗?”

    “信不信,取决于我看到了什么、你又做了什么。”“医师”不动声色。

    她道:“唔,我知晓了,只是……大人,我认为你看到得够多了,我可仍什么都未做。”

    “医师”神色不变:“你想如何?”

    白子澈笑道:“起码让我“做”点什么吧?好过当个冤死鬼。”

    “医师”还未曾回复,门外忽然起了动静。

    侧耳听去,是个粗犷的声音,正骂骂咧咧着:“……不是跟你们说让你们将人送来审讯室?怎么这半天都没处理好?”

    白子澈心中一动——这是狱丞。

    一阵杂音交错,似是有人阻拦:“大人、大人!方才有……”

    “有什么?你们这群混饭吃的!我去接待大人,结果连影都没见着!想着回来办事,就看到你们偷懒——”

    声音愈来愈近,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你们——”狱丞打开门,却卡了壳。

    他吊着眉毛,疑道:“你谁啊?医师呢?”

    那阻拦之人却畏畏缩缩地缩了回去,不敢探头。

    “医师”并未做答,只是移开了视线,又拾了簸箕开始包药。

    狱丞见他包药,以为是医师的助手一类,虽不得回复,有些着恼,却也不再纠缠。

    他视线一转,便看到了白子澈,清醒无比,精神奕奕,丝毫不见之前那疯癫赴死又昏迷的悲壮惨态。

    白子澈略显尴尬,心道好嘛,露馅了。

    那狱丞阴阳怪气道:“我就说呢,一个扫地女郎,脾气简直比得上朝廷言官了!你在这里躺得倒是舒服!来人啊,给我拖走!”

    门外没有动静,只有门随风开合。

    狱丞大恼:“这几个饭桶!”

    他三步并作两步,欲上前拖走白子澈:“跟我走!你——你、你。”

    话说了一半,便变了个调。

    白子澈顺着狱丞的视线看去,只见“医师”不知什么时候将那顶斗笠挪开了,而狱丞已然定在了原地,抖如筛糠。

    “你、你、您……”他颤颤巍巍地看了眼那令牌,又看了看“医师”,有些不可置信,乜乜些些道,“您……大人,您怎么在这里?”

    嚯。

    要说他原来是钢铁断案的鹰,是张牙舞爪的虎,现在便成了打湿羽毛的小鸟,被浇了水的纸老虎。其前后转变之大,令白子澈叹为观止,啧啧称奇。

    “医师”扫了狱丞一眼。

    狱丞顿时意识到到自己说了什么蠢话,狠狠给了自己一嘴巴,行了个礼:“呸,下官这脑子也是不清醒了……”

    他眼珠转了几圈,满面堆笑:“您怎么没去前庭,这里是地牢,污浊血腥,只恐唐突了您。”

    狱丞见“医师”依旧保持沉默,一咬牙,上前几步:“这是地牢里一个犯人,脑子不太好,下官这就将她处理……”

    白子澈见此人冲着自己就来了,而“医师”一副不作为的样子,直怕前功尽弃,急中生智,抬手拽住了“医师”的斗篷。

    “医师”顿住了动作。

    狱丞见状呆在了原地,恶狠狠地瞪了眼白子澈。白子澈装瞎看不到,转过头去,研究起了“医师”的小药包。

    那不知是什么药粉,在室光之下发出莹莹青色。她正琢磨着是非毒药,头顶便传来一道声线。

    “做什么?”

    “见大人这药有些亲切,”白子澈随口道,“可是为我治病之用?”

    狱丞见此人胆大包天,急得直冒冷汗,却没想到“医师”并未发作,只是点了点头:

    “是为你所用之药。”

    得到肯定,白子澈假模假式地感动片刻,天姥姥,还真是好人多——

    “医师”慢慢地接道:“不过,并非救人之药,而是毒药,染色难洗,尝一盅即沤烂肺腑脏器。”

    白子澈:……

    她呵呵道:“大人说笑了。”

    “医师”沉默下来。白子澈则不想思考这沉默背后的意思,端着一副假笑。

    狱丞摸不准他的意思,目光在二人之间打转:“这、这……”

    像是终于达到了目的,“医师”站起身来,拂了拂斗篷。不着痕迹地将白子澈的手轻轻抖开。

    他头也没抬:“你先退下吧,稍后再说。”

    狱丞一愣,反应过来这句是对着自己说的,下意识看向白子澈道:“可是……”

    “医师”沉沉地看了他一眼,狱丞大梦初醒般挺直腰杆,应声道:“是!”

    随即便行了一礼,逃一样地出了房门。

    临走前,还不忘将房门带上,狭小的屋子,霎时又剩了白子澈和“医师”二人。

    白子澈咽了口唾沫,心中有点摸不准。她看了眼那堆蓝色的粉末,又看了看不知何时开始束发的“医师”,不确定道:

    “呃……大人,你不会真给我用这药吧?”

    “医师”以指为梳,慢慢地理着头发,意味不明道:“你觉得呢?”

    她觉得?

    白子澈干笑:“我觉得?我觉得大人应当不会做这种事情。”

    “医师”道:“为什么?”

    白子澈则抱臂,煞有介事:“唔,首先观大人你气质,就不像会用毒这种小人行径的人,嗯,还有……”

    “还有?”

