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世界
在今天早上之前，周始知已经很久没再想起过周亓这个名字。有种仿若是旧世界才会有的记忆，却兀然重现在新世界里，令人恍如隔世。
她脑海里一切有关周亓的记忆，大多呈深灰色，并不怎么美好。因此比起未成年人的世界，周始知更喜欢有法律准绳牢牢警戒的成人社会。
幼年人天然与成年人有一层自发的隔离壁障，以致两个独立运行的社会准则天然互不干扰。它巧妙地避开成年人的利益，在营造出成年人需要的表面平和的同时，还能以一种无形的张力对同龄人造成仅有彼此察觉的压制。
但幼年人是不太能一直完美伪装的，所以周始知不知道究竟是精明的成年人装傻，还是傲慢的没把幼年人的利爪放在眼里。因此，两个世界虽有短暂交叉，但都能默契地回归到各自的平行线里。
在周始知有限的认知里，她始终认为幼年人比成年人更遵循丛林法则。拳脚、暴力、血腥，这些直白对□□和精神进行的残害，远比成人迂回的刺痛更令她恐慌。在幼年人简单粗暴的世界观里，拳脚远比金钱好使。这是周始知在很小的时候，就细微捕捉到的某些差别。
成年人说话做事最大的特点就是忌讳直白挑明，他们喜欢钝刀割肉，似乎迂回的伤害更体面护己。但幼年人却不这般，他们不屑于这些微小又隐蔽的针刺，动物性厮杀的暴力美学更让人精神成瘾。
错是不一定有的，但弱对动物性的人来说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于是被欺负便顺理成章，一切维持秩序的法则停摆，全世界都在为欺凌者让路。
这种小兽间小范围的私斗除非真正触及生命，否则太多成年人是不会分出疲乏的心神，垂眸听上一句孩子的真言。
长期高冷的傲慢与反抗效果的甚微，幼年人寡不敌众，于是用一身淤青维持着成人需要的体面运转。只是有些体面能转，是因为活着；有些体面破碎，是因为死了。
于是在长久无形的压迫里，大家都集体失了语。
周始知忘记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语的，只依稀记得某日她大腿淤青久不化，周父便拽着她的手臂去周亓家讨要说法。她只记得那日周父脸色难看，但隔日又与周亓父亲笑着相□□烟。
暴力如果没被掌权者当回事，那么微弱的反抗便是挑衅施暴者燥怒神经的最后一把火。平静的体面之下，欺凌在热烈地燎原。
周亓，算是周家村里很多小孩的噩梦。他霸道、暴力、蛮横、自负。
他喜欢在下雨天将人摁进冰冷的水坑，喜欢踹人鲜少裸-露的部位，喜欢在上下学路上差使、折磨人，喜欢教唆孩子偷钱好上交“保护费”……，这些磨人的玩法，周亓在很小的时候就已无师自通。
只是后来人长大了一些，有了两性意识，便多了语言、动作上的性骚扰。
周始知很不幸成了那个被性骚扰的倒霉蛋，自此关于周亓的“小新娘”的名号稳随多年。
明明只是幼时大人因孩子年龄相仿，随口打趣说的“就让她做他的新娘也不错”，却成了困囿周始知整个少女时期难以挣脱的枷锁。
大人为拉进彼此关系，随口一句有关小孩姻亲的谈资，却无意遮蔽一个刚开蒙女孩的鱼肚天空。只是庆幸周亓在感情上晚熟，直到高中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喜欢”周始知。
但“小新娘”这个名号却还是从小学跟到周始知上高中。只是后来她因为高中严格闭塞，周亓又去了职校，二人的联系稍稍拉远，这个令人恶心的称呼才不常在耳边响起。
就这样持续到周始知读高二那一年，周亓因打群架差点捅死人，彻彻底底蹲大牢去了。至此，这个称呼才算完全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后来上了大学，周始知学了师范当了老师以后，便格外注意学生是否有遭受过霸凌等方面的伤害。她担心学生迫于暴力威胁而不敢向大人寻求帮助，也担心大人因傲慢而无法共情孩子所受的遭遇。
