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雨天对周始知来说,并不是一个好天气。它的出现往往伴随着某种难以愈合的、且每遇潮湿就肆意疯长的阵痛,像极串进骨缝的一根根棉线,一沾黏热就来回锯扯。

    年少时她曾在雨天狠狠摔倒过,裸-露的皮肤擦薄石子,满蓄的水洼漫过头颅,以至于成年她仍记得那种冰水混着泥沙浸过呼吸的阴冷呛窒感。

    但第一次确切与雨相识,尚且还隔着一块闷湿朦胧的透明雨布。

    闷窒兜头罩住,紧接身体一紧、一起、一晃、一落、一揭,呼吸复畅,再抬眼已被带回檐下。

    身前凹陷的沟渠精准承接自红瓦处成线滴落的水珠,方听入水声清透响起,便见那线珠即刻隐没随水流去。

    周始知伸出手,体会从手心四溅到身体各处的感觉。

    凉、黏、稠密。

    还有些别的,说不清。

    瓦房内几处漏雨,桶、盆等能接不能接的齐上阵。门口留隔水板挡着,周爷爷就那么一个人,支着膝盖坐在里头的竹排椅上抽旱烟。

    一大包被报纸裹着的烟丝,被人用小小的塑料袋分装成几小包,随身携带。

    他从上衣右侧的口袋里翻出来,撕下两张一同装着的大罗纹纸,铺平。紧接着两指一捻,复往袋中扯出一小节烟丝,均匀摊在卷烟纸中。从头开始卷起,直至末端被抿湿,封了口。烟卷被含咬在口唇中,舌尖抵上那股苦辣,初初醒神。再是手腕一翻,小袋简易作了结。

    安静处,一声打火机兀起,便见一阵白雾过了隔水板,飞入外头黏腻的世界里。

    辛辣与潮湿抗衡。

    阴暗的角落散发着陈旧的霉腐味,破漏的瓦房笼滞着闷黏的阴湿气。她就像被打湿翅膀的小鸟,光着脚迷茫地站在门前的小坎上。伴随着旱烟一阵又一阵地飘出,不自知地被拢进干燥的境遇里。

    盛大的阴雨天,唯一的干燥地。

    周始知曾对漫长的雨期不屑一顾。她曾由衷地相信,不管天地有多黏腻,她的人生永远都有干燥地。

    不想倚仗年轻,傲过头,一时失了对天地的敬畏,以至上苍在收回那一处干燥地时毫不留情。像铁了心定要磨软她的脊骨,以至后来连磕头都寸寸浸在雨中。

    丧歌一起,白麻一戴,她拜进人间珍重。再抬首,形销骨立,人已脱了几分生气。

    彼时敬畏冷生,她茫然地望向苍天,哀求万万遍,却被漠然弃在回南天。

    夏秋时节,大雨接连。水汽荡平暑热,黏腻游走席间。彩条篷布被人掀了又合,斜斜的雨声敲得“哒哒”闷响。湿黏的水汽飘进来,融进饭里、菜里、推杯换盏里、沉默隐晦里……

    周始知陷进难以自拔的粘稠之中,躯体僵硬,眼睛干涩。她茫然失魂地站在桌边,手臂发紧,被村里德高望重的老阿婆拽着绕桌。只见眼前闪过一个又一个的人,耳边飘过一句又一句的宽慰指点,膝盖折了一次又一次。

    四周投来的目光很多,怜悯、同情、惋惜、幽叹、焦惧、探究等等,只是周始知的感官早已僵涩,其中任一心绪都无法体知。

    浓密的水汽围蓄在密闭的布蓬里恍若要将她淹没,连呼吸都剥夺。她茫然坐在席上一角,无人注意处,即将窒息。

    喘息越发短促微弱,浓郁的湿润宛如蛛丝网般不断缠紧,叫人难以存活。就在眼泛晕黑、脸濒青紫那瞬,吵嚷的四周突然响起一声极其细微的“吧嗒”。

    打火机响。

    周始知绷紧的神经随之一抽,太阳穴迅速地突突了几下。

    再两秒,热辣的旱烟飞速席卷全身。

    辛辣干洁,像一块干燥柔软的棉布自天而降,将她与雨水阻隔。

    被扼止的呼吸瞬间畅通,她像濒死的鱼刚触及水面般大力崩溃喘息。干涩良久的眼睛像兜不住水的网崩溃地往外流泪。

    她激动甩开被人拽着问询的手,情绪失控地循着那味道四处搜寻,惊见席间无人点烟。

    人员推搡、桌椅刺响,直至被几人牢牢控在手里,才发觉众人望向她的眼眸惊惧又诧嫌。

    怎会无人点烟,她分明闻到了。

    不然怎么得救的?