    “还有……”白子澈竖起只手臂,指尖点了点下巴。

    “人们常说位置越高,权力越大。温大人贵为大理卿,杀我动动手指即可,怎得费劲用毒这么麻烦的法子?”

    她一语道破“医师”的真正身份。大理卿一顿,停下动作,看向白子澈的眼睛。

    白子澈勾起唇角,与他对视。

    半晌,温赤璋撤下了目光,摇了摇头。

    白子澈故作疑惑:“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温赤璋没有回复,而是上前几步,将药包几下系好,拾起斗笠,向门口处走了几步。

    白子澈一时没反应过来。见她未动,温赤璋看了她一眼:“走吧。”

    “走?去哪?”

    温赤璋道:“傩巫塔。”

    三字如道闪电,劈地白子澈有些猝不及防:“怎么忽然要去傩巫塔?”

    “你不是要做点什么给我看么。”温赤璋回过头,打开了门,“还是说你其实并不想去?”

    天降好运!白子澈呆滞一瞬,随即道:“去去去!温大人等等我!”

    她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子,却在门口当头碰到正守在原地的狱丞。

    狱丞见到温赤璋,忙行了礼:“见过温大人,这是……”

    他看向了跟在其后的白子澈,二人还一副正要出访的架势。

    狱丞眼皮一跳,拱手赔笑道:“不知大人是否是欲送她回牢?这点小事您交代我们做就好。”

    “本官带她出大理寺。”温赤璋道。

    白子澈不动声色地往温赤璋身后站了两步。

    狱丞眼皮又重重跳了两下:“这……您……下官这就备马!”

    温赤璋道:“不用了。”

    看狱丞仍呆楞,他补充道:“你也不必跟来。”

    语罢,温赤璋便向门处走去,白子澈忙紧随其后,将狱丞甩在原地。

    她跟在温赤璋身后,暗暗比了下,发觉此人至少比自己高一个头。

    先前隐在斗篷里不显,现下站起身来才觉出温赤璋身型修长,走得也快,原本弯弯绕绕的地牢,没几步就到了头。

    尽头是一扇毫不起眼的木门,和其他的牢门似乎没什么两样,只是边缘处隐隐能觉出光线泄出。

    温赤璋推开门,白子澈只觉微风如清泉,拂过她的耳侧。

    外界天光正盛,她本能欲将眼睛闭上,可想象中刺目的光却未侵袭来。微微睁眼,白子澈怔然,只见身前人侧过身子,抬袖挡在她的脸前。

    “谢叁。”他开口道。

    “嗯?”

    白子澈正疑,只见他慢慢撤下袖子,一做侍卫打扮之人便出现在身前三步,抱拳行礼。

    而他的身边,正是一辆马车。

    温赤璋提起斗篷上了车,白子澈也抬腿欲上。

    只是她是原装的身体,却穿得仍是傩巫塔的衣服,始终有些不太方便,一个没站稳,身型便歪在空中。

    一股劲道托住了她,白子澈只觉眼前一花,自己便坐到了马车内部。

    她眨了眨眼,欲说些什么,可温赤璋上车之后便闭目养神,她索性也闭嘴了。

    马车行得很稳,白子澈靠在垫子上,与温赤璋相对而坐,心中慢慢梳理着当下的线索。只是她精神一直紧绷,车内又似是燃着暖炉,舒适地很,她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意识朦胧中,她隐约看到一身着素雅小裙的少女,面容姣好,却露忧容,靠在石上发呆。

    白子澈忍不住道:“你在做什么?”

    少女听到声响,先是眼前一亮,看清来人后,眼中的光又褪了下去,摇头答道:“等阿爹。”

    等阿爹?

    她与父亲走失了么?

    白子澈欲进一步询问:“你……”

    “怎么了?”温赤璋道。

    白子澈猛然从睡梦中惊醒。

    她满额冷汗,心悸不止,好半天才定下神来,望向对面的温赤璋,抚着胸口道:“方才……方才温大人是同我说话?”

    温赤璋颔首:“嗯。见你着了梦魇。”

    白子澈努力平复着呼吸:“没有,只是做了个梦。”

    平静下来后,她问道:“我们到哪了?”

    温赤璋答:“应是快到了,你掀开帘看看。”

    还真是快。

    白子澈未做他想,抬手撩帘,而后,瞳孔骤然放大。

    那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黑雾。

    马车仿佛长了双慧眼,能堪破一切虚幻的伪装,在雾中疾行。

    一阵烈风逆着马车行驶的方向卷过,白子澈眯起眼,再睁开时,黑雾已然完全消散干净了。

    这是一片如有生命力的地界,而风卷着晦暗的天色倾泻而下,仿佛有一只异兽蛰伏在天穹之上,亟待俯冲。

    鱼龙环舞,古建巍峨。

    孤塔耸驰,直上九霄。

    这里便是……傩巫塔。

    与此同时,沉默已久的系统突兀响起:

    【监测到宿主已进入关键剧情区域,已为宿主解冻工具书。】

    工具书?

    白子澈心中疑惑,视野边缘霎时便亮起了一只与先前略微不同的太阳纹图标,下面有两个小小的繁体字,她眯起眼睛,细细辨认——

    那二字,正是“通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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