她去年刚接手这个班，便通过多次家访，希图从原生家庭入手加深对学生的了解。只是现实情况错综复杂，好在令人庆幸的是班里的学生性情大多良善单纯。
陈科虽是个淘气的孩子，但通过周始知近一年的相处，她绝对不信陈科会霸凌他人。
刚出头的小树苗更需要细致呵护。幼年时期正确的人格引导，就如同从小一直笔直生长的小树。无论后期会经历何种风雨，那根上的正直会是它未来一生无数个念头里，必定闪过的动摇之一。
正直之上所生的各种欲望，无论如何浓烈灰暗，它的诞生必定受过来自阳光热辣的炙烤。
＊
下班办公室很快空了一片。周始知将明天要讲的作文批好，随手给裴渝发了条消息。
周而复始：今晚在家吃吗？
发完又很快反应过来，他们好像也没熟到要过问对方一起吃饭的地步吧？
但撤回也来不及了，对面回得很快。几乎是刚发出周始知便收到回复，半点没给她反悔的机会。
Y：好。
林霄暼了眼手表，看向后视镜里的人，提醒道：“渝少，待会的饭局您——”
“不去了。”裴渝淡道，指尖轻敲窗沿，心情有些不错，“调头，回家。”
林霄愣了下，皱眉迟疑，“可那都是些……”不好轻易得罪的大人物。他暼见后视镜里裴渝轻松的神色，嘴巴张了张，把话头止住。
算了，老板的想法他是不会明白的。反正再大也大不过裴家，裴渝点头那事已经够给面。何况王莱也到了云溪，他代表裴渝出席也大差不差。
周始知临下班的时候意外发现梁玉珊还没走。她留心多看了几眼，见梁玉珊重拾了元气，才稍稍放下心。但又不好跟对方多说什么，刚要默默离开，却被对方叫住，“小周老师。”
周始知攥着牛仔包的手不由紧了紧，她偏头看向梁玉珊：“怎么了，梁老师？”周始知在对方走来的几秒里，面色如常大脑却飞速运转思考对方究竟要说些什么。
梁玉珊拢了拢发丝，偏头不自在地咳了声，问出的话语却带有笃定，“小周，裴渝其实不是你的表哥，对吗？”
周始知眉心微跳，有些摸不准梁玉珊是试探还是另有意图。面上不显，她淡淡将问题抛回去，“梁老师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呵呵，”梁玉珊挠了挠脖子，似乎有些尴尬，声音不由放低，“小、始知，哎呀，就是——其实我来是想向你道歉的。”
“之前关于裴渝那事，我早该跟你说声抱歉。”梁玉珊忸怩了老半天，闷热了脸，终是一口气说出来了。她放松地长舒了口气。
周始知敛眉，对梁玉珊没来由的道歉有些不解。
梁玉珊见周始知拧眉，以为对方是抵触自己，连忙解释：“小周，真的对不起。我也是前些天才偶然得知裴渝的身份，才明白你先前为何一直很少谈论他。”
“食堂那阵你说裴渝是你的‘表哥’，现在想想也怕只是为了模糊我们探寻的视线，保护他的隐私。只是那会我太过急昏头……”梁玉珊懊悔地闭了闭眼，轻叹一声，“若非当初我执意追着要你搭线，现如今也不会做出这么件不自量力的事。”
见周始知唇瓣略张，梁玉珊赶忙补充，“我现在这么说，不是要来责怪你的意思。”她急忙摆摆手，“我真就只是单纯来跟你道歉的，这段时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真是对不起。”
梁玉珊喜欢的时候是真的上头，但等到那日后，思绪彻底冷静下来，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
她将有关裴渝的朋友圈全都删了，并叮嘱热衷八卦的张嘉夕不要外传裴渝的私人行程。毕竟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她梁玉珊心里还是挺有数的。
