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国十六年

    “她又疯了?”

    “可不是!厨房都遭殃了。”

    两个家仆沿着石子路向厨房走,他们两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窃窃私语道。

    倏地,厨房方向又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脆响。

    “又是厨房,准是她了。”其中一人做无奈状。

    “也不知道,家主留着她作甚······”

    “嘘,小点声。”一人赶忙道,“家主······家主对她定是有感情的,不提她确有姿色,她不发病的时候对家主也十分好啊。”

    “她到底什么来头······”

    “还是小心地好,妄论家主少不了惩戒。过去吧,等会林姨又要来逮我们了。”

    “真晦气······”

    厨房中,那原本摆放整齐的瓷碗此刻被摔得稀碎。众家仆边清理边小心翼翼地盯着门外,嘴中不住地唾骂着。

    早已溜走的宋景昭躲在厨房后门的树后捂着嘴偷笑。她再探头看了一眼她的成果,身躯一转,跑到里厨房不远的通往外街的铁栅栏,在一角画上了一朵红色的小花。

    确认无人后,宋景昭轻手轻脚地跑回树后,好似和家仆们玩起了游戏。

    那红色的小花藏于冰冷的栅栏,却隐秘地给它带来了唯一的温度。

    宋景昭蹲在树后,不自觉地看向那朵小花,心中激起阵阵波澜,可面上却不显山露水。良久,她移开了目光。

    阁楼之上,江世晏吸了一口烟。他垂着眸,静静地看着宋景昭的百般忙活,所念皆化作嘴角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浸在满屋子的烟草味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紧了紧眉头,目光落在手中的烟柄上。

    “江兄?”

    一直站在他身侧的吴德将视线从宋景昭身上收回后,注意到江世晏难得的出神。

    “怎么?”江世晏放下了烟斗,敛去了所有情绪。

    “没什么,就是······”吴德顿了顿,“这女子定是有过人之处,不然江兄,也不会侧目。”

    江世晏抬眸看了他一眼,轻哂:“你多想了罢。”他又看向窗外,只可惜那里已经没有了宋景昭的身影。

    吴德挑了挑眉,想到公事谈妥,既没有留下的理由,便向江世晏辞了别。

    他一出门,候了许久的何管家便带上了门。何云迎上来,走到江世晏面前。

    “你怎么看?”江世晏懒懒地倚着墙,双手交叠于胸前。

    “奴私以为······吴家少爷生了疑。”

    “日日前来,摆明了就是想抓住我的把柄。他······他怕是在早有传闻时便有所怀疑。藏下去不是办法,但传言,确实传得快了些。

    “那您······”

    “你是想问我为何不把她藏起来?”江世晏的眸暗了暗,“我没有资格,更不愿。”

    “鸟儿生来应该飞翔,何况这是她的选择。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我的羽翼,为她遮雨护航。”

    窗外,吴德最后向阁楼看了一眼,远远地向江世晏致意,然后乘着车离去。

    “我们的人······”

    “继续吧,总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喏。”

    “今年冬夜,会很冷。”江世晏灭了烟,“去安排用膳吧,这个点······”他忽然笑了出来,看得何云一怔。

    何云莫名觉得,若江世晏为女儿身,必也是明眸皓齿,惑人心智吧。

    “再无吃食,昭儿怕是又要砸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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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星河与黑夜厮守,静待下一场黎明。

    江世晏坐在桌前,等着宋景昭下楼。他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桌面,眼睛有意无意地盯着楼梯。宋景昭缓缓走下,每一鞋跟与地面碰撞的声响都牵动着他的心弦。

    一时间,江世晏忘了移开眼。

    宋景昭走近,江世晏才觉失礼。他略有些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替她拉开木椅。

    “多谢。”宋景昭朝他笑了笑。

    “有没有伤着哪?”

    宋景昭知道他是在说砸碗的事:“无事,承蒙江先生照拂。”

    两人一时都无话可说,大厅中只剩刀叉相撞的声音在回荡。许是夜色迷人,两人对话都不约而同地忘记了基本的礼数,自然得仿若相识了多年的好友。

    良久,江世晏心头一动,问道:“宋小姐,我们来做个游戏······也不能算是游戏。”

    “江先生请讲。”

    “我们互问对方一个问题,万事皆可,请对方回答。”

    “若对方未如实回答呢?”

    “不论说什么,大家自有判断。”

    宋景昭深吸一口气:“好。”

    “女士优先。”

    宋景昭想也没想便直接开了口:“江家主何故收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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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世晏忽地想起了两个月前见到宋景昭的时,他那毕生难忘的场景。

    那天天气极好,是入冬后的第一个晴日。

    江世晏如故参加完商会回到家中,迎面碰上急匆匆跑来的何云。

    “家主,您终于回来了。”

    江世晏冷着脸:“何事?”