    席间重新恢复平静,她被安置在雨蓬边。耳朵收听的声音繁杂,却只完整收进雨蓬“哒哒哒”的声响。

    周始知恍惚想起那段檐下时光。

    犹记雨水把她的手臂打得很冷,一阵干燥浓郁的烟雾自身后飘出。周爷爷就坐在房中的竹排椅上,扯着稍显浑厚闷哑的嗓音:

    “细知,进屋头来,莫淋湿了。”

    自此她都心怀敬畏。

    上苍只用一场雨就轻易击碎了周始知的脊梁。

    她松口跟裴渝在一起那天,是一个雨天,也是周爷爷的忌日。明明前几日都晴空万里,偏偏那晚雨来得又凶又急,叫她猝不及防。

    三三两两的人伴着下课铃相继远离教学楼,自己带、结伴蹭、他人送,雨幕里一朵朵伞开得热闹。只余周始知没备伞,也无人相识,被雨幕拖住脚,便与以往一般木愣愣地等雨停。

    似乎从小就这样,每个人碰到雨天,再大都有人帮衬遮过一二,她却少有。少有人会在磅礴大雨里情愿分一半伞给另一个陌生人,哪怕彼时她尚只是一个瘦弱的小孩。

    周爷爷腿脚不好,周始知在没带伞的日子里,总是一个人等雨停,而后默望旁人远去。她的父母在远乡,她的祷告只有上帝知道。

    只是后来,她不再木楞地站在雨前。

    一柄长黑伞划破沉寂出现于雨幕之中,裴渝就那么一席黑衣,跨过磅礴,沉静地站立在她面前。

    “好巧。”他站在几级阶梯之下,眉目与她持平,说出的声线混在雨里,有些低柔。

    周始知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空荡的心口悄然间被填满,还略微被撑得发涩。好像一直掩在心间闭而不谈的愿望,倏然被人满足。

    离下课已经过去不知多久,她不知道裴渝来此是巧合还是人意,但他真就刚刚好撑起了她人生中缺失的那把伞。

    自上大学以来,接近她的男孩不少,可她却说不出为何偏偏只有裴渝的心思,刚好合乎她的心意。多一分刻意,少一分无趣。她一向不是外貌协会,男性的容貌也不在择偶的基本项。

    周始知一时分不清是动容,还是真的迫切需要一把伞。她连手遮一二都不愿,便越过阶下水坑,跳入他的雨伞之中。

    男生的身量高大,在她跳来之前便早早将伞倾斜,身侧腾出略宽的位置。只是不想女孩短作迟疑,便放心跃来,灵巧得像只终于卸下防备的小猫,让他连伸手接一接的动作都忘了。他低头看女孩平复气息,边瞧她擦拭脸上的水珠,边听她轻轻应了声,“嗯,是挺巧的。”

    裴渝眉心微跳,平白无故在这个黏腻的雨天里,品出一丝逃逸于周始知内心的柔软,以及女儿家的情态。

    回宿舍的那段路不长,她却细细观察了裴渝很久,留意到他把耳钉、戒指等一切亮闪闪的东西摘了,衣着简素;留意到他的伞撑得偏心,自己淋湿半个肩头;留意到他没征得她点头,肢体距离很有分寸……

    周始知是个对细节敏感的人,她讶于裴渝惊人的细心和贴心,没想到先前随口一提的事情,竟能被人留心并尊重。周爷爷的离世是她心上永恒的缺口。周始知从未想过他会如此有心,更没想过他真的对她如此有心。

    那段路上人很少,雨声埋没一切声响。她就安稳避在他的黑伞之下,凝神想了很多,也想得很深。

    她曾记得高中末期最后高考的那几天,黑板不再用于课堂上课,而被学生拿来写各种语句。各种彩色的字体花里胡哨地铺满整块黑板,上头写得最多的就是各种高考后的愿望。

    有人写想考上理想的大学,有人写高考后要去一次毕业旅行,有人写要痛痛快快地打三个月游戏,还有人写要谈一场不被禁止的恋爱。彼时周始知正复习第二天要考的语文,放松期间无意瞥见极具存在感的“恋爱”二字,感到异常茫然。

    她从未把爱情当作人生的必经项,或者说一生不谈恋爱都没关系。所以她从未想过会跟另一个陌生人有情感上的结合,以至于大学第一次被人明目张胆表白的时候,整个人都茫然无措。

    现如今她明白裴渝的心意,也在不断质问自己,如果周始知注定会有一段爱情,如果参与爱情的另一个人是裴渝,她究竟愿不愿意?

    她没被人仔细爱过,也没谈过恋爱,如果真要步入另一种情感方式,她的感觉是茫然、焦虑、恐惧、紧张等等。只是当一切情绪回笼,只用回答yes or no,她又说不出一句no。

    她的感情很闷,但如果那人是裴渝,她愿意和他一起感受爱情。

    雨停,路至终点。

    “谈恋爱吧,裴渝。”

    周始知说。

    ……

    裴渝待了很久才离开,周始知却睡意全无。她待他回房,才轻手轻脚地步至阳台,静静感受他当时的寂寥。

    泛凉的雨夜并不潮湿,自他来云溪,她已很久不觉雨天黏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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