毕竟那是好几个零啊……这劳务费加上封口费，都够她买上一堆喜欢的周边了。
周始知不知道梁玉珊知道多少，但目前从梁玉珊所说的话里不难知道两件事。第一，她不会乱传裴渝的私人行程；第二，她不知道他们过去的关系。
这样就足够了，周始知不想因为裴渝重新出现在她生活里，就又把灭掉的八卦谈资再次燃起来。实话实说，她当年分手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经历过小规模网暴。
艺人的伴侣，虽没有完全出现在大众视野里，但同样会被当作众人的谈资。
她当年年纪太小，裴渝又蹿红得太快，根基不稳，以致各种乱七八糟的黑料一起如洪流般涌向彼此之时，没做好准备的周始知只觉得无措又窒息。
她一向不是个喜欢暴露在公众视野里的人，所以就算那会裴渝虽早作反应封了有关她的话题，但那种阴暗到各种扒她过往，并用无数蚀骨词汇骂人的感觉依旧令她胆寒。
后面不得不做起自媒体，周始知也做了不小的心里建设。抗压能力虽提升不少，但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事原则，能不生事端她都尽量不生事端。
她只希望在云溪做一个普普通通又踏踏实实的人民教师罢了。她的毕生愿望再简单不过，只期望做一棵稳扎坚韧的大树，然后尽力给路过她的学生乘乘凉，便是周始知这辈子最纯粹的愿望。旁的，不是她的志向。
周始知望向不远处的饮水机，听它嗡响着兀地烧开从红灯跳到绿灯，有些口干地想舔嘴唇。但又顾及着身旁的人，忍下舔舐的意图，淡声回应道：“没关系，你们的事，我不参与。”
＊
放学后的一段时间里，陈科和蒋灵还未回去，二人刚步出校门不远。
“陈科，不是跟你说不要跟着我吗？”蒋灵拽着书包带有些生气地往前走，似乎对身后一直紧跟着自己的男生有些气愤与无奈。
陈科见蒋灵面色不佳，心下焦急，“我怎么可能丢下你？若我不在那人又来找你麻烦怎么办！”
二人拐进小商铺旁的小巷里。
蒋灵抬头瞥了眼陈科眼角的血痕，心下颤动，吐出的嗓音发干，“你跟着我，只会被欺负得更惨。我再怎么样，他顾忌着我奶奶在村里的辈分，都不会真的伤害我，但你不一样，陈科，他是真的会打死你。给钱就能解决的事，我们不要用拳头。”
陈科心燥地来回走动，抬腿突然大力地踹飞脚下的石子。只听那石子“咚”的一声撞到墙上又弹飞，像极人被逼至困境的触底反弹，“难道就要我放任蒋宇欺负你吗？钱是能解决问题，但是他能一直要，你能一直给吗？你不知道前天三班那个脑子不好使的就一天没偷到钱给他，这儿，大腿，就青得跟个没熟透的香蕉似的。”
陈科面露怨气，“我就说先前你怎么自己走了不等我，被那臭狗缠上真是令人恶心。”
蒋灵在听见陈科说“大腿青得跟个没熟透的香蕉似的”时候面色就已苍白了，她略含哭腔道：“那我能怎么办？蒋宇就住我家隔壁，可我家里就剩一个奶奶。大人都在外面打工不在家，我还可以依靠谁？难道要他们不工作天天在家守着，就为看蒋宇欺不欺负我吗？”
蒋灵略尖的指甲扣了扣掌心，“现在他要的也只不过是一些零花钱，还没真正动手就已值得庆幸了。”
陈科听见女孩自暴自弃的言论，不由冷笑一声，“是么？”他大力拽起蒋灵大热天依旧穿着长袖的手臂，动作略显粗鲁地扯下她的袖子。只听见女孩细微地刺痛一声，那青紫的手臂便暴露于空气之中。
“你干嘛！”蒋灵慌张地瞪了他一眼，有些狼狈并迅速地遮下手臂的淤青。
“还说没动手？”陈科心里气得要命，“那天下午我都看见了，他直接把那破自行车摔你身上，都还不叫动手吗？！”
陈科怒其不争地看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女孩。