    “一位小姐非说要见您一面,现在在会客厅。”

    门仆见了江世晏,连忙把门拉开。江世晏紧着眉头脚步未停,似是动了怒。

    “我不是说不许随意带人往······”

    江世晏的话戛然而止,他死死地盯着从沙发缓缓站起的宋景昭,几乎忘记了呼吸。

    他看见了宋景昭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但又被她很快地收敛好,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宋景昭满身尘土,妆面也颇有些狼狈。

    江世晏长舒了一口气,却仍抑不住话中的颤抖:“这位小姐,您有何事?”

    会客厅的暖光灯照在她脸上,给她披上了一层旧黄,就像脑海中的记忆褪了色。

    江世晏只看着她,目光灼灼。

    “我······我做错了事,被家里人赶了出来。一路走来便到了这里,想要找人家收留,”宋景昭躲避着江世晏的目光,“请您收留我吧······我做什么都行,脏活累活我也都能做。”

    一个再蹩脚不过的理由。

    宋景昭终是对上了江世晏的眼,江世晏想,她或许是不得不这样来表现她的真诚。

    何云倒吸一口气,不禁开始担忧眼前这位小姐的安危。

    “江家不缺仆役。”

    何云料到如此,于是决定帮忙说句话,只听江世晏又说道:

    “你不必做什么,且安心住下吧。”

    何云瞪大了眼却无话可说,听江世晏吩咐为宋景昭准备了一间客房。

    江世晏垂了眸,听着宋景昭的声声感谢,心河泛起涟漪阵阵:“不必道谢。小姐此般,我心不安。”

    宋景昭一滞。

    “这位小姐,可是宣江人?”江世晏背过身。

    “否,延州宋氏。”

    江世晏闭上眼,脑海里全是宋景昭身上并不齐整的衣服,心里一阵酸意。

    他看着宋景昭眼中点点星光,忍住没有拆穿她。

    江世晏忽然想起了自己同别人说的一段话。

    “你可知,何事最苦?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不过好在,他不用再尝这苦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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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绪拉回,江世晏低头沉吟一会。

    宋景昭放在桌下的手攥着衣角,艰难地维持着面上的波澜不惊。

    “我并不是对谁都这般······”江世晏道,“你在我这,无论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弃了你,至于缘由何为,我答不上,抱歉。”

    宋景昭暗暗舒了口气:“感激不尽。”

    谁知江世晏又开口:“我少时,也识得一位宋姓女子。”

    宋景昭倏地抬起头,看向专心用餐的江世晏。很可惜,她未从他脸上捕捉到一点情绪的起伏。

    他莫不是将她······可为什么他如此冷漠?宋景昭心里隐隐作痛:“江先生······记了她如此之久,必是······想她的吧?”

    这一次,江世晏彻底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们分坐在餐桌的两端,不远不近的距离,恰好能看清彼此的表情。

    “想。”

    单字一个,激起千层浪。

    宋景昭第一次感受到何为不知所措,心中既欢喜,也有无法表诉的悲意。

    “那该是我了。”江世晏颇有有些释然,“宣江宋氏,宋小姐可知晓?”

    “听闻······”宋景昭瞥着江世晏,“是犯了什么事,满门·····”

    “不尽如此。当时宋家幺女远在淮州念书,得以生存,却在得知灭门消息后不知去向,杳无音讯。”江世晏表面风轻云淡,不显露丝毫。

    “她会活着的,”宋景昭低声道,“好好地活着。”

    宋景昭最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当何云走近时,江世晏在桌前埋着头,手臂交叠,双肩微颤。

    灯火昏黄,何云看见江世晏脸上化不开的笑意。

    “家主都没对我笑过。”何云暗自叹气。

    “何事?”江世晏注意到了一旁的何云,于是在仰头的瞬息间,他脸上的笑便烟消云散。

    何云扯了扯嘴角。

    “您在宋小姐来之后,开朗了不少。”何云不经意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吓得他一身冷汗,作揖谢罪。

    只听见江世晏神气地说:“废话。”

    “是是······啊?”

    江世晏睨了他一眼,何云这才收了视线,咽了咽喉。

    “明日,叫宗诚来一趟。”

    “奴这就去安排。”何云如释重负,识相地疾步走远了。

    江世晏仰头倚着木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何云是从他离开江家前就跟着他的管家,与其说是管家,用朋友形容他们或许更加贴切。他是江家曾经器重的长子,条条框框的束缚困了他太久,只有面对何云和江宗诚时才得有片刻喘息。

    太压抑了,还是不回首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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