蒋灵很讨厌自己的伤疤被人揭开，就算是作为朋友的陈科也不可以。她有些抗拒地后退几步，实在不明白这本就是她一个人的事情，陈科却非要掺和进来。
他的冲动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与不可控。就像昨天，她只要如常给蒋宇钱就好了，但陈科就是要冲过来将事情搞砸，最后还平添一顿暴揍。
但当她瞥见男孩眼角未褪的血痕，又想起他昨日毅然决然将她护入后背的情景，心底不由发软，不忍再吵出些难听话，叹道：“反正就还有几个月他便上初中了，等他一走，我们上学时间隔开，不就可以少接触了。”
“何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在这镇上认识多少初中生，拉帮结派的，凭你我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斗过他。反正也没多久，忍忍就过去了，钱的事我会另想办法，你不用担心。”
也不知是安慰谁。
陈科从心底生出一股无可奈何的挫败感，他愤愤按向受伤的眼角，尖锐的刺痛不断提醒着他昨天的遭遇。
就在昨天，他偷跟了蒋灵许久，才终于发现先前蒋灵老落下他离开的秘密：被蒋宇勒索钱财，并被指使去做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事。他那会热血上头，没忍住冲过去揍了他一拳，随后便被他及他身边的几个小弟围殴了一顿。好在那会他及时地护住了脸，不至于被家长和老师发现身上的伤。
蒋宇此人也当真狡猾至极，拿捏人性。他欺压的人大多都只是些性子弱、不爱生事也不敢反抗的学生，因此放几句狠话就料定他们掀不起什么浪，不会最后捅到老师那里，因此陈科想彻底搞蒋宇一顿都找不着人。
陈科眉心隐隐作痛，刚想说些什么，便听见蒋灵惊呼一声，随后膝盖一弯，差点被人踢软跪到地上，刚想怒骂便听见一个恶魔般的声音。
“我说怎么等不着你两？敢情躲这说我坏话啊？”
她脑海里一切有关周亓的记忆，大多呈深灰色，并不怎么美好。因此比起未成年人的世界，周始知更喜欢有法律准绳牢牢警戒的成人社会。
幼年人天然与成年人有一层自发的隔离壁障，以致两个独立运行的社会准则天然互不干扰。它巧妙地避开成年人的利益，在营造出成年人需要的表面平和的同时，还能以一种无形的张力对同龄人造成仅有彼此察觉的压制。
但幼年人是不太能一直完美伪装的，所以周始知不知道究竟是精明的成年人装傻，还是傲慢的没把幼年人的利爪放在眼里。因此，两个世界虽有短暂交叉，但都能默契地回归到各自的平行线里。
在周始知有限的认知里，她始终认为幼年人比成年人更遵循丛林法则。拳脚、暴力、血腥，这些直白对□□和精神进行的残害，远比成人迂回的刺痛更令她恐慌。在幼年人简单粗暴的世界观里，拳脚远比金钱好使。这是周始知在很小的时候，就细微捕捉到的某些差别。
成年人说话做事最大的特点就是忌讳直白挑明，他们喜欢钝刀割肉，似乎迂回的伤害更体面护己。但幼年人却不这般，他们不屑于这些微小又隐蔽的针刺，动物性厮杀的暴力美学更让人精神成瘾。
错是不一定有的，但弱对动物性的人来说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于是被欺负便顺理成章，一切维持秩序的法则停摆，全世界都在为欺凌者让路。
这种小兽间小范围的私斗除非真正触及生命，否则太多成年人是不会分出疲乏的心神，垂眸听上一句孩子的真言。
长期高冷的傲慢与反抗效果的甚微，幼年人寡不敌众，于是用一身淤青维持着成人需要的体面运转。只是有些体面能转，是因为活着；有些体面破碎，是因为死了。
于是在长久无形的压迫里，大家都集体失了语。
周始知忘记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语的，只依稀记得某日她大腿淤青久不化，周父便拽着她的手臂去周亓家讨要说法。她只记得那日周父脸色难看，但隔日又与周亓父亲笑着相□□烟。
暴力如果没被掌权者当回事，那么微弱的反抗便是挑衅施暴者燥怒神经的最后一把火。平静的体面之下，欺凌在热烈地燎原。
周亓，算是周家村里很多小孩的噩梦。他霸道、暴力、蛮横、自负。
他喜欢在下雨天将人摁进冰冷的水坑，喜欢踹人鲜少裸-露的部位，喜欢在上下学路上差使、折磨人，喜欢教唆孩子偷钱好上交“保护费”……，这些磨人的玩法，周亓在很小的时候就已无师自通。
只是后来人长大了一些，有了两性意识，便多了语言、动作上的性骚扰。
周始知很不幸成了那个被性骚扰的倒霉蛋，自此关于周亓的“小新娘”的名号稳随多年。
明明只是幼时大人因孩子年龄相仿，随口打趣说的“就让她做他的新娘也不错”，却成了困囿周始知整个少女时期难以挣脱的枷锁。
大人为拉进彼此关系，随口一句有关小孩姻亲的谈资，却无意遮蔽一个刚开蒙女孩的鱼肚天空。只是庆幸周亓在感情上晚熟，直到高中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喜欢”周始知。
但“小新娘”这个名号却还是从小学跟到周始知上高中。只是后来她因为高中严格闭塞，周亓又去了职校，二人的联系稍稍拉远，这个令人恶心的称呼才不常在耳边响起。
就这样持续到周始知读高二那一年，周亓因打群架差点捅死人，彻彻底底蹲大牢去了。至此，这个称呼才算完全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后来上了大学，周始知学了师范当了老师以后，便格外注意学生是否有遭受过霸凌等方面的伤害。她担心学生迫于暴力威胁而不敢向大人寻求帮助，也担心大人因傲慢而无法共情孩子所受的遭遇。
她去年刚接手这个班，便通过多次家访，希图从原生家庭入手加深对学生的了解。只是现实情况错综复杂，好在令人庆幸的是班里的学生性情大多良善单纯。
陈科虽是个淘气的孩子，但通过周始知近一年的相处，她绝对不信陈科会霸凌他人。
刚出头的小树苗更需要细致呵护。幼年时期正确的人格引导，就如同从小一直笔直生长的小树。无论后期会经历何种风雨，那根上的正直会是它未来一生无数个念头里，必定闪过的动摇之一。
正直之上所生的各种欲望，无论如何浓烈灰暗，它的诞生必定受过来自阳光热辣的炙烤。
＊
下班办公室很快空了一片。周始知将明天要讲的作文批好，随手给裴渝发了条消息。
周而复始：今晚在家吃吗？
发完又很快反应过来，他们好像也没熟到要过问对方一起吃饭的地步吧？
但撤回也来不及了，对面回得很快。几乎是刚发出周始知便收到回复，半点没给她反悔的机会。
Y：好。
林霄暼了眼手表，看向后视镜里的人，提醒道：“渝少，待会的饭局您——”
“不去了。”裴渝淡道，指尖轻敲窗沿，心情有些不错，“调头，回家。”
林霄愣了下，皱眉迟疑，“可那都是些……”不好轻易得罪的大人物。他暼见后视镜里裴渝轻松的神色，嘴巴张了张，把话头止住。
算了，老板的想法他是不会明白的。反正再大也大不过裴家，裴渝点头那事已经够给面。何况王莱也到了云溪，他代表裴渝出席也大差不差。
周始知临下班的时候意外发现梁玉珊还没走。她留心多看了几眼，见梁玉珊重拾了元气，才稍稍放下心。但又不好跟对方多说什么，刚要默默离开，却被对方叫住，“小周老师。”
周始知攥着牛仔包的手不由紧了紧，她偏头看向梁玉珊：“怎么了，梁老师？”周始知在对方走来的几秒里，面色如常大脑却飞速运转思考对方究竟要说些什么。
梁玉珊拢了拢发丝，偏头不自在地咳了声，问出的话语却带有笃定，“小周，裴渝其实不是你的表哥，对吗？”
周始知眉心微跳，有些摸不准梁玉珊是试探还是另有意图。面上不显，她淡淡将问题抛回去，“梁老师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呵呵，”梁玉珊挠了挠脖子，似乎有些尴尬，声音不由放低，“小、始知，哎呀，就是——其实我来是想向你道歉的。”
“之前关于裴渝那事，我早该跟你说声抱歉。”梁玉珊忸怩了老半天，闷热了脸，终是一口气说出来了。她放松地长舒了口气。
周始知敛眉，对梁玉珊没来由的道歉有些不解。
梁玉珊见周始知拧眉，以为对方是抵触自己，连忙解释：“小周，真的对不起。我也是前些天才偶然得知裴渝的身份，才明白你先前为何一直很少谈论他。”
“食堂那阵你说裴渝是你的‘表哥’，现在想想也怕只是为了模糊我们探寻的视线，保护他的隐私。只是那会我太过急昏头……”梁玉珊懊悔地闭了闭眼，轻叹一声，“若非当初我执意追着要你搭线，现如今也不会做出这么件不自量力的事。”
见周始知唇瓣略张，梁玉珊赶忙补充，“我现在这么说，不是要来责怪你的意思。”她急忙摆摆手，“我真就只是单纯来跟你道歉的，这段时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真是对不起。”
梁玉珊喜欢的时候是真的上头，但等到那日后，思绪彻底冷静下来，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
她将有关裴渝的朋友圈全都删了，并叮嘱热衷八卦的张嘉夕不要外传裴渝的私人行程。毕竟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她梁玉珊心里还是挺有数的。
毕竟那是好几个零啊……这劳务费加上封口费，都够她买上一堆喜欢的周边了。
周始知不知道梁玉珊知道多少，但目前从梁玉珊所说的话里不难知道两件事。第一，她不会乱传裴渝的私人行程；第二，她不知道他们过去的关系。
这样就足够了，周始知不想因为裴渝重新出现在她生活里，就又把灭掉的八卦谈资再次燃起来。实话实说，她当年分手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经历过小规模网暴。
艺人的伴侣，虽没有完全出现在大众视野里，但同样会被当作众人的谈资。
她当年年纪太小，裴渝又蹿红得太快，根基不稳，以致各种乱七八糟的黑料一起如洪流般涌向彼此之时，没做好准备的周始知只觉得无措又窒息。
她一向不是个喜欢暴露在公众视野里的人，所以就算那会裴渝虽早作反应封了有关她的话题，但那种阴暗到各种扒她过往，并用无数蚀骨词汇骂人的感觉依旧令她胆寒。
后面不得不做起自媒体，周始知也做了不小的心里建设。抗压能力虽提升不少，但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事原则，能不生事端她都尽量不生事端。
她只希望在云溪做一个普普通通又踏踏实实的人民教师罢了。她的毕生愿望再简单不过，只期望做一棵稳扎坚韧的大树，然后尽力给路过她的学生乘乘凉，便是周始知这辈子最纯粹的愿望。旁的，不是她的志向。
周始知望向不远处的饮水机，听它嗡响着兀地烧开从红灯跳到绿灯，有些口干地想舔嘴唇。但又顾及着身旁的人，忍下舔舐的意图，淡声回应道：“没关系，你们的事，我不参与。”
＊
放学后的一段时间里，陈科和蒋灵还未回去，二人刚步出校门不远。
“陈科，不是跟你说不要跟着我吗？”蒋灵拽着书包带有些生气地往前走，似乎对身后一直紧跟着自己的男生有些气愤与无奈。
陈科见蒋灵面色不佳，心下焦急，“我怎么可能丢下你？若我不在那人又来找你麻烦怎么办！”
二人拐进小商铺旁的小巷里。
蒋灵抬头瞥了眼陈科眼角的血痕，心下颤动，吐出的嗓音发干，“你跟着我，只会被欺负得更惨。我再怎么样，他顾忌着我奶奶在村里的辈分，都不会真的伤害我，但你不一样，陈科，他是真的会打死你。给钱就能解决的事，我们不要用拳头。”
陈科心燥地来回走动，抬腿突然大力地踹飞脚下的石子。只听那石子“咚”的一声撞到墙上又弹飞，像极人被逼至困境的触底反弹，“难道就要我放任蒋宇欺负你吗？钱是能解决问题，但是他能一直要，你能一直给吗？你不知道前天三班那个脑子不好使的就一天没偷到钱给他，这儿，大腿，就青得跟个没熟透的香蕉似的。”
陈科面露怨气，“我就说先前你怎么自己走了不等我，被那臭狗缠上真是令人恶心。”
蒋灵在听见陈科说“大腿青得跟个没熟透的香蕉似的”时候面色就已苍白了，她略含哭腔道：“那我能怎么办？蒋宇就住我家隔壁，可我家里就剩一个奶奶。大人都在外面打工不在家，我还可以依靠谁？难道要他们不工作天天在家守着，就为看蒋宇欺不欺负我吗？”
蒋灵略尖的指甲扣了扣掌心，“现在他要的也只不过是一些零花钱，还没真正动手就已值得庆幸了。”
陈科听见女孩自暴自弃的言论，不由冷笑一声，“是么？”他大力拽起蒋灵大热天依旧穿着长袖的手臂，动作略显粗鲁地扯下她的袖子。只听见女孩细微地刺痛一声，那青紫的手臂便暴露于空气之中。
“你干嘛！”蒋灵慌张地瞪了他一眼，有些狼狈并迅速地遮下手臂的淤青。
“还说没动手？”陈科心里气得要命，“那天下午我都看见了，他直接把那破自行车摔你身上，都还不叫动手吗？！”
陈科怒其不争地看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女孩。
蒋灵很讨厌自己的伤疤被人揭开，就算是作为朋友的陈科也不可以。她有些抗拒地后退几步，实在不明白这本就是她一个人的事情，陈科却非要掺和进来。
他的冲动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与不可控。就像昨天，她只要如常给蒋宇钱就好了，但陈科就是要冲过来将事情搞砸，最后还平添一顿暴揍。
但当她瞥见男孩眼角未褪的血痕，又想起他昨日毅然决然将她护入后背的情景，心底不由发软，不忍再吵出些难听话，叹道：“反正就还有几个月他便上初中了，等他一走，我们上学时间隔开，不就可以少接触了。”
“何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在这镇上认识多少初中生，拉帮结派的，凭你我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斗过他。反正也没多久，忍忍就过去了，钱的事我会另想办法，你不用担心。”
也不知是安慰谁。
陈科从心底生出一股无可奈何的挫败感，他愤愤按向受伤的眼角，尖锐的刺痛不断提醒着他昨天的遭遇。
就在昨天，他偷跟了蒋灵许久，才终于发现先前蒋灵老落下他离开的秘密：被蒋宇勒索钱财，并被指使去做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事。他那会热血上头，没忍住冲过去揍了他一拳，随后便被他及他身边的几个小弟围殴了一顿。好在那会他及时地护住了脸，不至于被家长和老师发现身上的伤。
蒋宇此人也当真狡猾至极，拿捏人性。他欺压的人大多都只是些性子弱、不爱生事也不敢反抗的学生，因此放几句狠话就料定他们掀不起什么浪，不会最后捅到老师那里，因此陈科想彻底搞蒋宇一顿都找不着人。
陈科眉心隐隐作痛，刚想说些什么，便听见蒋灵惊呼一声，随后膝盖一弯，差点被人踢软跪到地上，刚想怒骂便听见一个恶魔般的声音。
“我说怎么等不着你两？敢情躲这说我坏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